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姐教养极好,走动时十二幅的湘裙逶迤,裙裾丝毫不乱,裙上垂下的禁步纹丝不动。她对着几位贵人也不怯场,从容优雅地行了礼,就立在母亲下首。
待慕容薇赐了座,几人才在下首的玫瑰椅上依次坐下。
丫头斟上茶来,夏兰馨先奉慕容薇,云小姐便奉于沈夫人,不卑不亢知情知理的仪态令慕容薇好感备增。
回头见夏兰馨待云夫人也是极其礼遇,接过丫头手中的茶亲手端上,云夫人微微欠身,含笑道谢:“有劳禧英”。
慕容薇留心打量,二人虽不熟络,却也绝非初次见面,越发疑心另有渊源。只怕真是夏兰馨日后的婆家,不由多聊了几句,问起云小姐的排行,家里的兄弟姊妹。
云夫人欠身答话,回道:“小女在家大排行第九,唤做云持,小字子持,有一个妹妹行十,换做云抒,小字年华。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名云振、一名云扬。”
果然云家有男唤做云扬,还是南璞子先生的嫡子。
夏府为郡主议亲,竟然弃王公权贵而择当代儒家,慕容薇心内隐隐觉得蹊跷,抬眼看了看云持。
云持今日着李粉色绣一支芍药富贵花开长比甲,水色挑线裙子,梳着两只低低的发辫,簪了两朵粉晶珠花,清丽脱俗。见母亲方才说到自己,忙上前敛礼。
慕容薇细看,云持随了云夫人,容色平平,若说出挑,只一双美目明眸善睐,顾盼神飞之间,彰显文采精华,气质比母亲又添超然。
再问她的生辰,竟与自己同年同月出生,两人生辰只差了两日,沈氏与云夫人抚掌叫巧。
慕容薇瞧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想着她便是夏兰馨以后的小姑,心里好感倍生,真心赞了一句:“姑苏云家,果然名不虚传。云九小姐秉承家教,如此娴静优雅,夫人好福气。”
一句话即赞云家,又赞这母女二人,云夫人心内喜悦,起身行礼致谢,连称不敢。
云持恭敬地立在一旁答话:“公主谬赞,云持愧不敢当。不想与公主竟是同年生辰,公主若不嫌弃,便请如夏姐姐一般唤民女子持。”
第二十章 子持
子持的名字这么美,便是只在唇边浅浅沁润,也觉口齿生香,慕容薇含笑应允,喃喃笑道:“子持、年华,都是即别致又美丽的名字。”
云持脸色微红,笑着为慕容薇解惑:“母亲爱花,最心爱的一款名为子持年华,便成为我们姐妹的小字。”
花名古怪,众人都不曾听过,细询那子持年华的样子。
云持掩口轻笑:“状如莲座,从旁伸出侧芽,便似是小手一般向两旁伸展,形状极美,却是草花,花开一季而终。而侧芽继续长成,周而复始,无始无终,正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云持娓娓道来,虽是草花,到也坚韧,慕容薇听得春风吹又生一句,心里竟然也萌发勃勃生机,想着自己也是大火烧尽,死而复生,再咀嚼几遍子持年华,心里竟然微微泛起甘甜。
世间有物,草木含情。子持年华,生生不熄。
云持如此可人,慕容薇为尊,照理应该打赏。流苏等人身边随时备有荷包、红封等物,却是打赏下人的东西。待要赏赐自己的首饰,慕容薇又觉得这样待她未免有些轻慢。
慕容薇想了想,嫣然笑说:“今日未曾想遇到子持,来日托兰姐姐替本宫补一份见面礼,不知道子持喜欢什么?”
