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祖叹口气坚定了心神,对儿子缓缓道来:“我儿可做好了准备?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否后悔?”
“子承父志本是人伦常理,儿子做事情从未退缩过,又何谈后悔?”
“如此,便死也值得?”
“当然值得。”
望见儿子眼中笃定神色,吴念祖吩咐开城门,二人遂驾驭着坐骑,带领一众御林军出门迎战于城外已经列队而行来的军士。长安城今岁入冬格外早,父子二人的华贵披风被凛冽朔风鼓得猎猎作响,似在唱着凄清孤寂到心里去的挽歌。
“念祖这厢有礼了,多年不见淳王殿下,今日骤然相见却是在战场之上,不能酒醉一场,真真是可悲可叹。”
陆知恩手无缚鸡之力又常年生病内力全无,战场是根本来不了的,因此坐镇营中运筹帷幄。淳王流落西北和蒙古多年,早就同当年京城中的纨绔王爷有着天壤之别,只见得他唇边一笑而已,虽不情愿也拱手一拜道:“吴尚书多年不见还是改不了这爱酒如命的嗜好,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陛下同他们讲这么多做什么,您乃是掌握先帝遗诏的新君人选,怎的有人存了不臣之心,还想抵赖不成?”军中有人沉不住气先行向吴氏父子怒喝一声,刘焕连忙使眼色截住了他的话锋。
“阁下此言差矣,既然是我大陈的军士,便是应该有最起码的尊卑之心,尊者在此说话,有你们这些贱民插嘴的份儿吗?”吴念祖巧舌如簧,几句便将说话之人怼得无言以对,“遗诏的事情谁也不曾说得清清楚楚,我似乎还忘了殿下早就不是我大陈亲王,先帝在上当年可是亲下旨意将您贬为庶民永生不得回朝,因此您这样的人,身边聚集这样一些乌合之众,也便不足为奇。”
“吴尚书说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真刀真枪地来便好,我这里是否纠结一帮乌合之众,沙场自有公论,你我无需逞一时口舌之快。”
刘焕大军说着便要拔剑相向,吴思钰一身武功高强,也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剑拔弩张之际,却见城门处远远走出相互搀扶着的母子二人,男子手中紧紧抱着一个明显许久没有保养的漆盒踉跄着脚步过来,白衣缟素,银丝已经是铺满双肩。刘焕定睛望去,正是同他争斗了半生的吴氏和刘炯母子二人。
“住手...”刘炯褪去衣裳露出瘦得脱了形的脊背跪地负荆请罪,吴氏也在一旁颤颤巍巍地跪下。
“二哥这是做什么?折煞臣弟吗?”刘焕见到多年未见的兄长,骨肉情感险些战胜了此时应当有的坚定信念。
刘炯将手中锦盒高高举过头顶向对面的四弟伸过去,贴身兵士下马接过锦盒递给马上首领。刘焕含泪接过去仔细打开来看,一方明黄色圣旨一般的卷轴赫然在内,父皇遗诏他一直随身携带,二者一经对比,笔迹措辞竟然是一模一样。
马上的华贵王爷连忙下马来,扶起面前心力交瘁的兄长。二哥虽然阴狠,但毕竟自小养在深宫皇子的修养还在,人性本善,经历这些事也早就看淡了万事万物。他噙着泪水激动道:“二哥,谢谢你。”
“陛下为何要这样?遗诏真假尚不知,如何能说他便是钦定新君?”
“事已至此舅舅不必做无谓挣扎了,在场的所有人皆是我大陈子民,应该是在家种田赡养父母妻儿的,四弟和舅舅一定要让这么多好儿郎的生命折在这里么?”
