胡氏点头应了,又款款说道,“儿媳的意思,咱们气氛上省了些,菜色索性再上一档,换十六道大菜,四鲜果四干果,再添些这个节气里稀罕的时蔬与海鲜。来的闺秀们,咱们也备一份回礼,就以六妹妹的名义送出。”
沈氏听得不住点头,见胡氏应酬从容,心有成竹,便吩咐她只管去办,又问起今日的正宾云夫人,吩咐务必不能怠慢,一定泒人去迎。
胡氏一一答应着,两人正议的差不多,隔着墨绿弹花织锦的帘子,大丫头浅草微微曲膝,清亮的声音不高不低传进来:“太太、夫人,大公主的銮驾已经到了朱雀大街,眼瞅着就到府门了。”
“这么早”,婆媳二人相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
沈氏宴客的衣裳也已备下,就搭在熏笼上熏着。
胡氏取下那件姜黄色对襟滚边绣金线宝瓶纹的缂丝帔子,亲手为婆母更衣,又命人去请夏兰馨和府中几位姑娘,这才传了暖轿给婆母,自己一路随着去垂花门迎接慕容薇。
慕容薇的马车直驶进二门,停在方方正正的泥金砖道上,沈夫人领着胡氏和兰馨的几个姐妹早迎在门口,加上各人身边服侍的奴婢,乌压压立了一堆人。
慕容薇素日排场大,见她一支纤纤玉手搭在流苏腕上露出面来,沈氏领着众人先拜了下去,一套恭敬守礼又略显熟络的问候话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慕容薇下了马车,先搀沈夫人起身,秋波一转明眸灿烂,甜甜笑道:“侯夫人客气了,本宫只是以好姐妹的身份来贺兰姐姐芳辰,今日寿星最大,夫人不必多礼。”
沈氏亲自带路,迎慕容薇正厅里坐下,胡氏又奉上茶来,笑着问了好。
锦盒打开,看清楚皇后赐的长簪,沈夫人欣喜万分。她认得那只簪子,昔时楚皇后还是二公主,曾随皇太后来拜望夏府老太君,珠光宝翠里那只簪子最为夺目。
当时见她注目,二公主曾笑说:“生辰时母后所赐,图个喜庆”。
言犹在耳,沈氏心内一块石头落地,望着锦衣淡饰言语随和的慕容薇,熟络的笑容里真心实意添了几分亲近。
一个眼神过去,胡氏自然心领神会。夏府早有准备,一场铺张奢华的及笄宴因欠东风搁浅,又被慕容薇催动,自然更如烈火烹油一般。
胡氏悄然退了出去,唤来心腹人仔细吩咐。
夏兰馨在慕容薇面前,远不似自己的母亲嫂嫂那般拘束,方才在外面也只浅浅一福。
听慕容薇说起奉懿旨探望老太君,夏兰馨含笑立起身子,“阿薇,我陪你去见老太君”。
夏府老太君沐浣莲与皇太后乔浣霞情同手足,是从小的交情,两人都爱穿绿衣,一般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每每并肩而立,教世人可望不可及。
乔浣霞喜文,有精世通天的经纬之才,而沐浣莲好武,踏雪无痕的功夫出神入化。
两人文武相得,当年并称浣碧双姝。如今这一对老姐妹早过了花甲之年,乔浣霞久病宫中,沐浣莲不问世事,只选了夏府地势最开阔敞亮的浣溪堂住着,深居浅出。
夏兰馨性子豪放,从小就带几分男儿气息,慕容薇则柔媚娇蛮,十足的小女儿心态,偏这两人相处起来十分莫逆,叫两位老人家十分欣慰。
乔浣霞喜爱夏兰馨英武正气,又希望她吉祥如意,特意赐下禧英这个封号,很是看重老友的晚辈。而夏兰馨对太后娘娘也十分敬重,每月必定进宫问候。
夏兰馨携着慕容薇的手前行,觉得她今日较往日沉静许多,附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地说道:“三哥在我院子里等你,到底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
慕容薇但笑不语,只调皮地冲她眨下眼睛,惹的夏兰馨扬起手中帕子要甩她,瞧着雪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反叹了一口气,轻轻替她掸去那些落雪。
纷扬扬的白雪中,七阶斑驳的青石台阶之上,浣溪堂高大的黑漆如意门格外显眼,青石如意纹的门楣上浣溪堂三字澹然纯净又古朴浑厚,正是夏阁老的亲笔。
两世为人,慕容薇是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上一世里她懒怠应付,即便入了夏府也从不曾拜见老太君,而老太君身份贵重,年节里宫中见了,于她也不过点头示意的礼节。
印象里这一位老太太到是慈眉善目,如今细想却不难知道,能与皇祖母并称双姝,也是能够搅动风云的人物,母后选在此刻送参,显然大有深意。
