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阳宫中,上皇刘楷已至弥留时分,平州郡王前日已千里奔驰赶回宫中,太子也忙从东宫赶来跪于床前等候吩咐。皇帝满目憔悴地从内室走出,轻拍刘坪的肩膀,示意他和如缨二人入内。
小姑娘紧紧握着太爷爷的手,她的太爷爷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依然慈爱地望着她兄妹二人,女孩转眼,只见一旁的坪哥哥早已经泪如雨下。
尚书府行过大礼,吕仪宾携妻登上绣楼接受万民祝贺,娇妻肤白胜雪,正是盛放在长安城的一朵牡丹。新婚夫妇在楼上站定,但见朱雀大街那头,焰火冲天而起,绽放出朵朵鲜花。
“刘楷。”
“钱栋。”
“钱梁。”
“吴允。”
“今日起结为异性兄弟,共助我朝一统天下。今后必携手并进,同甘苦,共生死。”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吾辈当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你们早离大哥而去,未得见今日盛世年景,不论之前有过多少龃龉,大哥也终于要去找你们了啊。
景运七年九月十六夜,上皇刘楷崩于毓阳宫,号崇佑皇帝,庙号□□,享年七十五岁。
☆、芳心苦
上皇驾崩,举国皆哀。刘楷半生颠沛,救民众于水火,一手开创大陈庆熙之治,且这盛世年景持续至今,因而上至贵族下至平民无不感恩戴德。虽然刘楷生前嘱咐身后事从简,不得有扰民众正常生活,然大行皇帝出殡之日,自禁宫北门通往皇陵的道路上,所有人无不一身缟素,跪地哭号。皇帝无奈,连连颁下数道旨意,才终于让两侧民众噤声默哀。
皇太后穆氏与刘楷患难夫妻,穆氏青年时随父起义于辽东,后父亲归顺平州,便嫁与刘楷为妻,夫妻双剑合璧,立下汗马功劳。自上皇崩逝后,太后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起初还由侍女搀扶着入院晒晒太阳,后一月竟病得再也下不来床。三月后一个大雪之日,滴水成冰的清晨,皇太后薨于毓阳宫永宁殿,享寿七十有三。至此,刘楷一辈的开国功臣,尽皆凋零。
刘坪不想这一回便在京城逗留三月,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临行之前,刘坪有意过淳王府,见如缨一身孝服呆呆凝视窗外扑扑簌簌的雪花,留心嘱咐妹妹:“缨儿,太爷爷太奶奶相继故去,从此以后我兄妹二人便没了依傍,日后万事全靠自己,小心提防为上。”
钟灵听此心中憋闷,遂出漱芳阁去透气。刘坪从身后一路追过来,见钟灵衣裳单薄,于是解下身上墨绿披风披于女孩双肩,钟灵一愣正欲行礼,双手却被对面青年柔和抚摸,青年人自小在军中成长自是身强力壮,仿佛不知冰天雪地为何物,手心温暖如阳春三月。
“钟灵,我知现下上皇太后新丧,我作为孙辈,此时所言过于唐突,可我希望你能信我,待尘埃落定,我必迎你做我的新妇。”
“郡王切莫如此说,钟灵出身低微原是不该有此念想,得郡王诚信相待已是万幸,只希望做一使唤丫头长伴郡王左右便知足了,不敢奢求其他。”
刘坪听到此处却将对面女孩的手握的更紧:“我本就是游离于权位外之人,心中无他念想,只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至于皇爷爷说什么,自有我去求取,大不了脱了这身郡王服制,你我江湖逍遥去。”
“郡王忘了方才同郡主说过的话了?您嘱咐郡主万事小心,殊不知您孤身在外才当万事小心。郡王贵为天家子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钟灵只得日日为您祝祷,方才之语易引火烧身,郡王莫再说了。”
“那钟灵可能信我?不论皇爷爷意下如何,北府军中要事一毕,我自十里红妆娶你入府。我早已属心于你,你可是做好与我共患难的准备?”
