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村落中有灶坑,明显往来人群必然不少,在边境之地来来往往的,除了边民便是商旅。边民皆有稳定居所,做饭也是在自家院落之内,必不可能在路旁另起炉灶。据我推算,从商之人出手阔绰不拘小节,该是当地乡民为迎送商旅做了些饮食上的小生意,因此就地取材生起炉灶,不仅为自己增加一部分收入,也是慰劳路途之人舟车劳顿,不可谓一举两得。”
“不错是这个道理,灶坑多少亦是昭示人口多少。如今中秋将至蒙古必然觉得我军军心涣散归心似箭,况蒙古那边好大喜功也是急于求战,我们何不利用同样方法,以不变应万变?”
平州亲王王妃夫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却情深不寿天人两隔,凡识得他们的人皆是唏嘘不已。俞婉去后刘坪一直郁郁寡欢,到达北境之后更显苍凉衰老之态,而他说刚才那些话时神情之间露出难得张扬恣意,恍惚依旧是当年北府军中那个十几二十岁挥斥方遒的靖边将军。陆知恩看着兄弟谈起兵法战阵之时整个人精神焕发的样子,心中无比欣慰,便接着他的话往下继续讲来:“坪弟马上征战多年,当比我更加熟悉战场,一定是有更好的计策了,不妨说来听听。”
“我军驻扎在此地已有一些时日,蒙古通过炊烟便能观望我方军中情况。既是早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减灶诱敌,我想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主意。既保存实力,又诱敌深入,一石二鸟之计何乐而不为?”
“好计策,之后蒙古大军必然会乘胜追击,前方道路险阻异常,正好可以利用地形伏击他们。蒙古军队虽然骁勇善战,然而附近地形也是说不上非常熟悉,我方正好反客为主将他们一军。”
“同大哥说话就是爽快,此计若可行,我等便如此行事,必能重创于那豫北汗王。”
“如此我便先提前恭贺将军马到成功...”
刘坪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计策便很快实行下来。初一接触,军队便佯装后撤,以诱使蒙古骄兵拉长战线。根据军士数量,第一日仍是架起十万人煮饭的炉灶,第二日便减少至八万人,此后逐日递减给那边造成军中溃败的假象。中秋时节将士归心似箭,战线又拉得这样长大多水土不服义愤难平,对方还真未看出任何端倪,倒是正正好好落入了早就设定好的圈套。
草原勇士英勇善战却大多有勇无谋,巴根等人虽然多年沙场战将却习惯了草原正面战争,但他们一行见对方军队日日减灶也不免得意忘形,武断地认定军中必然人心溃散士气低落,于是轻兵简从昼夜追赶大陈军队。陆知恩料想以蒙古军队的行进速度,必会经过一片草木茂盛道路狭窄的山林,于是提前设置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埋伏在道路两侧,随时预备打伏击战。
巴根一行果不其然进入山林之中,想要逃走却已经为时已晚。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一万名善射弓箭手万箭齐发,但见众骁勇骑兵连人带马被射落于山谷之内,军中登时大乱四处奔逃。主将数人在兵士重重掩护之下慌忙逃走,几万人的军队刹那之间损伤大半。
“穷寇莫追...”
山庄公子远观战场形势,伸手阻挡住兄弟想要继续追赶的脚步。他坐在马背上努力地挺直身体不以病态示人,平日懒散披着的头发束在头顶的皮冠中显得整个人更加精神矍铄,然而发丝之间的虚汗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陆知恩本是微笑着同兄弟说话,却扛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喘,于是更加握紧拳头抵在唇边。
中年将军领会兄长意思带兵调转马头回大营去,大战第一回合小胜对方,他作为统帅,见手下人等士气高涨,心中也是满意。
“咣当...”
