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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未展眉——一年好景君须记

时间:2017-10-22 16:39:12  作者:一年好景君须记

  “据说南安山庄有志助王叔一臂之力,不久前已经派陆知恩来府上住下,侄儿在山上与那陆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深知其大才,想来庄主选中的人应当无错。”
  “陆公子此人我还捉摸不透,况且他身体羸弱,不知堪否大用。现下他是你如缨妹妹的习字先生,应当在修竹园教她习字,坪儿不妨以看如缨的名义代我问候于他。还有刚刚你婶母说过的事,你还有不到半年就要行冠礼,上皇和皇上那里一定把这事提上日程了,只怕不日便要有旨意下来,坪儿,皇家子孙的婚姻大事,从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你一定要明白。”
  “侄儿谨记,这就去拜访先生。”
  陆知恩叹了一口气,对面的小女孩是个坐不住的,耳力又极佳,侍女衣裙摩擦声也能引起她的注意,每次女孩向窗外探头,迎来的都是先生无奈的眼神,陆知恩只好起身合上窗。时至深秋,长安的气候不比南方,秋风萧瑟,寒气不时骤起,二人都穿的单薄,也免得受风。
  如缨的脸上被自己画成了花猫,习字的纸张扔了一地,先生却还是摇头。陆知恩俯身欲去捡拾那些纸张,也许是坐久了甫一起身,强烈的晕眩袭来,下一秒便跌坐在地上,却又复咳喘起来。
  待眼前恢复明净,面前女孩一脸惊惧紧张的表情,女孩的衣裙与他的袍子叠在一起,渐渐轻抚其后背,压下急促的咳喘声:“先生身体才刚好些,还应当多卧床休息,这时节天气变化无常,如缨万万不能累到先生。不如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郡主已经缺课许久,不可再拖延下去了,”陆知恩努力控制着喘咳温言道,“日前我同郡主讲习论语,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样,日课结束以前,郡主可否告诉我何为君子?”
  “额...”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女孩瞬间无措,却灵机一动回答道,“君子心境当如磐石九转不移,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其余相貌才学一类都是后话,我想我的坪哥哥是,先生也是。”
  “郡主才认识在下几天,并说不上了解,怎知我就是君子?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在下自认未坦率以待郡主,何来郡主君子之言?”陆知恩心中蓦然被触动,却不知这小姑娘不仅聪明,还常在不经意间洞察人心,看来今天未完的日课,又要被她逃掉了。
  “缨儿所说有理,先生若非心坚之人,为何放着南安山庄的消闲公子不做,偏要来王府趟这浑水?”说话的是平州郡王,如缨见到救星忙叫出声来,一转眼却忘了还蹲坐在地上的陆知恩,“缨儿还不谢过先生,今日落下的课程改日一定补上,否则你也太没规矩了些。”
  刘坪说话间已扶起陆知恩,陆知恩欲下拜,却被刘坪安置在椅子上。
  “郡王万安,想不到平州郡王说话还真是军中习气,开门见山。”陆知恩自知身体无力,遂拱手为礼,刘坪向如缨使了一个眼色,小姑娘吐吐舌头先行退出去。
  刘坪回身坐在对面。“我北府军中向来说话耿直从无那些讲究,先生还不要怪罪为好。先生身负庄主厚望,此行的目的绝不是仅仅做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小王说的可是无错?”
  陆知恩十岁拜师之时便知,师父处心积虑培养自己,确是希冀有一日大用。师父目光如炬,早看到如今形势,太子阴狠暴虐而淳王心系苍生,二人相比较下高下立现,近来淳王养精蓄锐几年之久,已渐渐有与太子抗衡之势,如有一日世道变乱,山庄必不得保全,其中利弊得失,师父权衡得清清楚楚。
  “如此看来草民若否认这件事,殿下也是不会相信的了。郡王今日前来也一定不只是看看郡主的新任老师是何模样,若有事还请讲。”
  “先生不否认便是默认,我已劝动淳王出山,淳王叔有志于帝位,日后还望先生不弃,共谋大业。先生若自觉不够坦荡,何不自今日起相助我等俗世之人,男儿当立青云之志,大业未成,又何以荣归?”
