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已经用尽浑身解数还是无救,俞婉只撑着一口气想要见到独子刘琢,如今见到之后便放下心来,用药倒是一次都不曾落下。雨后微凉的清晨,俞婉精神好很多,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打扮,情状有如当年未嫁时。
“王爷说我这样打扮自己,是不是可以同当年相提并论了?”眼角已有皱纹的王妃坐在庭院中间,靠着丈夫肩膀娇嗔。
“我记得当年我娶你的时候还不怎么情愿,新婚之夜就喝得酩酊大醉,若不是皇婶婶劝我很久,我可能真的要让我的婉儿独守空房了。”
“婉儿早就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我一直等啊等,即便你不来,我也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那婉儿同我讲讲好不好?你对谁都是最好最心诚不过了,唯独对我总是撒谎,今天可不许了哦。”
刘坪调皮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尖,今天早朝告假因此未去,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早早就形成夫妻之间的默契,举止情态都越来越相似,即所谓夫妻相。俞婉抱着他的胳臂,半个身子倚在丈夫身上,他时而凶猛时而可爱的雄性气息,让她为之着迷。
“婉儿想过,如果王爷不来我房里,我便学河东狮吼,拖也要把你拖过来。”
“王府上下时时处处有人盯着,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要丢尽颜面了?婉儿又不同我说实话,一会儿便用苦药惩罚你。”
“不要服药了好不好,”俞婉躺了太久身体虚弱无力,清晨旭日东升投在面上双目一时睁不开,于是闭着眼睛同夫君说话,“现在嘴里都是苦的,王爷想听的那些甜甜的话,可都说不出来了呢。”
盛年的将军看到妻子面色发白,便更加裹紧了她身上的衣裳道:“皇叔近几天会有旨意下来,我可能,要再去北境一次了,婉儿答应我好好等我回来好吗?”
“王爷要是去北境的话,帮我,给缨儿钟灵两位妹妹带好。”
“好...我记得了...”
心心念念的丈夫儿子都在身边,俞婉满足地挨着丈夫睡过去,身体已经渐渐凉下来。刘坪抱着小妻子回房中安置在榻上,关上房门好几个时辰不曾出来。再开门时只见刘琢春晖一干人等都候在门外,陆知恩身体原因不能久站便坐在园子中间休息。半生沙场点兵的将军,一瞬间似乎老了很多岁。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见父亲悲痛之下形销骨立不成形状,刘琢整理衣袍收敛悲伤,一力担起整个王府,为母亲处理身后之事。
承平六年六月初二,平州王妃俞婉病逝于长安城王府之内,享年三十七岁。平州王妃生前乐善好施身后极尽哀荣,发丧之日暴雨如注,刘琢走在前面抱着母亲的牌位,刘坪挺直身体在后方扶灵跟随,从头到脚湿了个透,面上早就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落梅风
午饭时分陆知恩不太舒服胃口不佳,所以早早便回房躺着休息,却只是闭着眼睛没有睡意。宫里隔三差五派人来请平安脉,太医回回来都只是嘱咐着用原来的方子好生休养便好,其他话也不多说,众人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说破,陆府上下因此相安无事。
春晖在自己住处练了会子剑,琢磨着父亲应该差不多醒了,便吩咐府上膳房准备好粥饭送过去。又觉得别人送去不放心,便自己快走几步去膳房那边盯着。这一路往园子里去遇见好些熟人,他的彬彬有礼与当年陆知恩的待人接物并无二致,瞬间刷新了许多上下人等对这公子爷的好感。陆知恩起身后由何时了慢慢扶着走到院子里晒太阳,很久他苍白的面色才稍微红润一些。
“父亲怎么起来了?今日同知堂那边功课繁多极是劳累,父亲病体才有起色,晌午暑热本该多躺一会儿才是。”
“春晖这会子不也该练剑来着...哎哎哎你慢点...”陆知恩微笑着看儿子端着托盘过来,男孩子被石子一绊差点跌倒,还好身手不错及时稳住了身体,才没把托盘扔出去。
“我没事,父亲稍等,我再去盛碗粥...”