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钟灵不放心让其他人预备公主和两个孩子的伙食,想着用晚膳的时辰将至,便慌忙起身更衣准备往大帐外面走去。却不料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迷茫看不清楚事物,用力摇头依旧不能恢复清明,一个不小心,床榻之侧的小案被她无意推倒,银制杯盘也是应声而落。
多年以前段樵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之后,一向懂事隐忍的钟灵将自己关起来默默垂泪,任是两个孩子如何劝解也是无济于事。从那以后,钟灵常常头痛昏倒,猫眼石一样明亮的眸子也一天天黯淡下来。即使必勒格如缨夫妇二人用尽浑身解数寻医问药,还是不能挽回好姐妹终将失明的结果。
“钟灵姐姐怎么起来了?”如缨听见动静慌忙进帐中来,见到那姑娘眼神迷离四处摸索的样子,心底里一处疼惜着难以言喻,“姐姐且阖上眼睛躺一会好吗?我这就叫大夫。”
“没用的,”钟灵轻叹一口气柔声安慰这她的小公主,“又是针灸又是吃药的总也不好,我这眼睛总归是不中用了。”
“姐姐说什么混话?你我患难姐妹这么多年,走过多少沟沟坎坎才熬到今天的日子,若是你的眼睛就此不见了光明,必然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所致,日后如果见到坪哥哥,却是让妹妹我情何以堪?”
年轻时的平州郡王刘坪,与段樵皆是亦师亦友教会她许多东西,譬如深情,譬如奉献。钟灵本来以为来到草原之后自己早就阖上了心扉,虽然依旧眷恋故人从不肯接受他的真心实意,他当年突然的横死还是将整颗心弄得伤痕累累。钟灵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良久不发一言,如缨无意触及她心中隐痛,却见钟灵用手指揩走眼角泪水,无神的目光还是投向远方淡然应答:“大汗公主这些年将我照顾得这样好,弄得我在王庭如同半个主子一般,何谈照顾不周之说?”
“姐姐这样说便是折煞我了,若不是姐姐这些年一直从旁劝导,我和必勒格不会是今天的情形。”
“那钟灵敢问公主一句,这些年来大汗对公主这样好,公主可知足?”
面对她虽已不再灵动却如孩童般清澈见底的目光,小姑娘一时害羞起来,如未出嫁的小女儿一般的窘态外露:“缨儿当年嫁到草原来,本以为这一生便是如此了,却得到了大汗实实在在的垂爱,自是知足。”
“公主自己都如此说话,又何必重提旧事呢?钟灵现下只是眼睛看不见,但身边有你和吉达吉雅在,又有什么可贪图的?”
姑娘说话时面目表情如山水图卷般温柔不失大气,似是已经抛却尘世诸多烦恼而进入无我之境。如缨闻言有些心酸,遂抚着那笑容温暖的姑娘,顺着她的话茬道:“我今日来姐姐这里也是想同你说件事情,必勒格总是想要让我置身事外可我不能将错就错下去,我想要去前方走一趟,尽我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大汗已是深恩,公主但去就是,王庭这边一切安定无需挂怀。”
“吉达吉雅已经长大,我只是挂念姐姐。姐姐且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
小时候钟灵年长几岁总是想方设法逗弄她的小郡主玩耍,如缨将她手指捉在自己手中时,恍如又见当年月下,小姑娘总是猜不对纸团藏在哪个被子下面,便捉住她的手怨她欺负自己的娇憨模样。
我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前方荆棘密布,你才是要照顾好自己的那个啊。
☆、且坐令
“殿下回来了...”
父母皆去往千里之外的前方战场,只留下他兄妹俩驻守王庭,虽有几个早就无力争夺汗位的远房叔伯从旁协助,吉达还是有些微的力不从心。吉达满头大汗地自马场之上归来,方一凑近帐篷,年轻美丽的侍女便殷勤上前去帮他解下腰间箭矢和配件等物,他们的小殿下虽然年轻,却已经显露出同他父亲一般的气贯长虹,知道他爱吃汉家的甜食糕点,身边侍女便绞尽脑汁学了些呈到桌上去,倒也是有模有样。
妹妹闲极无聊总是习惯在这时辰过来自己帐子里说话,因此少年郎礼貌地向身侧女孩子们道过谢,便抬腿大步往自己帐中去。兄妹二人从小一处打闹到大,常常是这小少年被欺负得鼻青脸肿还要让着妹妹,他两个却始终抱成一团任是谁都不能分开彼此。此时吉雅正在发育期的曼妙身形不出所料地映入眼帘,少年不禁得苦笑一声,这个女孩儿又不是知道有什么鬼点子了。
“吉雅又想哥哥了呀?”
