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不可能有熟悉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西霞的地界。外公过世,他于月前替母妃回南疆奔丧,如今一切料理完毕,正在返程之中。
他怜惜母妃,那深宫中面目姣好,美若画中的女子,即使有着父皇的宠爱,眉眼间总掩不住深深的寂寂。
第二十二章 前尘
顾晨箫停笔凝思,有些替母妃心痛。
自从离开家乡,二十年的时光,母妃再也未踏出康南国的皇宫一步,那一方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深宫大院,给了她无尚的尊荣,也夺了她宝贵的自由。
顾晨箫庆幸,幸好他还擅丹青。
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母妃南疆故土里藤罗花爬满窗台的旧院、神秘莫测的十万大山,还是自己所经之处的一草一木,顾晨箫把山山水水都绘在长卷之上,准备带给母妃。
取道西霞本有些远,算算时间,应该赶得及在年前与母妃团圆。顾晨箫想起母妃不止一次提过的,西霞皇城澄园里那棵可以祈福的古树,终是选择特意绕路来添这这一处胜景。
顾晨箫提起的笔又慢慢放下,他无法静下心来。
方才那女孩给他的感觉太过奇异。风扬起她遮面的青纱,他看到她一瞬间忽然变得苍白的脸,居然有种锐锐的心疼,像被尖利的针刺入心口,又被人狠狠搅动。
他深吸一口气,任由伤口蔓延,想以此唤起记忆,却终是徒劳。
笔下的老榕树枝繁叶茂,仿佛静静穿越千年,再想想等在宫中的母妃,顾晨箫敛了心思,再次默默提起笔来。
自己都未发觉,他竟在树下添了方才那少女的身影,朦胧淡远,如晕染的水墨,荡起点点涟漪。
看主子搁下画笔,清泉收了伞,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收入一旁的锦盒,询问他是否立刻启程。
顾晨箫望望锦盒,便想起远在深宫的母妃,他不在身边,母妃必定是寂寞的。
这一刻已是归心似箭,想吩咐启程,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沉吟着走了几步,在一丛竹枝前弯下身来,那女孩子离去太过匆匆,想是刮破裙裙也不自知。
顾晨箫瞧向低矮的竹枝间,那里勾着一缕带着淡香的浅紫素罗锦缎,他忍不住轻轻摘下来绕在指间。
慕容薇仓皇而逃,一直沿着小路折到澄湖另一侧,在一大片砌着粉墙的游廊前立住。
望望随在自己身边不明所以的流苏,慕容薇眼眸暗暗,恰似风刀霜剑,她大口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横向流苏的那一眼虽然短暂,却尖锐凌厉,流苏猛然抬头,惊出一身汗来。再看去时,慕容薇眼中清波流转,手扶朱红的栏杆,微风拂面般的平静,到叫流苏认做是自己片刻的恍惚。
游廊尽头是个木制八角凉亭,虽然简陋,收拾得颇为干净。栏杆漆成朱红色,匾额上篆书的翼然二字古拙淳厚,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慕容薇见里面陈设了桌椅之物,到也方便,便吩咐里面略歇一歇。流苏与红豆等人赶紧铺设锦褥靠垫,扶她里面坐定了,再从暖着的茶壶里斟一杯姜枣茶捧到她手上。
这样的天气,流苏不晓得慕容薇哪来的兴致。她裹着厚实的灰鼠斗蓬,身上倒不冷,只是一双簇新的苏绣粉缎宫鞋却被雪水打得漉湿,又难受又心疼。
流苏服侍慕容薇饮完姜枣茶,察言观色,见慕容薇不似方才那般的兴致,便笑吟吟曲膝行了一礼,柔声说道:“公主,天又阴上来了,恐怕还要下雪,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别叫娘娘惦记。”
见慕容薇点头,流苏乐得心中念佛。她轻轻跺跺有些发麻的双脚,行礼告退:“公主略坐一坐,奴婢去传暖轿过来。”
慕容薇随口应允,也无意再去找古榕树上刻的苏字,眼前一遍遍闪过那青丝墨染的白衣男儿,一别经年,她又看到了笑如暖阳的他。
顾晨箫,康南国三皇子,战场上素爱以黄金甲覆面,善使一杆长枪,横扫千军万马,是当年与苏暮寒齐名的传奇人物,被人称为战神修罗。
关于顾晨箫的传言很多,往往贬大于褒。有人说他冷如玄冰,心硬似铁,也有人说他凶残成性,暴躁狠劣。
传言难辨真假,但传言中那样不堪的顾晨箫,慕容薇从未见过。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暖和熙,朗润如春,让她很难与传言中的战神修罗对上号。
最后一次见顾晨箫,是慕容薇被遣返的那日。康南国都景阳宫的门前,刺眼的阳光下,她与身戴枷锁面上刺青的顾晨箫擦身而过。