“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郡王如此深情,妾身必不负此心。”钟灵随之福下身子相拜,雪后初晴,乍一望去,雀羽织就的华贵披风上竟游弋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女子双眸半含珠泪,全然不舍情郎远征异乡。
刘坪望向远方孤雁,钟灵所言句句如芒在背,生而为王子皇孙自是锦绣荣华,也担下许多责任,方才随心之言,确实欠了几分思虑。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次日清晨,刘坪即快马赴赤云城,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只听琵琶一声裂帛般的铮响,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满堂无不惊叹于乐师精湛的琴技。虽是天寒地冻,长安城街头也从不缺少好音律之人,这一日的五音坊人头攒动,城内万人空巷,坊间温暖如春,众人一相争睹金陵乐师秦碧云是何等天人之姿。
秦碧云的年纪可谓天下几大谜团之一,然而她今岁已三十有二,却保养得宜,肤白胜雪,少说十数岁也并不为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却见她敛裙走向台前,未发一言仅自斟薄酒以示敬意,座中君子纷纷站起身来以酒还礼,远处好色之徒甚至以口哨声喝彩。秦碧云不慌不忙绕过层层人群行至钱成爵面前,随手撂下一枝牡丹,座中四下哀嚎,都道是碧云竟将心给了这登徒子。
钱成爵纨绔尽人皆知,其人早已倾心拜倒在佳人石榴裙下,得牡丹心中自是欢喜不已。
五音坊小厮引导秦碧云上楼进了一间极隐秘的花厅,一路七拐八绕。秦碧云默默心说,原来这小厮同自己一样都是个新来的。花厅内遍植芳草却清新无味,与外面的花团锦簇相比果真别有洞天。
“咳咳......咳咳咳......”
陆知恩怀抱暖炉坐于软榻之上,一手抚上心口剧烈咳嗽着,似要把心脏咳出来。姜羽的解□□粉按说已经生效,但那毒物终究还是伤及身体根本,加之前不久一场风寒,多年咳疾再次复发。秦碧云进得内厅来,一阵冷风掠过,着月牙色袍衫的青年瞬间咳得说不出半句话,带动心口阵阵疼痛。
秦碧云慌忙上前递药,她轻抚青年后背,助他平复下咳喘,随手将撂下的暖炉塞的更紧些。陆知恩抬眼望去,师姐当年不幸痛失所爱,一气之下愤然离开山庄,十年风霜,四海为家,师姐却出落的更加楚楚动人。
“知恩伤后身子一直虚弱,山庄温泉最是有益,何必下山来受这尘世苦楚?”
陆知恩半卧在身后软榻上,一番呛咳面色竟比方才红润些个,眼前半晌才恢复清明,嘴唇依旧是一片青紫。他迟缓清清嗓子慢道:“师姐这曲技惊四座的春江花月夜曾醉倒山庄众弟子,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现下可真是越发精进了。”
“知恩你惯会挤兑师姐我。也就是我这般惯着你,十年了还是不改臭脾气,你今日要是身子好好的,看我不收拾你。”山庄众徒都成天一本正经了无生趣,秦碧云是唯一女徒弟,知恩小孩子玩心重,无奈久病卧床心中憋闷,长姐如母,碧云心中一直疼惜,便常常与他一处说笑。久而久之,二人间言语便少了些男女大防,更似亲生姐弟。
“师姐怒起来却是更加好看了,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难怪姜师兄一直挂念不肯婚配。只是师姐一直避世,这番下山来,却是要师姐助我一臂之力,姜师兄与你,我终究都是对不住。”
碧云心中酸楚,握上师弟枯瘦双手,止不住的眼泪簌簌而下。遂道:“我的心早就死了,但知恩若有难处,一定不可相瞒于师姐。你碧云师姐我虽然不再年少,个人魅力还是有些的,还不信那钱大少不上钩。”
陆知恩伸手温柔拭去碧云泪珠,碧云破涕为笑。窗外白雪皑皑,寒梅正次第盛放,师姐当如这傲雪红梅,无意苦争春,但必须一任群芳妒。