落叶扫还积,断鸿飞更鸣,初冬时节还未有雪片降落,城郊渭水两岸寒梅已是含苞待放,而此刻无人有此赏景之心。刘炯跪于冰凉的地面上,毕竟是不再年轻,年轻时候战场落下的伤痕暴露在风中,他的身体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是摇摇欲坠。刘焕心疼兄长身子忙蹲下去解开他身上藤条,见他衣裳单薄,又解下自己披风披在兄长肩膀上。
吴氏爱子心切更是紧紧搂着儿子,眼中的苍老衰败已经是暴露无遗,而贵妃气度仍在,遂昂首目光直视刘焕道:“炯儿被毒门控制已是不能自主,千错万错都是我吴氏一门亲手造成,望陛下念手足亲情留我儿一条性命,全部罪责老身自当一力承担。”
“母亲不必为我思虑,儿子早该自尝恶果,”刘炯挣脱开母亲怀抱,婉言拒绝母亲的苦苦哀求,“陛下宜顺应天意早日登基,方不负父皇一片赤诚之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焕一方万千军士皆下马跪地向这位先帝时的淳王山呼万岁,御林军众人见统领窦华章也福下身子行礼一时惊慌失措,也便排山倒海向那人叩拜。一时间在场站立和骑马的人,只余下吴氏父子及毒门子弟众人,刘焕浅笑,正好,如此便不会在争斗中误伤了自己人。
段樵多年待在草原箭无虚发,早先便隐藏了行迹埋伏在城墙隐秘处等候吴氏父子随时召唤。正巧此时下面人跪倒一片,更能捕捉住刘焕这一唯一的目标人物,随着吴念祖一个回眸,段樵弓上利箭早已发出,锋利的箭矢直冲那新君而去。生死存亡的时刻,方才说话的军中将领眼疾手快地挡在刘焕身前,一箭穿心。
刘焕刚刚望见城墙上人影便见箭矢射下来,却已经来不及制止,只能见共生死多年的军中兄弟惨死阵前。兄嫂猝然遇害,采蘩死于剧毒,无数与花蟒毒门相关的凄惨画面依旧历历在目,银甲的中年皇帝抱着兄弟渐渐失去温度的遗体,眼神阴狠目眦欲裂开口:“冯嘉带人好生护二殿下与贵妃安全,余下众将士同朕一起,剿灭毒门反贼,一个不留!!!”
城墙之上的年轻人见形势不妙忙折返回去与对面来人不小心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瞬间,身体已经被匕首贯穿。城下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鲜血自按着胸腹之间匕首的双手之间汩汩就出,段樵嘴边泛起微笑,与幻境中款款而来的钟灵深情对望一眼,眼神却已经失去了焦距。
生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人心底里一声声喊着他的灵儿,终究躺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没有了呼吸。
“吴氏携毒门图谋不轨,将士们看清了,凡吴氏党羽毒门子弟,杀无赦!!!”说话的是岳峦,御林军中振臂一呼,便有几万人马调转过来倒戈相向。
先帝贵妃吴氏当时便瘫倒在地手足无措,刘炯于是凭借一身功夫顺利解决掉身边想要扑上来的毒门众人,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曾松开。吴氏彼时惊慌得无暇顾及他事,因此未曾得见,弟弟透过阻挡在身前的几名士兵,露出对一母长姐的同情神色。
刘焕迅速跨上马背去指挥着十余万大军攻向毒门近万子弟的队伍,擒贼先擒王,经过几个回合争斗,也将吴思钰斩于马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安城郊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花蟒毒门自知寡不敌众,连连损失几名重要将领之后,终向城外远远撤退出去。经此一役,花蟒毒门上下几乎全军覆没,往日风光无限皆成过眼云烟,同南安山庄竞争的资本全失,甚至失去了立足江湖的可能。
“公子,成了。”
前方传过信儿来,陆知恩正坐在案前等候消息,见何时了大步流星进来满目充盈着喜色,急忙撑着桌案起身,双腿气力不支还是坐回原处。
何时了见状忙上前替他顺气,陆知恩随着低低的喘息放声大笑,这拖着残躯苟延残喘的一生,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畅快。
☆、一落索
吴氏欲以吴思钰取代刘氏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早就是昭然若揭,而刘焕已经亲手将那反贼斩首示众,可谓大快人心。因此长安城几百年的老旧城门缓缓打开的时候,百姓摩肩接踵夹道相迎,如见到救世主一般地欢呼雀跃着迎接新君入城。一时间回荡在耳中的,皆是跪在朱雀大街两侧子民排山倒海的万岁之声。随着刘焕进驻京城,千年古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景,商铺重新开张迎客,城内秩序一如往常。