  如缨见帘内二人相谈甚欢,不久日落西山,刘坪起身却并不让陆知恩相送。望着先生疲惫而坚定的神色,小姑娘莫名的又感动又心疼。感动的是父亲终于能有得力助手,又心疼她的先生将永远不能回头。她的先生,注定不会永远是她的先生,属于天下苍生的人,命从不由己。
  

☆、苏幕遮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赤云城地处大陈与蒙古边界,隶属大陈领土,十余年前,蒙古王廷内乱,王族自相残杀,一时边境民众纷纷逃离国境涌入赤云城,以致这个历来荒无人烟的地界成为人口上万的城市。后老汗王七子呼禄泰在南朝协助下登上大位,呼禄泰为报南朝大恩主动称臣纳贡,两国达成协议共建赤云城,为表彰其功劳,时任大陈皇帝刘楷封其昆越汗王。后大陈派遣战功赫赫的北府军驻扎赤云城以拱卫边界,迄今为止,北府军主帅已换了三位,赤云城也在其治理下,渐渐成为联通南北西东的贸易通商关隘,每月三十,集市之热闹仅次于国都长安。
  军中事务不多的时候,刘坪喜欢自己一个人到赤云城郊的草原上骑马,敕勒歌是附近孩子口中最喜欢唱的歌谣,当年鲜卑族由兴安岭一路往南终统一北方建立北魏,敕勒歌便传唱开来,自南北朝到今天已经上千年历史。时值盛夏,牧草长的半人高,可真说的上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几个唱歌的孩子,常常歪头看向他,说着些刘坪不懂的话,游牧民族人家的孩子与中原小儿不同,其双颊如熟透的红苹果,笑声也宛若草原上欢快的驼铃。
  那年冬天还在毓阳宫中,自己一时贪玩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半睡半醒中总见到有名侍女衣不解带日夜伺候在侧,后来刘坪清醒过来却再没见过此人,他一度以为是梦,久而久之听得宫人私下议论,才知确有其人,名唤钟灵,自此好感顿生。却不想去岁竟在淳王府相见,问过方知如缨出宫回到父母身边时,太后赐予钟灵毓秀两名宫女随行,伊人豆蔻年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当年梦中的姑娘更平添三份姿色。
  不料如缨小姑娘却早从哥哥言辞间看出端倪,便去套钟灵的话,钟灵起初还扭捏着不肯讲出心事,没过几日听如缨说起淳王府要寄信去赤云城,便央自家郡主往信封里塞了平州郡王的剪纸小像进去。如缨小姑娘自是欢快答应,似乎为她那个傻傻的坪哥哥立了一大功般扬眉吐气。
  草原上的孩子不认生,见到大哥哥高大的骏马,纷纷围着这乖巧的马儿转圈圈。刘坪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家书传来,他轻柔地抚摸着那张小像痴痴地笑,钟灵手巧,剪纸惟妙惟肖,倒是真有三分神似。刘坪竟一瞬间如获至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将拟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少男少女的心思如原野上的春草,喷薄欲出旺盛的生命力,以为爱过了,就是一生。