浣溪堂的台阶、门楣、还有影壁居然全用了斑驳古旧的青石,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霜雨雪的刻画,入目没有半分寒酸,反而处处清远高绝。
院内又是一整块大大的太湖假山石,像一座天然屏障遮住视线,假山两侧是两带阔阔的溪水分流,从垂花门环绕着抄手游廊三折九弯,有一支汇入正院形成莲叶状池塘。
见慕容薇望向池塘,夏兰馨避开祖母的名讳,向她解释道:“祖父对祖母十分敬重,浣溪堂内一年四季只有荷花。”
夏日里满池碧莲到也好说,如今水面结冰,居然被错落有致地凿冰成孔,饰以绿缎裁制的大片碧荷,暗含老太君的名字。
风过处荷叶婆娑,衬着皑皑白雪,整个院子别有一番风姿。
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这样的感情,她的外公外婆有过,夏兰馨的祖父祖母有过,上一世的她在心里诚挚的企盼过,却化为云烟一缕。
第十六章 兰馨
浣溪堂内院,一条六棱青石子铺就的十字甬道宽阔整齐,应是主道,两旁遍植松柏、棕竹、桂花等长绿树木,亭亭笔直,傲雪迎霜。
慕容薇打量一回,觉得这院子似曾相识。再细细想来,竟与皇祖母的寿康宫有三分相似,不饰任何花草,只有大株碧树,不负二人“浣碧”之名。
大片茂密的观音竹顶着疏落飘散的雪花,依旧郁郁葱葱。绿竹掩映之下,是一个开阔的院子,三进五间,石青游廊,围住青砖黛瓦的高房,正是沐浣莲日常起居之所。
老太君这边已经得了信儿,婢女罗绮立在门前相迎,见慕容薇与夏兰馨携手而来,罗绮规矩地行了礼,向里通传一声,就曲膝将墨绿织锦团绣福禄寿喜纹样的帘子挑来,请她们进去。
老太君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她银发如霜,精神十分矍铄,在慕容薇进房时向前虚迎了几步,向皇宫的方向遥遥行礼,问了皇太后的安好。
的确是慈眉善目,端着和煦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浅浅未达眼底。老太君含笑请她上座,谢了皇后娘娘赏赐,又替兰馨谢她今日能来观礼。
慕容薇阅尽两世人生,更能读懂人情冷暖。银发如霜的老太太谈笑风生,神情自然,半点没有将她的公主身份放在心上。
皇祖母的挚友,又有母后的吩咐,再加上自己的尊敬,慕容薇没有丝毫怠慢,她转达了母后的,将两枝人参呈上,恭敬地向老太君行礼。
老太君有些意外,避让不过,只受了半礼,含笑说道:“兰馨快些扶公主起来,给公主上茶。”
慕容薇恭顺柔和,于情于理无可挑剔。她浅浅坐在左首第一张搭着大红色三镶靠色锦垫的玫瑰椅上,真心说道:“老太君是皇祖母的挚友,阿薇执晚辈礼是应当的。”
夏家一门忠烈,有老而弥坚的夏阁老与太君,有铮铮铁骨的康平侯爷和世子,有大义凛然的夏兰馨,更有挑起义旗的夏钰之,每一位都值得她尊敬。
今日置身夏府的庭院深深,看夏氏满门忠烈,慕容薇再次心潮澎湃。
丫头斟上茶来,世子夫人胡氏亲自布茶点,奉了一碟盛在碧玉碟中的红豆紫米糕给慕容薇,笑道:“公主尝尝可还合口,这是今日要待客的点心,冬日里最是暖胃”。
慕容薇道了谢,先让老太君,自己又拈起一块尝了,果直软糯香甜各色俱全。
紫米晶莹,玉碟剔透,红豆酥软,厨房里连器皿搭配都用了真功夫。胡氏替婆婆打理中馈,老太君与慕容薇的称赞叫她微微红了脸。
众人陪着闲坐片刻,从浣溪堂的景致聊到穿着打扮衣服首饰,慕容薇一直端着清甜的笑意,间或说上切景的话语,言谈间十分的知情知理。
听老太君细细问皇祖母的安康,慕容薇立起身子回话,对长辈十分恭谨,看得胡氏暗暗讶异。
慕容薇骄纵的名声在外,往昔过府的傲慢犹在眼前,今日的女孩儿却仿佛变了个人。
容色依旧娇美,性子更加沉静,态度谦逊可人,寻不到平日半分骄纵的样子。胡氏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见那妆容清浅,衣饰低调,心里尤为感叹,到底不枉小姑实心相待一场。
老太君提起乔浣霞,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带出一丝担忧,“有日子没见你皇祖母,正月里正该去拜见,到时兰馨随着”。
夏兰馨忙起身答应,见老太君已有倦色,慕容薇不待老太君端茶便先告辞出来。
老太君直待众人走远,微微阖着的双目才张开,目光澹然有神,哪里有一丝疲态,她轻轻抚弄着指上浓碧的一枚祖母绿戒指喃喃有声,语气里满是伤感:“浣霞,一晃眼咱们的孙辈都这么大了。七年了,你何时能好起来?”