周围皆是武功高强的军士随行保护,刘焕乘着高头大马行在前方向两侧民众挥手致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等待多年终于登上高位,刘焕第一次有了一种恍如一梦般的君临天下之感,虽然前方依旧是遍布荆棘。
刘炯及其母吴氏趁乱被人劫走,吴念祖以及毒门仅存的几十人也不知所踪。吴念祖老谋深算做事环环相扣,陆知恩怕刘焕冲动之下进入他设下的圈套,命何时了带过口信去阻挡住刘焕想要一举歼灭毒门的举动。然而追寻刘炯母子踪迹的行动,私下里却从未停止。
咸宁三年十月十二,刘焕正式继位为帝,以希冀天佑皇朝国泰民安之意改元承平。承平元年十月十五,新帝连续颁下数道旨意,减免赋税大赦天下。已故发妻采蘩追赠谥号敦懿皇后,自西北迁坟回长安刘氏皇陵。十八岁的刘培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刘坪重新掌握军中大权,爵位升至平州亲王,掌管京城内外防务。几日后,原御林军统领窦华章辞去官职解甲归田,大将岳峦在九华山上出家为僧,御赐法号弘明禅师。陆知恩自知身体抱恙意欲归隐山中,屡次辞官不受,终究还是未能违拗旨意,加封世袭爵位定国公,职级位列三公之首的丞相大位。自此以后,所有的事情基本落下帷幕。
而皇帝为新任丞相大人选择地点建立府宅时却犯了难,陆知恩鞠躬尽瘁十几年劳苦功高,刘焕自是不能亏待了这个孩子,而自景运末年以来民生凋敝,如此百废待兴的时刻国库空虚,根本没有大兴土木的可能。
陆知恩头些年逃难至西北时见惯了饿殍遍地,更觉得自己锦衣玉食得来不易,身处高位之人最应多加珍惜勤俭朴素。于是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道:“陛下才站稳脚跟还未熟悉具体事务,如今事无巨细都需要陛下亲力亲为,便不必为我的事情费神了。微臣不过同何时了主仆二人,有住处足够遮风挡雨便好。”
自从那日斩杀吴思钰后,眼前的这个孩子便不再像称呼父亲一样称呼自己,说话字里行间透出的疏离感更是越来越重。刘焕离开上座绕下来握着他双手时,那人眼波流转之间也是恭敬有余诚恳不足。前日朝会陆知恩躬身站在众朝臣首位,散朝时众人皆离去,而他若不是两个内侍扶着根本走不了路,从那以后也便不再参加早朝议事。皇帝看着他枯叶一般单薄得风吹即倒的身子,只是心下不落忍,想说的话却堵在喉咙中难以启齿。
“知恩最是懂朕心中想法,然而你高居国公之位而身处茅庐之中,再节俭也不是那么回事。”
“微臣忝列国公爵位,却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与朝会,这般尸位素餐,更不敢奢求高楼广厦,”陆知恩边说着便要下拜,被那龙袍加身的帝王一把扶住,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便道,“方才陛下所说的话是这个道理不假,然而还望陛下再作斟酌,收回成命。”
“孩子你不必同朕这样生分,这些年来你本应该在山庄修身养性,却因为我的事情成天忙上忙下呕心沥血,若是你都觉得不值得便没有人更值得。”
“微臣只是觉得此时不该过于骄奢淫逸,我这样的人更应当以身作则,知恩自知我这身子已经病了太久难能恢复如常,大陈未来丰饶富庶的日子可能真的见不到了,好的东西便留给后来人吧。”
“知恩莫要这样一味自弃,身体不好才应好好养着,”皇帝轻拍着他肩膀道,“朕有信心不出几年便能重振河山,大业仍需仰仗知恩和熙平你们几个孩子为我出谋划策,营建府邸是必须的事情。”
月白衫子的青年捂住口鼻咳嗽着,这些日子以来身体虽然还是虚弱,但总归用着药又没有太多心事,咯血的症状已经减轻很多,身体渐渐呈向好态势,只奈何久站之后腰背部疼痛难忍需要按摩很久。他略微闭目回神,遂道:“陛下若是一定要为知恩寻一处居所的话,京城闲置的地方到处都是,我有一处方寸之地落脚就是极好。”
“既然你这么说了,朕便将过去淳王府那所宅院赐予你吧,国公位同亲王,这府邸一来符合知恩的身份,二来也住得习惯。只是有些物事已然陈旧破败,翻修仍是必然,知恩还需先委屈些时日。”
“如此,微臣便谢过陛下了。”
陆知恩费力地跪下去向他服侍的帝王深深一拜,白衣下摆铺展在地面之上,宛若月光一般于无声处参透了人间百态。
不安的情绪充盈着刘焕内心深处,这人淡泊宁静宛如画中仙,似乎注定不能久存于人世。
“母妃,父王今天狩猎时生擒一头十分好看的梅花鹿,如今圈养在外面他们都去看了...母妃咱们也去吧...”