☆、应天长
阴山天下险,鸟道上棱层。抱石千年树,悬崖万丈冰。悲歌愁倚剑,侧步怯扶绳。更觉长安远,朝光午未升。
岳峦掀帘出帐,深深呼出一口热气,灌下方才烫好的奶酒。帐内酒过三巡,几个醉酒将士唱起北府军歌,军歌响起一呼百应,靖边将军也敲击酒爵相和,座中抑或叫好抑或哀鸣之声不绝于耳。岳峦文士将军,许久不饮倏忽一阵头痛,加之素来与那些人不睦,便出来透气。草原的奶酒腥甜,入喉丝滑绵软而不失清冽,与这年关将至的冷冽天气异常相配。
去岁腊月二十五,草原流寇趁大陈北府军辞旧迎新之际肆意侵扰边境,劫掠边民财物。近年赤云城边境贸易日益繁盛,众多南方客商也早早来此分一杯羹,城内边民早习以为常自有应对之策,相关内地客商却因此遭殃,更有甚者倾家荡产,于是有一纸公文递往京都,状告北府军有意纵容边境寇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腹大患却不得妥善治理,城内驻军该当全部责任。事情压了大半年本以为风平浪静,日前靖远将军尤宝璋由此突然受诏回京接受处理,被削去了军权,其人也再未回还军中。因此这年虽临近年关,军中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靖边将军刘坪亲自带兵驻扎在国境线上,即便天家子孙也未与亲人团聚,主帅不在军中,刘坪作为副帅的担子多了几重,已经近一月未与京中通信,钟灵等信等的心焦,却只见自家郡主耸肩以示未有音讯。
而年根下一向猖獗的盗匪,今年却异常神奇地消停许多,岳峦多年从军嗅觉灵敏,骤然闻到一丝不祥之气。蒙古汗王素来有志南征,并非真愿做南朝裙下之臣,若靖远将军确是呼禄泰有意顺水推舟,则万万不妙。
然终究是年下时日,靖边将军平日三令五申军中严禁饮酒,此时也通融许多。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年关将至又远离桑梓,一腔思念妻儿之心自当以酒为寄。军中宴饮同朝中大有不同,小心即是,又何必为难自家兄弟。
“岳将军。”猎猎寒风吹拂着原野枯草,裹挟着白雪奔向远方,扬起他墨黑披风下摆。边境流民众多,常有人不堪流寇骚扰逃入城内,岳峦武艺平平非作战之才,尤宝璋见其心慈,便令他布设粥铺施粥与之。粥铺一设三年有余,岳峦以此博得军中威望甚盛,过路的低级军士见他均拱手为礼,他也微笑点头。吹了许久的冷风,头脑略清醒些,但见刘坪轻拍他肩膀,同甘共苦,并肩多年,二人早就以兄弟相称。
“峦兄佛门弟子,慈悲为怀,今岁辛苦,小弟无以为报,惟以酒表达谢意。不料兄长不胜酒力,先到这里来躲懒了,”雪后最是寒冷,刘坪从暖帐中甫一出来衣着单薄,双颊却因新醉而热的发烫,他也不客气,随手抢过岳峦手中的酒囊咕咚灌下一口奶酒,酒味不同帐内秦酒,秦酒酸辣更似醋味,这酒却甘甜无比,“兄长素知我爱酒如命,有此好酒竟不告知小弟,竟使我白白费了多少力气。”
“坪弟喜欢到我那里自取便是,这点酒兄长我还是招待的起。”岳峦见兄弟醉成这样不禁浅笑,刘坪平日里为人向来持重,唯有见到好酒是双目泛光,就差欢呼雀跃。这等酒水非中原所产,是前不久一蒙古客商所送,仅小小一坛,岳峦一直放着舍不得饮,所幸陈年佳酿,倒也不似吃食那般娇贵。岳峦心内后悔,本无心之言出口也自觉不舍。
“这可不能够,君子不夺人所爱。兄长清廉从不贪图小利,好容易得了一坛好酒自是慢慢饮完才好,我方才尝这一口已经甚是满足,”刘坪正说着,只将胳臂搭上岳峦肩膀,“北府军向来以军功分明赏罚,可兄长虽在军中更像文人,你身负大才,不必与我等武夫相较,现下就算给我个薄面,快些回大帐去才是。”
刘坪本来醉的厉害,冷风一激愣是将醉意压下一些。岳峦与陆知恩三分神似,但总归少了那么些东西。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外征战的将士,各自有各自的悲欢,却最终殊途同归。
