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当年受得□□之辱,助汉高祖推翻暴秦开创汉室百年基业,刘培不敢自比韩信的心志,然如此明显的嘲讽若不忍得又能如何,母亲总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此视之目前的万事万物,皆是一场必经的劫难。先生拖着病体自西北过来这边,尚能做到如此程度的牺牲,我刘培若这点委屈都受不得,便是忝为天家郡王。
“我这里有贵客在场,让郡王苦等是我的不是了,快些进来烤烤手吧。”必勒格面容上浮现一个略有深意的笑容,伸手撩开帘子迎妻弟进帐去,刘培此时已经是快要冻僵的节奏,而帐子内温暖得如同三春。
必勒格烤过双手便高坐在王座的软垫之上,言行举止间无时无刻不在透出一种睥睨众生的王者气概。怕刘培这南朝人不习惯蒙古的席地而坐,必勒格便吩咐侍从搬了把椅子进来看座,手指习惯性地蜷起又松开,却并不说话,想来是要宣战的节奏。
“素闻郡王喜爱南朝的碧螺春新茶,我这里可是没有的,郡王莫要嫌弃。”
“我怎敢嫌弃您这里的茶酒粗鄙?如今家姐已经归来,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姐姐心思细腻目光雪亮,恐怕想瞒是瞒不住的,”说话的少年郎娓娓道来,虽是争辩,然而字里行间更加宠辱不惊,“如此说来,汗王应知,我今日来此处,并不是饮茶闲叙家常这样简单的目的。”
“郡王这话说的敞亮,恐怕也不只是这一个目的吧。一家人不必有所顾忌,话敞开了说就可以了。”必勒格不经意地摸摸鼻尖,饮了一口解酒茶水清清嗓子。
“方才在帐子里的该是毒门之人吧,据我所知汗王身边与您身段七分相似的段护卫也出身花蟒毒门。汗王与这江湖恶势力勾结已久,便不怕终有一日引来杀身之祸么?”
年轻的汗王轻笑:“我道是齐州郡王仍是个不经世事只会盲目出头给人挡酒的小孩子,看来本汗还是低估你了。如今这样的形势,南朝新帝登基,旱涝灾害已经将您的故土之上折腾得国力衰微,于我而言不正好是一个好的机会?东宫太子也是毒门门主之徒,治国平平甚至心狠手辣正合我意,我为什么要放任自己的对手做大威胁到我,难不成我非要挖个坑埋了自己才甘心?郡王将我身边事都了解得如此清晰透彻,便以为能轻易动摇我心为淳王做事,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话说到这里,刘培沉默不语良久。豫北汗王所说形势确实无错,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对手一天天强大而无动于衷,而以父亲的能力绝不可能是平凡的君王。父王从来都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加之先生从旁辅助,待大陈恢复元气,时日并不会很长。刘培略一思忖,计上心来:
“怎能说是异想天开,汗王这样说话还是看轻了我。您与东宫太子合作也不过就是要回了原本为迎娶姐姐割让的三座城池而已,若是有更加丰厚的报酬,令蒙古百姓更加丰衣足食,汗王敢说不会心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他们这样地位的人从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为了利益互为棋子已经是家常便饭,因此也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忠诚。刘培见对面王座上的人神色一动便知道是成功了一半,便道:“据我所知蒙古虽地大但是一到冬日百姓日子便是难过,往年蒙古与我大陈皆通过赤云城的贸易互通有无。然而蒙古向年年我朝称臣纳贡,百姓因此承受着极重的税负,若我向汗王承诺免除五年交贡,且我大陈以低价为您提供物资供应,汗王可愿意祝我父王一臂之力?”
必勒格听到此处觉得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年年北境赤云城的外贸收入所占当年大陈库收比重极大,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天灾加之人祸已经使南朝连年灾荒,这样拖下去必会使其国力更加空虚,对他们而言并非无利。于是这年轻汗王动了心思,开口道:“郡王这样的承诺可能算数?您已经有几年不在长安城,当今的形势并说不上足够了解。况且南朝如今经济凋敝民不聊生,若是这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郡王可想好了可能招致的不良后果?”
“父王是皇祖父遗诏中所立新君,来蒙古之前父王曾与刘培讲过,汗王见我如见新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的话自是算数绝无生变的可能。”
刘培本来便是身强体壮身材挺拔的男儿郎,此时站立起来身姿如松,又言:“我想前段时间江南的变乱汗王已经有所耳闻,东宫夺位以为密不透风,实则篡位之实早已经满城风雨。久之刘培不敢想南朝还会有多少不可预知的起义和变数,到时候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蒙古能力所限至今仍然未能有从中得利的本事。万一事情发展到此种地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且不说百姓迫于战乱流离失所,汗王欲成大事更加阻碍重重。汗王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错是这个道理,东宫名不正言不顺,我这样做却是不计后果为害乡邻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是不耻的。虽说我与郡王是亲人不错,但天下大势口说无凭,还望郡王能给我一个凭据,日后万一事情生变,本汗这里也有一个兑换承诺的佐证。”
“刘培早有血书为证汗王留好便可,愿与汗王向长生天起誓,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刘培说话间躬身一福递上亲手血书,面无一丝喜愠之色。必勒格接过心中满意,然而下一秒便将血书扔在火盆中,火苗高高窜起将那布帛烧得一点不剩:“方才是我言重了,君子之交,言而有信,你我之间用不到这些东西。况且你姐姐是蒙古王妃,我协助自己岳父成就大业,也是全了我这女婿的一片心,说白了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必勒格这一番话也是肺腑之言,丫头永远都是他的软肋,为了留住他的缨儿,即使让他放弃一切也不会有所顾惜。刘培一个微笑望着他的姐夫,这高山一样的蒙古汗王,是能配上他姐姐的英雄人物。
“马上就要过年了,培儿想求姐夫一件事情,把先生放出来好吗?”
