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年离去之时还是弱冠少年,归来已经风霜满面。陆公子半生凄苦,经历太多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心性敏感,有些情绪和泪水却隐忍在心里再难能流出来。
山上又见炊烟袅袅升腾,他想给舅舅一个惊喜,直至山下才给山庄递过消息去,看这夕阳渐渐隐到山头那边去,想来山庄一定在设宴为自己接风洗尘吧。那人一言不发,只是费力地跪在地面上,焚上三炷香向先人磕了几个头。膝盖处阵阵疼痛传来,陆知恩舒展的眉头重新拧成了一团,心头一瞬间腾起不祥的预感。
“时了,去看看。”
“公子怎么了?”
“不要管我...去...去山上...看看...”
何时了得令拔腿就想离开,又停住了脚步望着他家公子一脸担心。按说山庄上下不应这样安静才对,他摆摆手示意何时了不必管他,心中的不安却是越发强烈,话语之间也带着些许颤音。
山庄上下意外的安静,山上滚滚不绝的烟尘遮天蔽日呛得人呼吸不畅,已经明显并非炊烟。陆知恩按着膝盖撑起身子站直,他身体欠佳耳力却极好,甚至能够听到林间树木烧焦的噼啪之声。种种迹象表明,山上一定是出了事情才会是这样,舅舅才摔伤不久,正卧病在床不能动弹,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教他如何是好?
因为生着病很少活动,陆知恩起身时并不算稳当,劳累的身体凭着师兄手臂才能勉强站直。何时了上山路上遇到下山来的一批男女侍从,有几个年长的早就是熟识,听说公子一行回来这边,便随他往山下齐齐走过去告知情况,远见那边长身玉立的公子齐刷刷迎上去跪地不起。
陆知恩见这阵势也被吓了一跳,忙挣脱姜羽的臂膀扶起来人,那人面上眼泪已经风干了许多,只是眼角犹带泪痕。
“公子,庄主已然殡天了...”
果然,陆知恩瞬间心肝皆碎,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下连忙被那人扶住,他撑着一口气力不让心疾复发,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公子,如何?”
“往下说就是...”
不久之前萧锦权自伤了腰背之后,便将山庄分散在各地的产业无偿转让,并遣散了山上所有徒弟,而自己什么也未留下。山庄上下想着庄主没有子女,可能自知大限将至,便伺候得更加尽心竭力。却不想今天一早他们慈祥和蔼的庄主竟然执意要他们几个下山,而他们前脚刚刚离开山庄,大火后脚便已经燃起如同燎原之势。山庄建筑大多木制,很快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近百岁的老人家,最终选择的死亡方式,令谁也不曾想到。
今天的大陈皇帝刘焕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状态,几年之内除世族平北境,将咸宁年间大厦将倾的局势生生掉了个个。南安山庄几十年如一日,扶持大陈皇室开疆拓土治国安民,如今国泰民安,江湖势力已经是他的最后一道心腹大患。以这位皇帝的性子,山庄影响早晚都是要除去的,因此趁着朝廷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不如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净。
突然之间,陆知恩明了了舅舅一生不曾婚配,后代也不曾留下的原因。大陈帝位虽已经传了三代四帝,前朝拥护者依旧很多,而斩草须除根,舅舅作为前朝灵帝嫡长子身份敏感,他不愿刀兵相见,只好自己做了了断。既然天下已然太平,南安山庄存在的价值也已耗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也已到来。曾经他只觉得舅舅生不逢时,却不知他为此受了一辈子的煎熬。
原来在外漂泊半生,以为终于能够有枝可依,到头来都是一场无谓的虚妄而已,从头到尾,皆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念及此处,陆知恩胸口刺痛呕出一口脓血,同时立在风中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
京城陆府,国公爷回去时是被抬回修竹园的,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奄奄一息,面色如同槁木死灰。连续很多天,陆国公一直是旧疾复发高热不退,半醒半睡地呼唤阿蛮和清兮的名字。修竹园内外侍从医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整个园子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春晖在陆知恩卧室之外日夜守护着,父亲病势从未如此沉重,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皇帝期间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府上,一开始还训斥几个御医无能,后来也便安静下来不再责罚。他手指不自觉抠住椅子扶手看里面情况,那个安安静静躺在屋里的孩子一直透支着自己本来就不够健康的身体,嘴上却从来不说苦,然而其实在很久以前,他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
世道太平,普天同庆,虽然不是上元佳节,男男女女依旧走上街头点上花灯,迎接扑面而来的喜庆,长安城千年古都,总是延续着它一如既往的繁华喧闹。这样的盛世他应该在场,却躺在这边冰冷的枕席之上,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兜兜转转,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亲手掐断了那个孩子一生的希望所在,终于让他彻底地无家可归。
