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钰之面色不改,依旧端着柔和的微笑,只是覆在身后的手因激动握掌成拳,指甲掐得自己生疼:“阿薇,这两字有何深意不成?”
慕容薇倚案嫣然而笑,欣赏地望着夏钰之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面容,由衷地佩服自己这位世兄。
出岫是前世夏钰之自创的暗势力,本为着皇室与京城的安危,后来就成了那队义军的前身,多年以后才真正被叫响。
算算时日,夏钰之如今不过刚刚筹备,她要夏钰之信她,也只能暂时利用前世的记忆。
看着慕容薇再次提笔,夏钰之心跳蓦然加速。
若方才还能处变不惊,看着慕容薇行云流水一般写下的“武陵巷青阳楼”六字,他忽然变得颓然。
眼前的女孩子,他几乎看着她从小长大。若不是知道她心悦苏暮寒,他也曾想过要呵护她一生。
他是熟悉她的吧?怎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依旧是容光胜雪、言笑晏晏,从未改变的娇憨烂漫,竟在这一刻变得深不可测。
慕容薇将笔搁在青玉兰草纹笔掭上,回眸而笑:“三哥,再加上这几个字,你该熟悉了吧?”
衣袖带起一阵疾风,慕容薇刚搁下笔的手腕被夏钰之忽然抓住,夏钰之目光锁紧,语气里骤然带了焦躁与不甘,“阿薇,你,从何处听来?”
出岫这个名字,自己三月前方才拟定,如今刚刚牵头,夏钰之把大本营安在京城武陵巷内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名字就叫做青阳楼。
偌大的京城,以慕容薇这样的身份,又怎么会听过这种小地方,却说得这样笃定,轻松道破了他连皇上跟自己的祖父都未坦白的隐秘。
掌管金吾卫,内忧患不除,锦绣繁华的皇城从未给他安定之感,更多的是风雨飘摇里的阴晴不定,夏钰之早学会了未雨绸缪。
从小祖母教他,手里的筹码越多、越不被人所知才好用,夏钰之一直认为自己学得极好。
龙虎大将军守住边疆,夏家捍卫京城,这是他生就的职责。兄长习文他从武,祖父祖母治家,教夏家子孙文武必须相彰,他一步一印,走得踏实大胆,也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夏钰之的呼吸变得沉重,脑海中千万个画面闪过。皇城、大殿、军营交替而过,心境从未有过的沧桑。
连慕容薇知道了,那么皇上、皇后、苏暮寒,这些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还有更多自己想不到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以为最好用的一把尖刀还未出鞘就将夭折,心里有太多不甘。
慕容薇读懂了他的心思,轻轻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你不必颓丧。我能知道出岫,纯粹机缘巧合,并不是三哥以为的那样。”
“三哥,我信你、信出岫,只怕三哥不信我,才出此下策。”慕容薇长睫如颤动的羽毛,淡淡抬眼之际,眼神份外幽深。
那里面,似乎有浓浓的苍凉,更多的,还有深重的的恨意?
“阿薇”,夏钰之艰难地开口,“还有谁知道?”
慕容薇缓缓摇头,她举起右手,面向西方,“再无别人。我发誓除三哥外,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若有违此言,叫我尸骨不存,混无所依。”
苍天上眼,赐她重生,若这样的机缘还不能扭转乾坤,她还要这缕混魄有什么用。
“阿薇,三哥信你就是,何苦发这种誓言。”夏钰之急急掩她的口,千丝万缕的疑惑,无从头绪,他暗哑地问:“阿薇,可否告诉我,你究竟得了什么机缘?”
“三哥,今时今日,阿薇还不能说。阿薇期待,或许再过不久,能给三哥讲个长长的故事。”
慕容薇蓦然敛礼向夏钰之一拜,“三哥,阿薇前日想了一宿,这个忙只能由你和兰姐姐来帮。”
第十八章 皎兮
但凭夏家两兄妹前世里的义薄云天,今世的倾心相待,他们都当得自己一拜。慕容薇含笑避开夏钰之来搀他的手,坚持把礼行完。
平日总是娇艳明媚的女孩儿,方才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阅尽生死的沧桑,还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叫夏钰之看的心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夏钰之忽然记起前几年自己随祖父远行,夜宿太湖官船之上。
已近仲秋,离京已久,归心似箭。
将满未满的银月皎洁地挂在天空,轻辉无限,洒在一片浩渺的水波之上,淡月笼纱,那一片光朦胧得似是在随着船身轻轻荡漾。
祖父已经睡去,夏钰之一个从坐在船头吹笛,忽然记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忽然惊觉了自己从不敢正视的心意。
他在想她,他心悦她,奈何只能对着月色劳心悄兮。他忽然明白,自己的心事,永远只能埋在自己都不能触及的最低层,一触就是锥心的疼痛。
他吹了一夜的笛子,自以为轻轻地放下了她。
慕容薇方才未能掩饰的恨与一闪而过的凄惶,让夏钰之忽然想到了那个晚上。湖海苍茫,心如一片渺小的扁舟,没有方向。
如今的慕容薇,是不是也如他一样?藏着不能说的秘密,有些苦正在一个人品尝?