没有直接抹下一只镯子,或者拔一根钗钏,云夫人虽不知道慕容薇对女儿的好感从何而来,心上却与有荣焉。
云持不便开口,夏兰馨笑道:“子持妹妹闲暇时爱抚琴,你不若赐一本上好的琴谱,最是相宜。”
慕容薇想到自己多宝阁下柜子里一摞闲置的孤本,笑道:“本宫不善抚琴,早些时候得了一本汉时孤本,委屈它一直闲置在箱笼里,改日托兰姐姐转交子持。”
汉时孤本难寻,云持爱琴若命,眼神蓦然一亮,却也没有小家子气的推辞,而是大大方方道谢:“却之不恭,子持谢公主厚爱。”
既是母后有意抬举夏府,如今夏府又牵涉上姑苏云家,慕容薇索性再卖夏兰馨一个面子。
她向云持笑道:“不必客气,有嵇康才有《广陵散》,有禧英郡主牵线本宫才识得子持,这便是缘份。若谢,子持便谢兰姐姐吧。”
子持含笑而退,果真对夏兰馨福了一福。
慕容薇却又对夏兰馨说到:“正月里宫中照旧办元宵诗会,届时本宫下帖子,兰姐姐记得约着子持。”
云持再福身而笑,柔和地回道:“民女荣幸之至”,她不必看云夫人的眼色,便接下慕容薇的应邀,不知是一泒天真烂漫还是真心不谙云家中庸之道。
沈氏将话题带回今日的正题,云夫人也会说话,得知今日所用的簪子是楚皇后所赐,真诚地祝福道:“禧英郡主人品贵重,今日又得皇后娘娘锦上添花,日后必定福惠双修。”
说到福惠双修几字,云夫人忽然心中一动,多看了夏兰馨一眼。
少女亭亭,秀丽英媚,只含笑静静听长辈说话,态度谦和而真诚,间或指派婢女几句,也是周全而从容。与女儿两下比较,云夫人只觉得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一般的讨人欢喜。
转而想想夏府的身份,云夫人也就压下方才的念头,含笑转过头来。
慕容薇正问到今日的赞者,沈夫人回道:“是翰林院大学士孙大人的孙女,闺名唤做佳柔。”
冥思苦想,平日里并不相熟,却是一点印象也无,慕容薇只笑着赞了声度娴礼法之类,便立起了身子。
时辰不早,已有客人陆续上门,慕容薇本就无意压夏兰馨的风头,想见过夏钰之便告辞回去,因偶然遇到云夫人才又多留了片刻。
如今听得外面脚步声窸窣,知是宾客陆续到来,便吩咐起驾回宫。
众人依礼挽留,慕容薇含笑道:“来日方长,今日府中客人众多,本宫便不留下观礼,改日再来叨扰”。
与众人一一告辞,夏兰馨携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二门,看着她上了马车方才回来。
慕容薇掐指细算,如今已是腊月初十,上一世苏暮寒在除夕夜蓦然发难,才有外婆的风寒无医三日辞世。
她暗暗蹙紧眉头,胸中毫无章法可依,哪有心思面对一众的如花美眷,更懒惫应付这烈火烹油的盛会。
更何况,这京里除了夏家兄妹与苏暮寒的包容,名门闺秀们对她的尊宠不会多过敬畏与嫉妒,而苏暮寒,对她的一贯包容下隐藏的又是那样的祸心。
慕容薇觉得憋闷,打发了公主的仪仗先行回宫,夏府的后门,此时正有一辆外面低调内里奢华的的黑漆楠木马车缓缓驶出。
流苏与红豆伴了慕容薇坐在车上,流苏手脚麻利,将朱红色描绣四合如意纹的靠垫放在她背后,又殷勤地将一床番邦波斯毛薄毯搭上她的膝间。
红豆将手炉添好银霜碳,小心地盖好盖子,奉到慕容薇手边。
京城本就繁华。如今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预备年货,朱雀大街两侧店铺林立,家家宽敞大气。这些多是官商,手里货品齐全精致,是富贵之家采买的地方,熙熙攘攘之间,更显得整条街道热闹非凡。
慕容薇无意留心这些,撩起轿帘描了一眼便没了兴趣,要流苏吩咐车夫绕道澄园。
来时走过朱雀桥,想起右拐不远便是澄园,索性便去看一看。
澄园本是一处地下泉眼,泉水晶莹澄澈,与一株千年古榕树相依,相传是风水极好的佳地。
后来经过历代君王修缮,早先的泉眼成了占地半亩的澄湖,周围又修建亭台楼阁,曲廊拱桥,广植翠竹修木,假山怪石,如今俨然成为一座千姿百态的苏式园林。
而澄湖泉水遇旱不干遇涝不溢,一道活水引出,蜿蜒溯回间,流到内城护城河,又是一个护城的天然屏障。
澄园的古榕树千年不死,以苍翠繁茂出名,不知何时竟成为青年男女表达爱意的地方,以至于京城之中每有嫁娶,一对新人多半来这里亲手挽下同心结挂在树上。
第二十一章 邂逅
慕容薇曾多次来游澄园,她于这里并不陌生,并且还曾想要悄悄在古榕树上刻下苏暮寒的名字,终怕被人知晓,只刻了一个简单的苏字。
慕容薇摸摸袖中藏的一把精致小刀,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何德何能,得她倾心相许?