☆、君不悟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如缨饮下几杯酒之后头晕脑胀胸口也憋得难受,趁其他人酒醉正酣出来透口气。母亲当年生育他兄妹二人时落下了病根,每逢气候变化腰背都会痛,吉达见她离席时衣裳单薄,于是持了大氅一路追出来。谁料刚走几步路,便见到他坚定勇敢的母亲正伫立在寒风中,遂一笑大步上前去把衣服披在她肩上。
“这外面天寒,母妃不在帐子里待着,却是出来做什么?”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时光,草原上年复一年的冰寒,同以往并没多大不同。蒙古王太妃刘如缨这一年来陪着她的儿子收服各方势力,亲眼见证他成长为新一代草原汗王。吉达这个孩子因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比他的父亲更加仁爱中庸,而他的勇敢坚毅,却从不输当年的必勒格半分。
“我只是出来透口气,吉达快回去吧不必陪着我,”站的久了确实有些冷,如缨紧紧儿子递过来的大氅,笑道,“你该是好生陪着那几位叔伯兄弟畅饮一番的,我略歇一歇,就回去了。”
母子连心,吉达无意中捕捉到母亲深邃而略带泪光的眼眸,一眼便明了她的心事。外公特派使节来草原颁旨册封,消息传来,母亲的心也早就跟着到了那边去。那个一直被他兄妹二人唤做舅舅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消息过来这边,母亲日日翘首以盼,心急如焚。
“母妃不必在孩儿面前假装什么,很多事情我和吉雅早就知晓,母亲心里的苦处,我们都明白的。”
一句话说得如缨神色一动,道:“吉达吉雅都是聪明的孩子,这么说来,倒是母妃的不是。”
“儿子并无此意,只是不愿见到母亲这般伤怀,说到底一切都没有身体来得重要。”
这一年来吉达长高许多,身材气质也更加像极必勒格的高大威猛,如缨站在他身边也比他矮了半个脑袋不止。她刹那间有些恍惚,儿子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姿,与必勒格迎亲那年的形象如出一辙。那个给了她十几年举案齐眉之乐的男子,不知不觉地,原来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吉达果然还是长大了,母妃真的何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她被儿子戳破心事,遂低下头去面露红云,“这么久不曾见面,我确实很是想念他,但又觉得对不住你父汗。”
“舅舅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父汗在世时就是那样通透的人,若是在天有灵,又怎么会责怪母妃呢?”
女子体寒怕冷,吉达把母亲细葱一般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着,半天终于有了些热气。她的夫君曾经是那样骄傲的草原雄鹰,唯有在自己面前时才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男孩儿,与长安城里那人的隐忍负重迥然不同。浓烈的思念如同大石压在这依然年轻貌美的妇人身上,千钧之重。
今日王庭内部安定团结,至少面上已经是一团和气。母亲心有未了之缘,却在这异地他乡盘桓了十几年,回去的时机已然成熟,吉达心中明镜一样,虽然怎样都是不舍的,他却再不能拴住她的脚步。
“母妃回去吧,去找舅舅外公他们,做您想做的事情...”
未想到儿子会这样想法,如缨心中感动之余,对眼前的孩子只剩下了心疼。他继位的年纪比必勒格还要小许多,做事风格却比他的父汗更加成熟稳重,这一年来,比起草原上的其他同龄孩童,他总是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
“孩子我舍不得你和吉雅啊,你们身边连个知心的亲人都没有,我怎么能够放下心来回南朝去?”
“母妃刚才不是还说吗,我和吉雅都长大了啊,妹妹比我更加细心,有什么事情她会提点我的,”吉达微微一笑道,“钟灵姨母想要守着段护卫的衣冠冢,可能不会随您回长安去了,母妃放心,姨母眼睛看不见,但是我和妹妹一定会照顾好她。”
“那你这边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我知道,母亲知道你忙,就让吉雅经常给我写信。”
“好,知道了。”
五日后,南朝使节到达蒙古王庭,为褒奖吉达定邦平乱之功,特代皇帝宣旨赐封号顺毅汗王,席间酒过三巡,如缨特演奏当年的胡笳十八拍作为助兴,声声摧人心肝。又半月余,公主鸾与随使团离开草原向南行进,大陈襄阳公主刘如缨的万千前尘往事,皆成过眼烟云。
天色暗下来之后,沉重的朱红宫门缓缓阖上,将内外两个世界隔绝开来。承平八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加晚,时节出了正月依旧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皇帝刘焕又是一天的政务繁忙,他在后宫王贵妃处用过晚膳,便紧了紧衣服自回养心斋去歇着。
自从采蘩去后新人不断,却再也不能让这皇帝的内心再起任何波澜。小侄刘坪近年来辞去军中大半事务在外游历,亲人都已远离,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便更加浓重。
“陛下不好了...”
“慌张什么?”刘焕自一堆奏折中间抬起头,揉揉两侧太阳穴缓过神来开口怒斥,方才那内侍尖细的嗓音传进脑中,莫名刺痛。
“陆国公,不太好了...”