他很想知道,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时候,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她这样的女孩儿能经历过什么?却又知道,揭开血淋淋的伤口,无疑就像是在她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上重重洒一把盐。
他选择什么也不问,依旧做她信任的三哥。
夏钰之坦然受了慕容薇一礼,语气变得自己都觉查不到的柔软温和:“三哥一直信你,阿薇想要三哥做什么?”
“三哥,你找钦天监副使宋潍源,要他上书,这场雪断断续续将下七日,并非那些个小人口中的天灾,而是瑞兆。明年风调雨顺,西北旱情可解,兆示西霞国泰民安。”
夏钰之有片刻屏住呼吸,再然后砰然心动。
他知道因这场大雪,已经有人在暗中造势。朝堂与后宫从来相连,夏钰之能想到的便是谁能手眼通天策划这一场皇室无德,天怒人怨的流言?
祖父与父亲前日议了一宿朝政,单从两人凝重的目光里,什么结果也就不得而知。
若是行的通,这便是最好的法子。世人皆信天象,钦天监上的奏折,不仅能止住民间的窃窃私语,又能保朝廷人心所向。
“只是?正使的话岂不是更有说服力,反而偏偏要找副使?”夏钰之想想宋潍源软硬不吃、冰冻三尺的为人,又觉得此路很难走通。
为什么要找副使,正是因为当年那正使为苏暮寒所用,编造了一场又一场的谎言。
苏暮寒私底下赠她一块星形玉玦,许她星月同辉的童话,隔天正使宇文海就上书说来年星月同辉,天象大吉。
她私心切切,以为那是愿我如星君如月的相守相望,是自己一直企盼的天作之合。谁知道却是邪星犯月,苏暮寒夺了西霞的江山,只是这些话她如今还不敢、也不能说与夏钰之。
“三哥若不快些行动,我怕正使宇文海大人妄言灾祸的折子就抢先递上父皇的案头”,慕容薇语带讥讽,神色说不出的清冷。
这不知从何时就归依了苏暮寒的小人,时时妄论天机,将父皇与西霞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这一世,必先剥去他的利爪,叫他尝尝所谓的天机。
“宋潍源师从天机子真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迟迟未得升迁不过缺在资历尚浅。”慕容薇调动着前世的记忆,细细述说此人。
她当年是不关心这些的,只是后来被顾正诺送回西霞,大起大落之下,才开始细心梳理了多遍当年之事。
苏暮寒的千禧国殿堂上,即有立了从龙之功的新宠,也有当日西霞的旧臣。她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忠臣们的名字刻在脑海,屈从苏暮寒的小人们也被她深深打上印记。
她是想,化做厉鬼也要向那些负了西霞的奸人报仇,从不曾奢想过,有朝一日,当年无意做下的这些能给她泒上用场。
“宋维源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妹妹早些年嫁于你麾下乙字军一名李姓校尉,你即肯提携他的妹夫,又送他这样大的一个机缘,何愁以后不能把他收入囊中?”