“培儿终于肯唤我姐夫了,”好容易有一句亲人之间的问候,必勒格心下一软也没了继续杠下去的脾气,“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培儿如果一定要去大牢,希望我能同行。其实这些天也有人这样劝我,这人一杯酒折服了我身边众兄弟,可见他真的不是凡人。姐夫做得不好不该强人所难,培儿帮我劝劝你姐姐吧,你的话她是会听的。”
陆知恩执意不让刘培如缨等一行人进入那阴冷的牢狱中,唯有几个蒙古人找了担架,将已经不能起身的他自牢里抬回到住处去。一身的伤与衣服粘在一起,双腿也被打断只无力地垂下使不上一丝力气,几个抬着他的人心里都是难受得紧,这人看上去已经是濒死之状。
如缨一片片剪开他身上沾满血迹的里衣小心剥离下来,还是不小心扯破了多处伤口,引得她的先生疼得轻哼起来。小姑娘在战场上经常侍候伤兵,早已经是司空见惯,只是默默用干净帕子将他伤处擦净上药,又吩咐着刘培何时了二人在一侧打下手。公主这样沉得住气,何时了受她蹲在一旁侍候,也抹干净了泪水。
山庄公子已经被伤病折磨没了半条命,却还是面带微笑看着他的小姑娘,意思是让这女儿家放下心来。如缨仔细握着他冰凉的手指,他唇瓣微张着,声音喑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小姑娘于是凑上耳朵去听:
“缨儿...不要...不要跟汗王吵...”
“我答应你,先生且忍一忍,你的腿骨长歪了我要重新接一下,可能会很疼。”
于是如缨小姑娘开始接骨,陆知恩额上一阵阵冒着冷汗,还是咬紧了牙关不叫出来。三十多年的病痛都这么忍了过来,他忍受痛苦的能力早就比常人大了许多倍不止。即使这样,陆知恩还是疼得晕了过去。
舅舅说过他出生时不会哭,几乎没有心跳呼吸,令大夫都束手无策,是母亲荣宁长公主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撒手才救活自己了一条命。孩子呼吸渐渐平稳,母亲身体却一点点冷却下来,终究在那个夜里溘然而逝。
缨儿用力抱着昏迷中的先生,恍惚还是那个熟悉的女子怀抱,婴儿时期的感觉,陆知恩终生不忘。
☆、唐多令
床榻上重病中的公子嘴唇微翕,如缨小姑娘便眼尖地看到,遂惊喜又小心地小声呼唤着他,正趴在一旁打盹中的小少年何时了也同时被惊醒。陆知恩自从接骨后一直沉睡不醒,一个不意便睡过了景运十八年的新年伊始。期间如缨小姑娘不眠不休一直侍奉在侧,包括必勒格在内的许多人都过来看过他的情况。陆知恩只恍恍惚惚记着即便有人想要多逗留一会儿,都被这女儿家无情挡了出去,无奈眼皮太重实在无力苏醒,便只能又进入梦乡。
山庄公子躺了这些天水米未进更加瘦弱,几日不曾梳洗脸上早就已经布满了胡茬,还是掩盖不住那人天生便足以让人为之倾倒的丰神俊朗。
“先生你可醒了,再不醒缨儿可要拎着那大夫严刑拷打。饿不饿渴不渴?我这就吩咐下面人预备饭食。”
“水...”