  只是男儿当立鸿鹄之志,安定和谐的军中其实暗流涌动,不知朝中情形如何,只是照此情形下去,若蒙古汗王那边真有异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禁宫养心斋 ,早朝过后皇帝正与太子淳王以及几位内大臣议事,靖远将军尤宝璋的奏折早先便呈了上来,一直压在皇帝案头未有批示。朝堂之上有人提起赤云城一派安定繁荣,而北府军众过多以致威慑当地百姓,早该有所裁剪,另靖远将军权柄过盛,当收其权归于朝廷,防患于未然,此咄咄之言句句搔中刘深心内痒处,皇帝竟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淳王见折子心下一惊,立刻收敛了目光,恭敬立在一侧。
  “今日朝会柳问渠所奏之事众位臣工议一议,当如何处理为妥。”皇帝正襟危坐于养心斋正殿御座,左手抚着右手的绿玉扳指,早铺满皱纹的面目看不出丝毫喜愠之色。这柳问渠官拜户部左侍郎,景运二年状元及第,可巧那年进士科主考官是中书宰辅钱声亭,其人便搭上钱相的顺风车平步青云。这厮为人前倨后恭,见风使舵,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为太子赚得盆满钵满,而在朝臣间却从未落下多好的名声。
  “儿臣以为柳侍郎所言甚是有理,那靖远将军多年仗着天家盛宠,竟以为自己是一方之主,行事作风全然不顾父皇之命,还妄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云云。可知其野心一旦放任自流,后果将危及我皇家。”太子刘炯早备下这一套说辞,自认滴水不漏,遂得意望向淳王,想看这个四弟是何反应。
  淳王却不紧不慢答曰:“皇兄此言差矣,那柳问渠官至户部侍郎一职,户部掌管水陆漕运,专司天下钱粮,最是棘手的差使。北府军近年来开销大了些,柳侍郎唯恐照顾不及便推诿到别人身上,皇兄助父皇理政该知这些臣子最易上行下不效,却说靖远将军的错处,说的严重些可算得陷害忠良了。此等下属,吴尚书确是该从严管理从重处罚。”
  太子嗤笑一声道:“四弟身体不适长期在家休养,朝中事务自是有所不知,赤云城虽是□□重地,军士也不免恃宠而骄。四弟若说是柳侍郎进言之责,莫不是要阻止忠臣之逆耳忠言了。唐朝太宗文皇帝有云,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遂听信忠言良谏,开创贞观之治,我朝自开国便仿效大唐皇帝广开言路,是否在四弟这里却是要改一改了?”
  “臣弟绝非此意,皇家纳谏是百姓鸿福,臣弟绝不敢有所造次,”淳王心下凛然,太子巧舌如簧一瞬间偷换了概念,矛头直指自己,“只是靖远将军一直对朝廷忠心无贰,骤然削职去位,只怕会伤了边防将士之心,且那昆越汗王野心勃勃,只怕绝非诚信归顺天家,儿臣却也听说户部有克扣军饷之事,不知吴尚书以何解释为好。”
  “托太上和陛下遍施恩泽,北境二十几年未起战事,那蒙古汗王岁岁进贡牛羊千头,良驹百匹,不知淳王殿下从何得知北境汗王之野心不减。至于克扣军饷,殿下若不放心尽可查阅户部账簿,如有纰漏之处臣愿领失职罪责。”那贵妃一母亲弟吴念祖与太子对视一眼,唇角不自觉露出狡黠的浅笑。
  “北府军早该有所裁撤,户部减少军饷之事由朕所授意,并非有意挪作他用,此事只是念你病况反复不曾知会于你。我儿贤良,如今身体大好了当回朝辅佐于朕,日后再勿提起北府军事,”皇帝将靖远将军所上奏折反手扣在掌心下面,“这等事情仍需从长计议,至于相关人等,朕自会另有任用,焕儿大可安心。”
  “父皇...此事万望三思...”