慕容薇已然面色如常,她侃侃而谈,竟有些运筹帷幄的从容,而双眸愈加纯净,淡然地望着夏钰之越来越发白的脸。
“阿薇,你怎知宋潍源的出身?又如何得知这雪将下七日?”李姓校尉、乙字军、宋潍源的妹夫,这些个字眼在夏钰之脑中轮番轰炸,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问得语无伦次。
自己这几年苦心经营,不敢说将朝中人脉理的一丝不乱,也是下了真功夫,可只从这一句夏钰之就听出了自己的纰漏,他知道宋潍源有妹妹,却忽略了这对兄妹的相依为命。
阿薇的意思是说,想啃宋潍源这样软硬不吃的骨头,只有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身上下功夫。四两拨千斤,花最小的力气办最大的事。
“宋潍源此人,值得三哥收在麾下,我保证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届时雪停,请三哥务必宫中一见,阿薇另有要紧事拜托。”
慕容薇言笑晏晏,又是一泒烂漫,淡紫的衣袖轻扬,如笼着一团雾,微微萦绕在夏钰之心头。
待要不信,心下却隐隐觉得慕容薇句句所说全都是真。待要相信,总是匪夷所思难以接受。
心里沉甸甸重逾千斤,夏钰之决定先去查宋潍源的底细,却被慕容薇扯住衣袖,若说方才的话只是一枚石子投进深潭激起小小水花,再后来这几句耳语才是晴天霹雳惊起千尺巨浪。
还待细问,外面夏兰馨轻轻地叩门:“阿薇,你们说好了没有?南璞子先生的夫人已经到了,听说你在府上,递了拜帖过来。她是今日的正宾,不好辞她。”
第十九章 正宾
“兰姐姐稍待”,慕容薇扬声应答,又与夏钰之耳语几句,才收了未尽之言。
夏钰之表情凝重,连连点着头,送了慕容薇出门,自己与妹妹告辞,依旧从知兰苑的后门出去。
夏兰馨方才所说的南璞子先生本姓云,自号南璞,世人尊称南璞子。姑苏云家,几代诗书寄世忠厚传家,这样一代大儒的贤名,慕容薇并不陌生,新奇的到是夏府何以请动云家人做今日的正宾。
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慕容薇所知,云家秉承的祖训便是中隐隐于市。
云家子弟众多,散居各地,嫡系一支落户在姑苏城南二十里拈花堂。拈花堂依山而建,因水取势,占地百亩,亭台楼榭,曲栏回廊,衬着青山如黛绿水为眉,也是一等一的繁华锦绣之地。
云家治家严谨,在各地建有书院,自家大儒亲自授课,弟子个个满腹锦绣,俨然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他自家人专心做学问,不问政事,少与权贵王孙结交,反而赢得历代皇室的敬重,历经几代战火,云家屹立不倒,世人提起姑苏拈花堂,便恍若几分天上人间世外桃源的味道。
云夫人宋氏信守承诺,既以应下今日的及笄礼,怕耽误时辰,她便提早携了女儿云持住进京城别院,打算今日与女儿早一步过府,也是尊重夏家的意思。
云家马车早早上路,半道上正与胡氏泒来迎接的人汇合。夏家虽是权贵,行事却有章有度,云夫人十分满意。
两下车马合在一处,到了夏府,听沈氏说起当朝公主也在,云家再有名声,也不过是白丁的身份,云夫人便请沈氏转达,替自己递了帖子。
夏兰馨平日待客多在厢房,今日为了慕容薇特意开了知兰苑不常用的厅堂。
慕容薇看时,正中是一架嵌螺钿雕海棠富贵紫檀矮榻,上面铺着银红洋罽,一色银红绣富贵海棠的引枕与坐褥。
左右各设一张海棠式紫檀矮几,左侧几上一尊孔雀蓝釉暗刻香草纹三足香炉,焚着清淡的沉水香。右侧几上是一个汝窑美人花觚,插了十几只油光斑斓的孔雀翎。
下面一溜六张紫檀木玫瑰椅,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六幅脚踏,椅子左右设了高几,上面茗碗瓶花俱备,陈设精巧里透出富贵气息。
夏兰馨便往上让,慕容薇也不推辞,正中榻上坐定了,吩咐请云夫人进来。
原以为夏兰馨的正宾必是哪位王妃侯夫人之属,没想到夏家请了名动天下的云家。
云家人少理世事,给他人做正宾,大约还是头一遭。
想到这里,慕容薇蓦然记起前事。
云家人处处讲究中庸之道,不限制门下弟子做官,自己却不从政。
夏兰馨是在崇明九年秋日定亲的,曾含羞告诉她,未婚夫婿名唤云扬,乃是白身。
她那时正为建安国的求娶烦心,哪有心思多想,只打趣夏兰馨道:“既做了郡主宜宾,便是白身又有何妨?”
慕容薇的语气敷衍无礼,只记得夏兰馨欲言又止,她却浑不在意。当时以为云扬只是个名字,没往云家的姓氏上费心。
难道,上一世的夏兰馨真得嫁入了姑苏云家?
没容慕容薇再细想,云夫人得了通传,已然由沈氏陪着进来,后头随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与慕容薇年纪相当,想来便是云小姐。
云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丰腴的身材,容长的脸颊,眉目端庄秀雅,施了淡淡的脂粉,一件孔雀蓝绣万事如意纹的长帔子,秋水绿马面裙,头上簪一支镶孔雀石的赤金点翠钗,雅而不俗。
慕容薇细瞧两眼,心内有了概论。若论容貌,云夫人不过中上之姿,偏是气质高华,钟灵琉秀,立在堂堂的侯夫人身旁毫不逊色。
腹有读书气自华,说的大约就是云夫人这样的人物。
待云夫人行完礼,沈氏又向慕容薇引见方才那位小姑娘,果然是云府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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