岳峦回到帐中委实浑身不自在,略饮下几杯便告辞回到自己帐内,平白遭了座中军士许多白眼。进得内室,方脱下铠甲烤手,只听得角落里窸窸窣窣连绵不绝,蒙面人摘下面罩,面如冠玉,头上的八宝鎏金镶白玉高冠昭示着来人不凡的身份。
“太子殿下......”岳峦低声惊呼,虽未见过当今太子,但第一感觉告诉他,此人是当今太子无疑。
“岳将军眼力不错,当今太子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太子刘炯缓缓道,“你我师出一门却并非一心,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可是要大发雷霆了。”
听此一言,岳峦惊住。太子竟也是毒门之人?花蟒毒门成员遍布江湖,因其用毒阴险狡诈而神秘莫测。岳峦本九华山寺俗家弟子,奈何受毒门所迫做了许久卧底,这些年来一直懒怠与门内师兄弟联系。他瞬间心灰意冷,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对。
刘炯无意抚上右手指节,言下深意难以捉摸:“这北境的死天气真是冷煞我也。师弟近来杳无音讯,不肯为我东宫出力,怎的连热茶也不愿请我一杯么?”
“殿下素知岳峦心性,我去年已经飞鸽传信与柳问渠。靖远将军罢官削爵,殿下已然眼见为实,又何必苦苦相逼。”
“师弟难不成不知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道理?况你大哥这些年秘密养在京城,他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急需救治,你作为弟弟应当明白其中道理。”
自从有记忆起,岳峦便由兄长岳山一手带大,四岁那年,时年十五岁的岳山被神秘人从九华山劫走。兄弟再见时已经是十年之后,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腰椎骨尽数断裂,已经成了双腿瘫痪的废人。岳峦为此连连击退五十余名毒门弟子,终寡不敌众,被迫成为门下之徒。
岳山受伤后居住京郊有专人伺候,弟弟每年都去探望,但因为长年卧床,他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
“太子殿下一定要拿我兄长作为要挟吗?兄长为毒门鞠躬尽瘁,也不过落得一个终生瘫痪在床的下场。殿下又能许诺给我什么?”
“高官厚禄,黄金万两,香车美女,若我是天下之主,师弟何愁求而不得。”
“我大哥说过万不得已时,我须自我保全,不必顾及他的生命,殿下以为此事能成?”
“方才师弟言及本太子应知你心性,你不稀罕身外之物,却重兄弟之情,师弟必不愿见你兄长正当壮年便含恨而终,”太子双目凌厉地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青年人,手指晃动桌上的绿玉茶杯,“所以中间利弊还是由你自己掂量。这杯中真是好茶,配你果然合适。”
岳峦不语,长兄如父,太子所说句句为真,竟无一句可以辩驳。我若不配合兄长岂不是命不久矣,因此不得不豁出命去。
倏忽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太子眼尖立刻发现,骤然起身开门,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片推门而入,门外却连一丝脚印也不见。太子一时觉得不妙,遂蒙面轻声离去。
姜羽躲在屋梁缝隙间长舒一口气,幸亏手脚足够快,孩提时迫于生计做了梁上君子,不想却将那时机灵劲儿用到此处,还好还好。姜羽复又挠头,只是若碧云师妹知道了还了得。
还有就是,陆知恩你个病了还聪明的不让人活的熊孩子,怎么就知道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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