“不用了,麻烦时了去一下吧,今天天气不错春晖陪我稍坐一会儿。”
待何时了远远出了园子,陆知恩紧紧身上衣裳,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道:“真是看出来师父他老人家有多宠你们这俩孩子了,这么大还毛毛躁躁的。看你这着急的样子,该是北境有消息了。”
“父亲所说没错,蒙古大军春夏以来已经攻破北境多处关隘,掳走粮食妇孺不计其数,自从景运年间裁撤北府军后,现下军中人数军力所限,即便用尽全力也已是难以抵挡汹涌磅礴的敌方攻势。爷爷那里的消息快一些,想必赤云城急报传至京中,不过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
“赤云城的事情我已有所耳闻,果然自从当年靖边将军离开之后,已经同从前大有不同了。近几年京中形势千头万绪,陛下那边无暇顾及,然而也是存了权力制衡的心思。如今这形势,也是早晚要发生的。”
“那父亲的意思,是说与蒙古的这场仗,是无论如何也要打的了?没有其他应对之策?要知道两国交兵,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平头百姓。”
“小晖果然是长大了,想法也比原来更加周全一些,”说话人语气平淡如水,眼神却是带了更多无可奈何,“头些年陛下并非不曾派人过去作交涉,而每次皆是无功而返,反倒落了一鼻子灰。陛下手头可用之人不多,太子虽说是天才的外交使节却不能出京,而我这身体又不争气不能为天家分忧,想来这一场浩劫,也有我的缘故。”
春晖见父亲眼神中流露出悲伤与自责,忙开口安慰:“父亲不必责怪自己,本来便注定的事情,又怎是父亲一人之力可以挽回?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春晖今日过来也有一事想要告知父亲,我同琢儿已经商议过,现在军中正缺兵员,我们作为男孩子总该去效犬马之劳。”
两个孩子近几年在山庄学得一身好功夫,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京中贵族少年。自从平州王妃俞婉过世之后,刘坪为了分散心中悲伤也是一心扑在眼前局势之上,世子刘琢更加从旁辅助不曾休息。男儿到了十四五岁岁的年纪,也是应该早去军中历练筋骨吃苦耐劳,陆知恩听他这样主动要求心下满意,却也替已经过世的玉铃毓秀夫妻二人心疼,感动于这个孩子的成熟稳重:“你们可同刘坪王叔商量过了?按说过几年再参军,也是不迟的。但凡他能同意,我这里自是没有意见。”
“王叔十岁从军,十四岁便有军功在身,我和琢儿已经这个年纪早就该为国效力,怎能在此生死存亡之时做缩头乌龟?王叔那边早就已经应允琢儿参军,现下我这里只问父亲意下如何。”
“我的春晖长大懂事了,父亲很是高兴。只是军中没有身份高低之别,一切都要重头开始。希望你们兄弟两个,能在军中相互帮衬,万事小心提防。”
“此事父亲放心,”春晖明白父亲言下之意,因为自己是父母当年嘱托的孩子,父亲总是着意保护着自己的安全,于是出言让他安心,“孩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受教于父亲和山庄多年行事自有章法,若是我亲生父母在世,也是愿意看到孩儿今日从军的。”
何时了重新自膳房端了温热的粥汤过来递到陆知恩手中,陆知恩心情大好身体也舒适,觉得腹中饥饿便比平时多用了一些,遂接过一旁备好的干净帕子拭净手脸。不错,孩子们已经长大不再需要父亲的羽翼,玉铃那样耿直坚定的男儿,若是活着见到今日的儿子,也必是欣慰多于疼惜。
“正事总有时间讲,我见这几日府上的女孩子皆在议论春晖身形气度。我家春晖这么优秀的男儿,可有心仪的姑娘?”
“父亲这话从何说来,春晖才多大,说这种事情还早着呢。”
山庄这些年来一直在寻觅清兮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却屡次三番查无所获,若是她仍然活在人世想必也快要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粉嫩粉嫩的女孩儿,从出生的那天起便在春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多年来已经茁壮成长,绚丽缤纷。因此春晖始终相信,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年轻的男孩子默默低下头去,若是说心仪的女孩,也唯有她呀。
事情总是在以不可预知的速度发展着,承平六年六月二十,俞婉方去世半月余,北境便快马急报传至宫城内,信中言说蒙古大军一路向南势不可挡。早朝后皇帝难得传唤陆国公入宫觐见,君臣二人一谈起来似乎忘了时间,几个时辰过去,见陆知恩稳稳靠在软垫上的身体已经开始虚晃,皇帝刘焕才惊觉天色渐暗,已经是用晚膳的时辰。
“微臣体力不支失态于御前了,还望陛下莫怪。”陆知恩用力揉着闷痛的胸口处,唇色已经开始泛出虚弱的白。
“是朕的不是,辛苦知恩陪朕谈了这许久,在宫里用过晚膳再回不迟。”皇帝说着吩咐呈上御膳,与上面那位的不同,陆知恩面前的吃食只是几样少油的小菜和浮着豆花的清口米粥,饮食清淡却开胃解暑,甚至常人看来已经有些寡淡无味。然而就是这样的饮食,陆知恩觉得油腻也是难以下咽,却出于礼节浅浅抿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多年不曾坐在养心斋后殿的御座之下,唯有年节家宴时才偶尔入宫几次,陆知恩竟然有种久违的陌生感。具体细节二人已经讨论一下午基本板上钉钉,他胸口疼得难受还是依然保持着日常的姿态道:“臣已受陛下隆恩多年,如今若再不有所回报,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臣一片苦心?”
“孩子你言重了,可这次远征北境事关重大,朕的意思是御驾亲征...”
“万万不可如此...”陆知恩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撑着身子,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打断刘焕即将出口的言语道,“历代皇帝实在万不得已之时才会选择御驾亲征,今日形势未至那般程度,且陛下龙体为上怎能以身犯险?”
“朕乃一朝天子,本来就该身先士卒,知恩方才说还不至万不得已的程度,然而在朕这里意义全然不同...”