“哥哥你真是没良心,有人给你做这么好吃的点心也不告诉我,若不是今天我过来,你又要吃独食了。”
“你想吃就通通带走好啦,”吉达对面而坐,一改在外的凌厉姿态,温柔地抚着妹妹脸颊舍不得放手,只爱得如同心中至宝,“母妃都说了,我家吉雅是个小饭桶。”
“哥哥你又欺负我不是?一会儿有个老朋友要过来,便不带你去见了。”草原女孩从不拘谨扭捏,小姑娘说话间随手将一小块奶香十足的糕饼扔进口中,两边腮帮被塞得鼓鼓囊囊,目光也是任性可爱得要命。
吉达终究仍是十几岁的贪玩小男孩,闻言越发好奇心盛,便一再要求对面的妹妹带他出去。女孩却是不慌不忙地给他卖起了关子,顺手解决完了面前的一盘糕点,拂去嘴边剩余残渣,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小女孩牵着哥哥的手往外走,游牧民族的孩子生来一副马上的好骨骼,兄妹两个穿梭在王庭鳞次栉比的帐篷中间,虽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筋骨还瘦弱一些,与他人相比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二人一路小跑行至山下无人的地方,当事人吉达却仍然一脸不知所以然。小女孩一声明亮的口哨之后,但见远方一处有活物自林子深处缓缓走过来,小灵物窸窸窣窣踏莎而来,脚步声盘桓在人心上久久不去。
已经长大成为鹿群之王的小鹿凑近兄妹两个,水汪汪的眼睛更加晶晶亮譬如星辰。小家伙将脖颈依在女孩肩膀上,头上早已经长出壮实的犄角,一侧的少年也是默默抚着它成年之后越发水滑油亮的皮毛微微一笑。真是冰雪聪明的宝贝呢,多年不见它竟然还记得他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女孩儿从小喜欢读书习字这些事情,因而比她的兄长更加心思细腻通透些个,此时正沉吟着古诗仿佛已经深陷在其中,“这小鹿既然能够记得我们当年放它回归山林的情分,必能给草原带来祥瑞,哥哥,我们为父汗母妃祈祷好不好?”
战场上刀剑无眼,父汗母妃此次前往南边九死一生,自己作为小辈没有太多的感觉,然而母妃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为难,孤注一掷地去找父汗已是定下了同外公那边誓死决裂的心思。吉达点点头,略一沉思之后答话:“好,我和你一起。”
两个孩子跪地向天神祈祷父母亲平安,吉达口中同时振振有词:
“慈悲的长生天,请保佑我们父汗母妃平安健康长命百岁,护佑草原百年太平。”
当年的小鹿依旧是通人性的,只将杏核一样的双目眯起,低头舔着吉雅的手背,眼眸不经意间已经泛起点点泪珠。
不管前方怎样崎岖难行,请让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长途作战粮草短缺,兵力不足已是常事,因此必勒格先行放弃与西路刘坪所率军队的正面交锋,反而亲率军队迎战兵力相对薄弱的窦华章一行东路大军。军队向南六十余里扎下营寨,并设三路人马,每路五十余人日夜巡逻,进行哨探。盛年的汗王另外令之前扣押在王庭的汉家时节徒步遣返,焚烧草原引起大火,以达到延缓南朝行进速度,为自己争取足够时间整装备战之目的。
气候突变遭遇风雪,自然条件比往年要恶劣许多,因此东路大军并没有西路那么幸运,途中亦是遭遇许多不可想象的困难。蒙古军将见自家汗王亲自上阵,众将士自上而下自然士气高涨磨刀霍霍。于是草原骑兵集中于山下,后有树林掩护,前有河流阻挡,利用捆缚住四脚的骆驼卧在地上,驼背之上放置着裹有湿毡毯的箱子,形成长长的驼城。军士便在这驼城中间无形放箭,来阻挡住南朝进军之路,更是再下一程。