顾晨箫依然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她的泪潸然而下,不由自主地汹涌着。她很想摸摸他脸上的刺青,问问他痛不痛,可是身后有人狠狠推搡她,催着她快走。
后来她不止一次在想,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候,顾晨箫的身影已然在她心中永驻。
那一世里,顾晨箫是慕容薇在康南国唯一的朋友,算是她在那些几乎让人窒息的日子里唯一的一块浮木。他给了她那么多帮助,却也算是毁在她的手里。
崇明十年,父皇的病时好时坏,母后疑心给父亲诊病的太医,细查之下才知父皇居然是被下毒。三弟年纪尚少,不堪担当大任,母后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正式监国。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与西霞联姻仅仅一年的建安国初露狰狞,大有撕毁合约反扑之意,一夜之间边境几处告急,最关键的时候,镇守边关的苏暮寒与他的十万大军却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康南国一向对西霞南部五郡虎视眈眈,趁机以大兵压境,提出要西霞以五郡做为添妆,嫁暮容薇于顾晨箫的皇兄、康南皇帝顾正诺为妃。
父皇生死难测,母后一夜白发,国难之时一切儿女私情便都成了笑话。
母后不相信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她心忧如焚,却也只能一方面宽慰姨母,一方面寄希望于南下寻找苏暮寒大军的左将军李之方。
母后揣测,认为苏暮寒必定遇到突发事件,为了保存实力,选择暂避在某个地方。
整整十万西霞精锐,以苏暮寒兵法之纯熟,会有损耗无可避免,却绝不可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后秘令李之方务沿途留下联络记号,等待苏暮寒的汇合。
第二十三章 旧梦
事实证明,楚瑶光的揣测没错,苏暮寒的确没有全军覆没,而是毫发无伤。
他与康南皇帝联合一气,带着十万大军隐于隆川深谷,后来伺机北上,最后给了西霞致命的打击。
左将军李之方最终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一方面阻止苏暮寒的行动,一方面想将消息送回国都,却终究没来得及,被苏暮寒斩杀在隆川深谷之内。
李之方的儿子、小将李飞林九死一生,将父亲以性命换得的消息传回都城,已然为时太晚。
一切都被苏暮寒蒙在鼓里,一切都被苏暮寒算计在心。
当年为给西霞、给母后争取一点时间,也牵挂苏暮寒的安危,慕容薇自始至终没有反对这场不公平的联姻。
经过一番交涉,西霞答应以三郡添妆,送她远嫁,那个时候她们都不知道,躲在这背后翻云覆雨的那只手竟然是毫无音讯的苏暮寒。
苏暮寒与建安六皇子秦怀以及康南皇帝顾正诺早就达成协议,建安在几年间蚕食了西霞北部重镇,如今康南又取得西霞南部三郡,南北夹击,西霞已然危在旦夕。
而这些资源日后都成为苏暮寒手中的砝码,加上本就握在他手中的十万重兵,基本扼住了西霞整个命脉。
慕容薇的远嫁也是她噩梦的开始。顾正诺已有一后四妃,连一个淑、德、贤、宸这样正式的封号都不屑给她。她堂堂西霞的大公主,以三郡为妆,最后换来一个不伦不类的“薇”字封号。
薇妃娘娘的难堪绝不止于此,她在宫内处处被人监视,毫无行动自由。顾正诺留宿她的宫中,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贪婪凶猛,每每让她觉得她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无助。
庆幸的是,顾正诺每每对慕容薇肆意凌虐,却又总在她认为终将躲不过的时候戛然止住。顾正诺没有子嗣,慕容薇难免揣测他是否身有隐疾,亦或能算做自己的侥幸。
后来才知道,在顾正诺与苏暮寒的约定里,日后顾正诺归还自己的时候,苏暮寒要的是完璧。
苏暮寒的贪婪暴露无疑,即夺去她父皇母后的江山,还梦想与她走回从前的竹马青梅。
慕容薇记得自己是在封妃的那一日,第一次见到宁王殿下顾晨箫,一件玄色四爪纹龙华缎的外衣,金色缂丝绣成的四合如意纹张扬不羁,只对上位拱手行礼,丝毫不把新即位的皇帝放在眼里。
这样嚣张的人,却在面对她的时候始终温润有礼。
她一直以为那是两人的初遇,而顾晨箫却说并不是,他微笑着说两人之间其实早有渊源。
慕容薇记不起来,顾晨箫也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在意她的安危。
起初只是不着痕迹地护着她,后来她的日子愈来愈艰,他便渐渐变得愈来愈不加掩饰。
他替她惩治欺主的奴才,替她教训嚣张的后宫诸妃,甚至替她对抗顾正诺的残暴。