“即便如此也是不可...”
“知恩不必劝朕了,其实这种事情夹在中间最进退两难的该是缨儿,很多话,做父亲的应当当面对她说清楚一些。”
“陛下曾经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如此用心良苦,公主必能理解。”
“时也命也,缨儿还是要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她的父亲实是亲手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陆知恩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个一瞬间有些苍老的皇帝,说白了,他同平常人家年老体衰的老父并无差别。常人家的父亲困于家务琐事而无法脱身,而一国之君却要因为困于天下大势,做出许多牺牲而无能为力,甚至牺牲子女也抹干了眼泪装作在所不惜。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在命运和感情的怪圈中,任凭惊涛骇浪将自己淹没,却将多年攒下的泪水,生生咽进了喉咙。
不久之后,大军浩浩荡荡自长安城开拔,方从军半月不到的春晖琢儿两个男孩子,作为普通军士前往北境,陆知恩的车驾也跟随在皇帝身边。
军队经过长安北门时苍凉得令人心惊,陆知恩掀开车帘望着头上高耸入云的城楼良久不语。这扇门已经进进出出三次,第一次往西北寻找他的主君,第二次志得意满归来,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情景,虽然时值盛夏却满目凄凉。
当年襄阳公主便是率领万人和亲队伍,眼含热泪面北而行,从此再未曾回头向南。十几年时光如同翻过的书页,虽然已经泛黄,却一样记录着世人来来往往的悲欢离合。
☆、舞马词
六月的草原上水草丰茂牲畜壮实,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正是适时举行。草原上从来不缺少马术精湛的优秀男儿,前有必勒格巴根等人马上功夫了得,又有吉达吉雅一辈稍年长些的男孩子作为后起之秀,使得近年来仅赛马一项就变得越来越好看。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聚集在赛场上挥舞着帽子和手帕,也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情郎。草原人性格豪爽没什么男女大防之说,巾帼不让须眉,比赛若是不好看时,甚至有姑娘家也摩拳擦掌准备上马背去,同那些男儿郎来一场公平较量。
吉达看了眼馋到不行也跃跃欲试,如缨前几天见实在捆不住这个孩子,也便放了他过去参赛。父母皆是令人啧啧称羡的标准身材,两个孩子这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自然也不会太矮。吉达敏捷地跨上马背去坐好,只等待他人发号施令,活脱脱一个英俊的小少年形象。
号角声响,骏马疾驰而过如离弦之箭,扬起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旁边的姑娘们更是载歌载舞为她们支持的勇士欢呼雀跃。吉达虽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冲在前面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因此得了许多草原女孩儿的飞吻。男孩子样貌更像母亲家人,如缨瞬间感到马背上的似乎是弟弟刘培,思乡之情便一时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思绪也随之飘飞到千里之外。
必勒格本来就是绝佳的将帅之才,兵法战术更是熟记于心,蒙古军队休整多年之后刚刚经过重新整顿,已经攻陷边境几个重要关隘,可谓一路向前势不可挡。她的丈夫豫北汗王,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同大陈决一死战,只怕今年那达慕之后,草原上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风平浪静。而她因此刚刚同必勒格吵过一架,本以为可以做些事情挽回局势,却是深深的无力感。
“母妃想家了是不是?”母女连心,吉雅看出母亲心事,将身体贴在她的背上摆出一个亲昵的动作,希望能够对母亲愁苦的心神有一丝安慰。少女眉目清秀身材曼妙,如缨心疼吉雅的善解人意,于是赶忙扭转过身子来抱紧了女儿。
“我本是生长在中原的女儿,那里有我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想家?”
“父汗母妃都是脾性刚烈的人,昨天你们吵架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听到了,”吉雅抬头望着母亲神情,绽出桃花一样粉嫩娇羞的微笑说话,“不管你们如何争吵,母妃只要记得父汗永远都是为了我们好就够了。”
“吉雅你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结婚生子就会懂为娘的心思了。”
“可是我看母妃最近一段时日那么多烦恼,若是嫁了人便要有如此这般忧心忡忡的话,吉雅宁愿一辈子做母妃的乖女儿,永远不要嫁人才好。”
“你呀你,跟你哥哥一样成日里就知道犯浑,”如缨宠溺地看着女儿繁星一般亮闪闪的眸子,责怪的话音中也多了些平静,“女孩家早晚都要嫁去别人家里,只是遇到有缘人已经难得,是要好好珍惜的。”
吉雅挤挤眼睛,女儿家模样更加娇憨可爱:“母妃自己都说有缘人应当珍惜,怎么还跟父汗闹别扭啊?你们俩成日里恩恩爱爱的,可是草原上公认的一对有缘人呢。”
小女儿一席话,使得这小妇人同夫君之间的心结也打开了很多,便戳着她额头责怪起来:“人说女儿跟父亲贴心,肯定又是你父汗托你来劝我的吧?快跟母妃坦白,你父汗一定许你什么好处了,再不告诉我,小心我有一天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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