  淳王正欲继续争辩,抬首见养心斋内侍李宝善使了个颜色示意切勿多言,霎时间噤声不语。果不其然,太子一党今日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养心斋一时静寂得发丝落地之声清晰可闻。淳王话不再多说,却不由憋了一肚子气。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太子今日疲累也该早点回去休息,淳王还是安心养病,朝中大小事务少操心为上。快些退下吧,容后再议。”
  待太子淳王一干人等走远,皇帝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坪儿这孩子朕自会召回帝都给他个闲职,而尤宝璋,却是万万不能留了。”
  

☆、渔家傲

  
  “古语云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知恩应当是懂茶之人,今时这庐山云雾却是煮的过于急躁了些,反而遮盖其醇厚味甘了。”方回到王府的刘焕径直往修竹园来,正遇陆知恩烹水煮茶,明前刚刚采下的庐山云雾正是形状饱满,色泽秀丽,先是注水入壶,遂取茶投入,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缓缓而下,如妙龄少女的舞姿动人心神,不久叶片展开来,香气渗入茶水徐徐上行,清新如空谷幽兰。
  陆知恩起身行礼,遂递茶与之,刘焕轻轻皱眉,也没了细细品茶的兴致,一口下去权当解渴。
  “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殿下这明前庐山茶当是上品,只是品茶之人若失了品茶心性,却也味同嚼蜡。殿下有烦事萦绕于心,到在下居处来自是寻求开解,如此岂不白白糟蹋了这上好香茗?殿下说是烹茶人的不是,知恩可煞是冤枉了。”陆知恩微笑看向淳王,眼底略有深意。
  “知恩有所不知,太子今日在宫中公开与我交恶。本王维护北府军士,绝非为了一己之私。若是边境风平浪静,父皇裁撤即是,我绝不敢有一句怨言。”
  “太子这些年在各地培植了不少势力,这朝廷俨然有半壁都是吴家和太子的党羽。而殿下手中势力都来自外部,又掌握重兵,太子一党能不忌惮?况如今殿下重新出山,就算太子不言,吴氏也正欲找个噱头打压殿下,殿下猛然提及此事,正巧给了他们一个上佳的机会。殿下品性耿直,还是过于着急了。”
  “那依知恩所说该当如何?”
  “殿下既有志于大位,便该不拘小节。吴氏先祖当年助上皇一统北方,收复三苗,此事天下人尽皆知。您今日向陛下提起户部克扣军饷,便是直接动到吴家,陛下自是不会同意。陛下不只要保护吴家,更要□□朝局,殿下宅心仁厚,太子天性阴鸷,必不愿见皇位更迭下生灵涂炭,所以北府军中事,还应徐徐图之。”
  陆知恩说话间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淳王见其努力挺直的清瘦脊背,竟心底浮现一缕哀伤。此子才华高绝,卓尔不群,南安山庄嘱咐用之且护之,堂堂淳王府却将这孩子推向了深渊。
  “是我考虑不周了,”淳王也起身上前,“望知恩助我。”
  “知恩受不起殿下如此大礼,我自南安山庄来,无论殿下是否有志于皇位,所望均是一个太平安定的江山,在下都是要相助于您的。殿下如若心志不动摇,知恩必当死生不负。”陆知恩回首目视刘焕答道。
  “我如今势单力薄,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若做事有何纰漏,知恩不必顾及颜面,随时提点我就是。”
  “殿下说哪里话,庐山云雾如此好茶,殿下早体察在下爱茶之心早早送来,可见个中诚意。在下就算为此好茶敢不尽心?”
  淳王听此言大笑道:“知恩爱茶,以后自当供应不绝,只是这庐山云雾性凉不可多饮,知恩珍重身体,以后才可为本王分忧。时候不早,我家丫头的日课也该开始,本王便不打扰了。”
  如缨来时便听见这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的场面,不想冷着一张臭脸回府的父王只此一会儿便喜笑颜开,我的先生果真是奇人了。陆知恩抬手相送淳王,淳王婉拒之,正拂袖大步走出园子,如缨却风风火火地与父王撞了个满怀。
  淳王低头一脸宠溺地望向女儿,伸手揉上她额间碎发道:“听先生说你最近进步很大啊,改日为你母妃抄佛经去,也让你母妃见见你的成果。”
  “母妃疼缨儿,怎样都是好的。”小姑娘趁机向父亲撒娇,眼底一片清澈。
  “就是你母妃惯的你这样子任性,快去吧不要让先生久等,到时抄不好还是要罚。”
  小姑娘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遂小步挪得欢快告辞而去。
  进得园内,陆知恩长身玉立于窗棂边,正在笔尖凝神专注。吸满墨汁的毛笔在她的先生手中宛如游龙,不一会儿清新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先生习的字体最早由西晋卫夫人所创,又添了北宋徽宗赵佶的瘦金韵味,落到笔下自有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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