她懂得感激,更贪恋他给予的温暖。而自己的心思也是奇特的,一方面眷恋着顾晨箫的温柔,却又时不时记起苏暮寒。
恨过自己,如一叶扁舟,如此摇摆不定。也安慰过自己,一个是挚友,一个是爱侣,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顾晨箫每每欲言又止,最亲昵的一次,醉酒的他将下巴抵上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发丝轻叹。芳香气息里含着淡淡的酒香,慕容薇也放纵了自己一回,浅浅偎入他的怀中。
顾晨箫手握着重兵,又有战神修罗的名头,顾正诺指着他冲锋陷阵,对两人之间的暧昧居然不闻不问,还曾装模作样地对慕容薇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过是一件朕弃之不穿的衣服,朕望都不想望一眼。”
顾正诺与顾晨箫不是一母所生,顾正诺的生母于皇后早逝,顾晨箫的母妃君太妃尚在。
也是因为顾忌顾晨箫的兵权,顾正诺将上一辈的妃嫔尽数圈养在永巷长福宫内,却不敢动昔日父皇最宠的君妃娘娘。
两兄弟立在一起,顾晨箫的芝兰玉树更衬出顾正诺的猥琐不堪,传位给顾正诺,先帝或许并不情愿,奈何顾正诺占了嫡长。
慕容薇猜想顾晨箫是不甘居于这种人之下的,她一方面与顾正诺周旋,一方面又寄希望于顾晨箫上位。
慕容薇私心想为夹缝里的西霞找一条出路,然而等来的却是苏暮寒篡位的消息。
顾正诺狞笑着将他与苏暮寒的约定全盘托出,笑言自己一诺千金不负自己这个名字,说自己并不曾做赔钱的买卖。
来时慕容薇只值三城,如今苏暮寒却送顾正诺六城,慕容薇不信,她不信苏暮寒篡位,不信苏暮寒叛国,她傻傻地以为这是顾正诺的托词。
顾晨箫是在那时候逼宫的,可惜功败垂成。君太妃娘娘以先帝遗诏挽回儿子一条性命,与儿子双双被圈禁在汨罗园中渡过残生。
是自己害了他,他要逼宫的消息自己曾说与流苏。苏暮寒与顾正诺本是一丘之貉,做为暗线的流苏不可能不把这个消息透露。
慕容薇仰起头,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眼眶,只将手紧紧握成拳头。
从今天起,再不要流一滴泪,桩桩往事慢慢忆起,不把苏暮寒和与他狼狈为奸的人挫骨扬灰,如何能消掉她心头之恨?如何能对得起苍天赐她重生之恩?
远望老榕树苍青的碧叶,遥想树下白衣翩然然的身影,慕容薇多想同前世一般跟他煮酒烹茶,可惜今生已是陌路。
多少个长夜漫漫,被圈禁在汨罗园的他究竟如何渡过?
想起烈火焚身那一夜苏暮寒狰狞的面孔,他曾说顾晨箫这一出卧薪尝胆演得实在是好,这惊散月华的绝世风姿,究竟受过怎样的凌辱,才有孤注一掷的功成身就?
她记起了那场冲天的大火里,他如何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再然后,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忽然很想知道,顾晨箫面对焚烧殆尽的璨薇废宫,如何渡过了余生?
第二十四章 烟云
彤云低垂,硕风四起,尘封的记忆乍然撕开,像是寒天里最冷的雪花,苦涩而悠长,来得措不及防。
慕容薇凝眸远望,又想起榕树上的苏字。就那么存着也好,时刻提醒着自己,做过怎样糊涂的旧梦,心又被怎样狠狠碾过。
回程的马车内早置了暖炉,帘子一掀开,就有涌动的丝丝暖意扑面。
流苏替慕容薇解下狐裘,细心地拿火钳去添着银丝霜炭。炉里扔了几根松枝,被火爆开,车厢内的气息便添了几分清洌的甘甜。
做完了这些,流苏再净过手,便将搁在壁橱里温着的茶水点心取出,摆在固定好的案几上,一件件事情做起来有条不紊。
抬头见慕容薇一直望着自己,流苏便笑道:“公主还不眯一会儿,总瞧着奴婢看,难道奴婢脸上有花?”
慕容薇怜惜地拨弄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望着一袭鹅黄宫裙的流苏,微微一笑:“能效青女素娥,今日才发觉流苏容貌倾城。我在瞧这样妩媚慧黠的丫头,不知道能留她到多久。”
从前两个人私下里常常玩笑,流苏扑哧一笑,腰间碧绿的丝绦轻轻荡漾,散开如覃。
流苏将剥好的松仁盛在小碟里,再呈给慕容薇,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声音软糯清甜:“奴婢这么蠢笨的人,若不跟着公主,又从哪里讨碗饭吃?”
流苏眸色灿灿,晕生双颊,朱唇微微一弯,笑容甜美娇艳。慕容薇一直自诩容貌清瑰无双,却才发觉流苏的模样毫不逊色。
也许,正是因为生就这幅倾国倾城的模样,流苏才不忿甘于平淡,拿小姐的身子当丫环的命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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