陆知恩胸腔内难受得要命,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急促。如缨小姑娘赶忙垫了背后靠枕,再扶他缓缓坐起,免得牵动了刚刚结痂的一身伤痛。何时了递上碗热水来便识相地离去不作打扰,帐内除了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再无其他声息。小缨儿怕他呛到,只得取了汤匙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到他嘴边,陆知恩早就渴到极限,这边饮过水,干裂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一点颜色。
“我早就说过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过来的,”小姑娘用淡盐水润湿了干净帕子,认真地擦拭着他脸上颈上已经结痂快要脱落的伤痕,“就是这腿一定要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些日子先生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好,千万不要逞能下床,不听话的话腿骨容易长不好,以后是要影响行动的。”
榻上的人浑身是伤疼痛难忍气力难支,于是将头歪在他的小姑娘肩膀上,原本长安城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现在也已经是身体壮实的母亲。那人缓缓道:“缨儿懂我的,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去做,我不醒怎么可以,再说先生又怎么舍得离开你。”
“我的先生能醒过来就好,”看他胸口一痛又皱起眉头来,如缨一只手轻轻揉着他左胸伤处,胸口处旧伤依旧滚烫,与他冰冷的体温可算冰火两重天,“我刚才找大夫把过脉,最近一直在下雪所以先生身子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后一段时间不能再折腾了,必定好生养着才好。”
“缨儿该知我是不曾得闲的人,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去做,培儿还年轻,一个人招架不过来的。”
“先生总是爱操这么多心,培儿今年都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子,先生却总拿他当王府里的小娃娃对待。这次培儿自己主动请缨去劝必勒格,若不是多亏了他,先生也许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呢。”
他的小姑娘说着说着眼泪便扑扑簌簌流下来,陆知恩想要帮她拭泪,奈何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只好作罢。如缨揉揉眼睛,眼底满含着对她丈夫的恨意,陆知恩见之心痛,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一时急得心头火烧一样地疼痛。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多年的心疾这时候更加肆无忌惮地折磨着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陆知恩拼命强忍住病痛,眉间拧成一团。
以陆知恩的聪明绝顶,不会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们的王妃天天与一个南朝来的病重公子同处一室,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若是在中原这样的风言风语早就会将他二人置于一种不可饶恕的境地。而即便是在草原之上,旁人的唾沫星子吐的多了,也是足以淹死人的。他的小姑娘从不畏惧别人嚼舌头,可他却不愿看到事情发展到更加严重的地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而他作为始作俑者,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知恩何德何能让我的缨儿对我这样好?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这一趟我本是不应该跑的...咳咳缨儿不要再生气了,你夫妻二人是百年修来的福气,要是因为我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情分...咳咳...先生纵然万死...咳咳咳咳...”
那公子正在病中心情激动喘的也厉害,因此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整句。陆知恩一口气差点喘不上,只得连续不断地咳着,捂着口鼻的帕子上渗出斑斑血迹。之前灌下的汤药有些止疼麻痹的成分,此时药力刚刚过去,陆知恩伤口还未长好,刚刚咳完浑身上下便开始钻心的疼痛,木板固定着的双腿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缨用尽浑身气力摁住他疼得难受的身体,半晌折腾得累了,那人才一点点安静下来,一身冷汗后整个人缺水虚脱,更加精神倦怠。
“你父王...”
“嗯我都知道,这些事情培儿都跟必勒格商议过,他已经劝动必勒格答应出兵助父王回京即位。先生才醒过来身子虚空,还是要少说些话保存体力。你心中挂念的事情,缨儿这里都有数,我且一件一件地跟你讲,先生躺着听就好。”
见那人身子靠着软枕,偏向自己这一侧无力地点点头,如缨小姑娘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弟弟长大了足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长辈姐姐和先生羽翼下的庇护。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在先生被囚禁被打伤的这段时间,培儿多次求见汗王申诉实情,使陆知恩不必再拖着病体同蒙古这边多费口舌,这个年轻气盛的男儿郎似乎一瞬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肩挑起千斤重担,仿佛已经是位成功的外交家。
“该做的事情培儿都已经做好,先生不必有所挂怀。必勒格刚过了年就已经派人出手营救父王回来,他手下的人我都认识,对蒙古王庭绝对忠心不贰,是可以放一万个心的,应该不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也就是说,父王同我们相聚的日子,不远了。”
“还有,先生一直不放心我这火爆脾气,你说的话我是听了的,并没有同必勒格吵起来。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唾手可得,可是天不遂人愿的时候太多,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先生,更要把握现在的幸福,守住现在的这个家和我的丈夫孩子们。”
“缨儿自知能力有限,已经逝去的事情已经再不能回还,因此绝不会再做让我自己后悔的事情了。外面的那些传言让他们说去就好,我不在乎,先生也不必心思太重过于顾及我的感受,先生放心,做了这么多年的蒙古王妃,我懂得自己的责任所在。”
“阿蛮姐姐与先生情深意重,必勒格对我的心也是相差无两。一日夫妻百日恩,先生比我更加明白,很多事情我已经深陷其中难以割舍。”
“我依旧如多年前一样喜欢先生,只是已经没有那么爱你,仅此而已。”
这一通话说下来,如缨小姑娘也是有些口干舌燥,端了一侧的茶水便饮下几口润润生疼的嗓子。陆知恩生着病容颜惨淡,飘着银丝的长发懒懒地披在肩膀上,更显得这人形容憔悴沉疴难愈。他缓过精神来一时□□握住小姑娘即将抽回去的双手,语气始终云淡风轻:“先生不想说大话,看着你幸福美满,就已经很好了。我的徒儿比她的先生更上一层楼,又有哪个老师不会高兴呢?”
小缨儿不知如何应对,只将小脸贴在他冰凉的手心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陆知恩一时心中升腾起久违的温暖,自阿蛮去后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温存,曾几何时,以为自己的心可以坚硬地如同大石一样不可动摇,而有些东西既然得而复失便更加贪恋。他陆知恩也是如同芸芸众生一样的肉骨凡胎,因此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情之所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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