今日既然来到澄园,便将苏字从树上抹掉,将人从心底拔除。他与她,注定连陌路都无法做到。
回想上一世的崇明十年,自己远嫁之前,还曾悄悄来到澄园,想挽下同心结,再把那个未刻完的名字刻完。
那时知道此生与苏暮寒无缘,她满心遗憾,将同心结藏在古榕树一个斑驳的树洞里,然后仓促出嫁。
崇明十三年,或者应该说千禧元年,她被遣送回故都,苏暮寒曾手持她的同心结要她承认,自己对他从未相忘。
流苏出卖了她太多东西,自己所有的一举一动都被苏暮寒收入囊中。
所谓爱之深、痛之切。
重回故国的那一晚,慕容薇将仇恨尽埋心底,重画娥眉再点朱唇,以魅惑众生、艳丽无双的姿态出现在苏暮寒面前,抱着必死的心巧笑嫣然偎在他的怀中。
苏暮寒情迷于她,慕容薇在他心动时悄悄拔下发上金簪,想刺入他的咽喉。可惜被他偏头躲开,尖利的金簪只刺伤了他的脖颈,而取不了他的性命。
此后废宫十年,他不杀她,要她日日面对他与一众妃嫔们笙歌燕舞。她不甘心死,也终于熬到与他同归于尽。
慕容薇望向流苏,这个从幼年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总爱着鹅黄与碧绿交替而过的娇俏,曾几何时的善解人意,经年相伴的不离不弃,无数个夜晚曾与她分享的小儿女之间的秘密,都随往事如风了。
流苏犹未所知,见慕容薇向她望来,轻柔地回了一笑。
澄园很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已到了正门。
天近正午,风弱了些,雪渐渐小了,只在风中夹着细碎的雪末子,透出冬日的清冷。
慕容薇头戴兜帽,踏了木屐,搭着流苏的手缓缓前行。
澄园有人打理,竹林间早些时被人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此时不过覆了薄薄一层雪花,方方正正的青砖甬道印着消融的水渍显得格外寂寂。
风一吹,头顶的落雪扬尘一般,连空气里都带着竹香独有的清洌,让人忍不住想深深呼吸。
园内行人寥寥,正合慕容薇的心意,她直接把兜帽上垂着的青纱撩起,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容颜,娉娉婷婷向前走去。流苏体贴地随在身后,撑开汇着花卉一年景的粉缎宫伞,遮向她的头顶。
一路前行,小路依旧弯弯,几个侍卫伴做游人,不远不近散在四处。
偶有寒鸦悲啼,划破一片宁静,目之所极,白雪冰湖,老树葱葱,竟是比宫里更畅快的舒朗。
慕容薇依着记忆里的方向寻古榕树,又摸摸袖中的小刀,思量着如何打发走身边的流苏。
蓦然转过假山,还未等她开口,却发现古榕树之下居然早有人在。
一青年男子长身而立,丝发以黑色缎带松松挽系,身披黑毛风边白色大氅,脚踏黑色的厚底羽缎短靴,正以青石为案,专注对着澄湖雪景做画。
那人大氅领口处松松系着墨黑的闪金丝绦,执笔的大半个衣袖露在外面,上绘白色雪锦暗纹羽缎的袖口绣着金黑两色八宝联春的纹样。
随着他的运笔,衣袖的纹样如水逶迤,顺畅若行云流水,仿佛整个人也入了画中。
在他身后,一柄白缎绘泼墨山水的曲柄大伞被仆从高高执起,那伞宽大厚重,一半举在他的头顶,一半牢牢护住那幅卷着大半的长卷。
画尽尾声,男子依旧专注用心。
慕容薇不好打扰,只好将遮面的青纱放下,隔了五步立住,等那男子收手。
目之所及,那幅长卷有大半呈现在慕容薇眼前,居然是一幅极细腻的工笔绢画。
皇城内外城门、永定大街、四周的坊市、超然台、有名的******,再到朱雀大街、外六宫的城门楼、市井小巷、百姓人家,都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仿佛前朝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一般。
青年男子专注地对着湖心亭,最后勾勒完亭子的弧形穹顶,轻嘘一口气停下笔来。亭子上方看似随意地用了大片的留白,将飞雪扬尘的冬日刻画到入木三分,这样一幅精致的工笔不知画了多久,慕容薇心里暗暗赞叹。
查觉到有人过来,一旁侍立的仆从低唤了一声公子,那人沉浸在画中,良久才转过头来,一张霁月轻风的面宠轻轻撞入慕容薇的眼睑。
实在是好看的男子,墨黑的长眉入鬓,舒朗的星目似潭,清澈的容貌净如竹上幽雪,温润挺秀,他唇角微微上扬,一缕温和的笑意如冬日的暖阳,和熙静谧。
慕容薇呼吸一滞,裹在紫貂暖裘中的指甲尖锐地刺入自己的掌心,痛得喘不上气来。
慕容薇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脸色在那一瞬间因苍白而变得剔透。她提着裙裾,有些仓皇地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以致于裙角勾上路旁斜生的竹枝,发出细微的裂帛声。
青纱被风扬起,顾晨箫看到面前女孩子一瞬间变得异样苍白的脸,心上一阵翻腾。
他想要仔细再看一眼,无奈青纱垂落,熟稔的面容隔在青纱之后,她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那个仓皇离去的身影纤巧瘦弱,即使是背影也带着异样的熟悉,仿佛经年之前曾镌刻在自己记忆的深处,却又了无所踪。
自己这是第一次来到西霞,怎么会有熟人。顾晨箫自嘲地摇头,换个角度再提起笔来,最后绘制这棵千年老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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