烛光昏暗,将那人清瘦的脸庞投在帐篷侧面,更加显得孤独落寞。东路军队消息传过来,窦华章一行急于求成不曾未雨绸缪便遭遇蒙古驼队,军队中损失兵将超过四分之一。白天陆知恩随兄弟往军中慰劳军士,一番慷慨陈词将本来低落的时气重新鼓舞起来,人也是累到快要虚脱。
如今自己身体颓败如深秋枯叶,早就是病骨支离。心脏悸动得很快而胸口依旧一阵阵发凉,陆知恩便自然而然地抚着伤处低低咳嗽,听得帐外人有些微的心惊胆战。
“可是汗王过来了?”鬓发花白的山庄公子收住咳嗽缓缓自榻上坐起来,手中的书本也顺势放平在枕边,生着病声音更加温润低沉。国公位同王爵,此时自然无需对那英勇的草原雄鹰行大礼,然而陆公子出于礼节,还是将右手搭在心口处鞠了个躬。
必勒格隐藏身形夜间过来,虽然是敌非友却依旧礼贤下士,见状却也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病体说话:“陆国公何必行此大礼?当年您还是一介白衣,如今却位同三公九卿一般,我可是万万受不起了。”
“汗王不怪就好,”陆知恩坐回去又有些咳嗽,“背井离乡衣食皆缺,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汗王见谅。”
“我草原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如何说招待不周?倒显得我小气了不是?”
豫北汗王多年历练,性子也似乎比原来更加圆滑一些。二人一时互相寒暄,说着客套话不愿进入正题,睽违多年彼此也是可敬可爱的对手,因此倒是多了许多共同语言。外面有人进帐中来附耳告知陆知恩休息的时间该到,陆知恩也心知自己身子虚弱得紧不能支撑太久,便自然将来人的话锋引到正事上去:“说了这么多,汗王总不是来找在下聊天的吧?”
客人由此轻叹一声,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整个蒙古推行汉化政策,触及许多旧贵族的实际利益,早就将自己置于刀尖上。蒙古军队此番南征,看似团结一心实则暗流汹涌,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而此次战争时间已经拉得够长,该是决战之时。南朝大军一直以来败少胜多,将他们的势力往北推动了近百里之遥,自己人的失败早就是在所难免。
“必勒格想求陆公子一件事情,不知公子可能答应于我?”
“汗王所请必有因由,但讲无妨。”
这中年的汗王挺直身体如同玉树临风,言辞恳切而忧伤:“日后本汗若是有何不测,必勒格想求公子替我看护缨儿。”
“怎会出现不测?公主乃蒙古王妃,您才最该爱护她才是。”
“陆公子说笑了,战场形势您最为清楚,我们虽然暂时小胜,然而已经是强弩之末。”
“汗王如今依旧可以诚心归顺,毕竟陛下仍是您的亲人,我想为了公主殿下,汗王也一定会得到厚待。”
“不必安慰我了,”必勒格收敛目光一瞬间显现难以言说的哀伤,"陆公子聪慧不可能不有所察觉,蒙古王庭为了这场争斗酝酿几十年,大陈皇帝绝不可能饶我分毫。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我若不这样处事,难道要屈辱地死去么?”
“即便是如此情形,汗王为何要将公主托付与我?我近一年来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不定何时便会撒手人寰...”
“如果交给别人,我只怕我的丫头会受委屈,而交到公子手上,则永远不会。必勒格这些话全部发自肺腑,请公子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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