刘焕闻言自披上衣袍便往外走,内侍随从来不及准备,只零星跟了几个身手好些的侍卫过去。宫门敞开一条缝隙,几匹良驹一跃而去卷起漫漫烟尘。刘焕衣着并不华贵,一时路上来往人群也并未识得皇帝真容。
一年多的时间,陆知恩因早先心力交瘁,几乎始终卧病在床难能起身,只因用着汤药没有撒手人寰。这几日身体本来已经逐步见好,不想前日天气不错出屋透口气的工夫,病情便突然加重,连续两天灌下去的粥汤药剂全部吐了出来,已几乎不能进食。
怕惊了他休息,皇帝缓步进入修竹园陆知恩卧室内。他靠坐在一堆靠枕中间身形消瘦唇色乌青,一手握着帕子压在胸口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锦被极力忍受痛苦。刚刚才将晚间的米粥吐出来且咳了几口血,嘴角仍然带着未干的血痕。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能平躺在榻上,皇帝悄声坐到他身边去擦干他嘴边的血,心疼得掉了泪。
“陛下...”
“知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咳咳...”
陆知恩说话间又急促地咳起来,身体朝一侧歪倒下去,坐着的力气都快要耗尽,捂住口鼻的帕子上也洇出鲜血来。皇帝毕竟年长,好不容易才将他身体扶正,他身体消瘦得可怕,自己却还是累出一头细汗。
“辛苦陛下相扶,我这破败身子,到底还是不中用了。”
方才在外面问过御医,皆是欲言又止,刘焕便早已心下笃定。多年把他拴在长安城形同软禁,而陆知恩多年劳苦功高威望甚盛,虽然不曾正面参与朝政,大政方针却皆有他的功劳,满朝文武感佩至极,宇文一门弟子更是以其马首是瞻。当时让他随军出征蒙古时便想过让他葬身北境的事情,本来想告诉他的,见他时日不多的样子,刘焕一时悔不当初。想到当年他还唤过自己父王,盛年的皇帝羞愧难当,生生把即将出口的真相压在了心里。
“知恩有何心愿未了,都说出来吧,朕能做到的一定助你完成。”
病榻上的山庄公子听他的主君这么说,只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多话还是应该带进坟墓中不足为外人道。若说心愿,很多很多,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天下太平,就是知恩的心愿,如今既然已经完成,知恩想择一处山林了此残生,陛下便放我走吧。”
“知恩这是要放弃我了?你还年轻,建功立业的时候仍在后面。”
“放眼朝中,文有熙平咸平兄弟,武有窦华章和平州王,陛下身边群贤毕至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
刘焕听他一言长吁一口气,哀伤的情绪难以抑制,他默默站起将目光投向外面,二月的迎春花已经次第盛放,便道:
“既然这样,我便不再留你了。日后山高水远,你我各自珍重吧。”
陆知恩凭着一口气走下床榻,跪地向皇帝三叩首。刘坪早先也道出隐退之意,一瞬间,他发现了那皇帝的苍老,到头来,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一辆灰布马车,少到可怜的行李,陆国公主动要求削去国公爵位,将本来就不多的家财散尽,毅然离去。
“公子,我们往哪走?”
“咳咳...去巴山...”
长安城南门外,车内公子重病缠身,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出来。何时了得令缓缓驾车离去,空留下一串马蹄印记。
陆知恩唇边微笑一如春风,我亲爱的阿蛮啊,我来找你了。你我夫妻,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这么看来,死去又有何苦?
次日,襄阳公主一行终于到达城下,随着城门缓缓打开,长安城百姓夹道相迎,对他们的小公主绽放出最诚挚感恩的笑容。如缨望着黎民苍生的百千笑颜,感叹这半生在外漂泊,看来全都值得。
而我直到今日才懂得,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依然,如此爱你。
☆、楚云深【BE结局】
“缨儿如今酒量甚好,这几杯下去你还无甚大事,父皇却是要醉了。”
阶下坐着的女孩子披着绛红色的华丽衣裙,如云秀发高高盘起,身形样貌还是一如当年的楚楚动人。她回来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可巧正好赶上东宫皇太孙满月,刘培便是经常携妻儿过来她宫中,小男孩粉嘟嘟的样子,遂逗得如缨合不拢嘴。
襄阳公主性子柔顺容易相处,阖宫上下皆是有口皆碑。刘焕轻叹,经历了风霜雪雨丧夫之痛,当年那个捉弄权臣气走先生的小丫头,终究还是成熟稳重得自家父亲都不识得了。
他伸手招呼小女儿走上御座来靠近自己,小缨儿微笑着提起裙摆款款走上玉阶,很是自然地将头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小女儿姿态瞬间尽显。小公主如缨伴着满天云霞出生,从那天起,她的身上就有甜甜香香的奶气,即使用花香四溢的脂粉厚厚遮盖着,身上好闻的体香还是入了心。
“父皇说笑了,缨儿在草原上这些年,再没有酒量怎么说得过去呢?倒是父皇现在这个年纪,该是保重身体的时候,酒醉伤身,以后便不要多饮了好不好?”
“我的宝贝现在讲话同你母亲真是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小心再多说几句,皱纹就要满面皆是了呢。”
已经多久不曾听到父亲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讲话了呢?小缨儿心里一热,道:“要是缨儿一走,还有谁能对父皇说这样的话啊,女儿这么说可不带一点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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