老太君的唏嘘,众人自然没有听见。
出了浣溪堂,院中景致已与来时不同。胡氏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功夫,各处已经重新布置,一泒花团锦簇,处处彩灯高悬。
隔着水榭,搭好的戏台上是联珠班在唱拿手的《蟠桃会》,唱腔远远传来,即热闹又悠扬。
慕容薇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到是夏兰馨,霎时张大了眼睛,呢诺迟疑了片刻,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来。
吩咐流苏几人远远跟着,慕容薇只说与夏兰馨有私房话要话,两人相携着往知兰苑走去。
夏兰馨平时喜武,不爱脂粉,闺房连带她这个人都走粗枝大叶的路子,每每叫沈夫人无语。今日虽有沈夫人吩咐的喜庆二字,也不过比平日多添些古玩摆件。
园子里添了红毡,六盏新制的琉璃灯悬了大红穗头在廊下摇曳,算是贺她的及笄。到是内院里来往的奴婢们换了吉服,青袄青裤外一色玫红掐牙的比甲,头上别一朵小小的红绒花,显得分外喜庆。
今日被丫头们好好打扮了一番,夏兰馨比平日多用两支钗钏,再描一个淡妆,两晕染了嫣红,飒爽里平添几分娇艳。
秋香色云锦雪狐罗衣,繁复的酒红色金线描绣瑞云芝兰百褶长裙,装扮不似往日,人依旧是那个人。慕容薇瞧了再瞧,忍不住将头轻轻倚上她的肩膀。
夏兰馨,上一世为给她三哥拖延时间,一人仗剑把守密道,斩杀苏暮寒军百余人,最后被乱箭射死。此后,她的三哥夏钰之,第一个扯起反对苏暮寒的大旗,领着一只义军转战多年。
这些情景,她无缘亲见,是当年的温婉一件件一桩桩讲给她听。
夏钰之的义军之后,还有自己的姑父与表哥领的另一只义军也揭竿而起,与夏钰之遥相呼应。
虽然最终都失败了,如今一想起这些铮铮男儿,慕容薇双眼就变得湿漉,怕被夏兰馨发现,转而牵着她的衣袖撒娇,“兰姐姐,被雪迷了眼,替我吹吹。”
夏兰馨刀子嘴豆腐心,一面嗔怪地以指点上她的额头,“偏不要人侍侯的也是你,如今支使我的也是你”,一面小心地替她吹了吹眼睛。
发觉慕容薇确实眼睛微红,夏兰馨将手中那把耦合色香罗伞的大半罩在慕容薇头上,两上加快脚步,进了她的闺房。
第十七章 出岫
外厢里,夏兰馨的三哥、金吾卫副指挥使夏钰之早已等候。
早些年常随祖母进宫,自小玩到大的几人也没忌讳可避。慕容薇亲亲切切唤一声三哥,止了夏钰之的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夏兰馨的书房。
夏钰之比苏暮寒年长三岁,已经入仕。当逢乱世,夏钰之不愿像父兄那样习惯以笔制世,而是师从祖母的长随,练出一身上阵杀敌的好本事。
常年习武,十八岁的夏钰之已经全然褪去少年的青涩气,如今身量长成,身姿傲然挺拔,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凛然之气。
青年眉目皎皎,在与妹妹及慕容薇说话的时候,身上的气息不自觉化为淡淡的柔和。
慕容薇昨日的信他瞧过,然后立刻丢进了妹妹的手炉,亲眼看着化为灰烬。
印象里这是慕容薇第一次这样相约,他有心当她胡闹,心里却总不踏实。索性今日告过假,众人去二门迎慕容薇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门来了妹妹院里。
夏兰馨招呼人准备茶点,慕容薇摆手制止,轻轻推她脊背,低低央告请她守门。
夏兰馨尽管疑惑重重,却也晓得轻重,她抬脚出门,将身后房门紧闭。
书房里,慕容薇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夏钰之。时隔经年,想像着他带领义军的模样,蓦然泪盈于睫,潸然欲滴。
那双眸灿若点漆,被泪水打湿,墨画秋波一般,撞得夏钰之心上一荡。他收敛心神,如同对着自己嫡亲的妹子,柔声问道:“阿薇,是谁欺负了你,三哥替你出气。”
腊八节那一幕传得沸沸扬扬。罗嬷嬷能约束璨薇宫的奴婢,却约束不了整个宫廷。
流言从宫里传到宫外,慕容薇骄纵的名声更上一层高楼,连累皇室威严屡屡被人挑衅。夏钰之掌管金吾卫,早就有心拨开这团迷雾,拔出萝卜带出青泥。
慕容薇知他所想,摇头一笑,恍若水面无波,半点不起涟漪:“些许流言,身正不怕影歪,三哥不必在意。”
见夏兰馨书案上摆着磨好的浓墨,慕容薇淡紫色的衣袖轻扬,信手写了两字,叫夏钰之来看:“三哥,这个你可熟悉?”
夏钰之低头看去,慕容薇没用素日的梨花小楷,而是信笔挥出两个狂草大字。笔锋烈烈如肃杀秋风,雪白的宣纸上浓黑的“出岫”两字分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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