吉达急赤白脸地跑进王妃大帐来,好容易望见对镜梳妆的母妃,遂叽叽喳喳如小鸟一样地欢快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淘气异常,在骑射之术上也是天赋异禀,很快便能同他的父汗一同参加围猎,性子同他那酷爱读书温柔娴静的妹妹简直不像双生兄妹。如缨疼爱孩子,遂取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的薄薄一层汗擦拭干净,左右一边执起一个孩子的手,也去帐子外面凑凑热闹去。
“大汗威武,猎得这样年轻漂亮的一只梅花鹿,可昭示我蒙古福禄万年了。”
这些年蒙古与汉家广泛融合,汉族先进的思想文化已经深入人心。而梅花鹿在汉家有着极好的寓意,象征着福禄盈门贵不可言,这种以物喻心的做法,也早就为草原男女老幼所接受。众人挨挨挤挤,皆是争相一睹那神灵一般的动物。
“托兄弟们吉言了,今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太早。”
“长生天作证,逐鹿中原还不是好的兆头?大陈那边局势已定,今后便只有好好种地恢复元气;而我草原正一天天强大起来,天降吉兆大汗便能够有大事可图了。”
“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了,未来的事情,纵是百死也是值得的。”必勒格在那边拧开水袋咕咚咕咚一通灌下许多水,神色之间似乎真的有了逐鹿中原挥师南下的决心。
小鹿头上没有犄角明显还未成年,却保持着雄性动物敏锐的攻击力。小鹿自野外自由惯了突然被擒一定是不快的,于是连槽里的上好草料也不吃,屡次想要逃之夭夭,无奈身上带着枷锁身边又围满了强壮的人嘞无法挣脱。见逃脱已然没有可能,小家伙细细的小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后背上的梅花随着抽动上下挪移,黑珍珠一般亮闪闪的大眼睛里也流出泪水来,神色悲戚令人不由泪目。小缨儿本来听必勒格一言不安至极,却也被那漂亮的小家伙的神情所感。
吉雅从来都是善良心软的孩子,见状上前接近那可爱的小精灵。小小的孩子独自一人过去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在场的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如缨小姑娘向小儿使了个眼色,吉达于是连忙跟在后面,只是仔细盯着小鹿却不阻拦妹妹前行。两个一胎的孩子,在此事上保持了高度一致性。
“小宝贝快点吃东西,这么好的草料,吃饱了才有力气到处跑呀。”
小吉雅抱着食槽凑近小鹿身边,那小家伙抬起头来,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承诺你哦,你只要好好吃饭,我就去求父汗放你自由。”
吉达也不由得抚上小鹿后背,小家伙见他兄妹二人并没有恶意,也并不拒绝两个孩子。小鹿是有灵性的,遂友好地舔了舔吉雅的手指站起来吃东西,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咯咯的清脆笑声就这么流进人心,安抚了父亲的骄纵和母亲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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