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我们缨儿说什么都是对的,父皇听着呢,”刘焕伸手抚着她的发髻一脸慈爱,“守门的将士无意之间听到知恩主仆二人的谈话,他应是往大巴山那边去了,缨儿便往那个方向去吧,知恩他等着你呢。”
“那父皇可舍得我了?不是昨天还不想让缨儿走的么?”
“你是匹小野马,父皇怎么拴得住你呢?朕的女儿自己最清楚,从小认定的东西便不愿放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走吧,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那父皇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呀,除了酒要少饮,也一定注意休息,朝政再忙也没有身体重要。再说了,现在父皇可是做了爷爷的人,小皇孙多可爱,我看前几日,父皇可是爱都爱不过来了。”
“好的父皇记住了,等你安定下来给长安写封信报平安就好,”皇帝捉住女儿的手掌轻轻挠着道,“待你找到了知恩,替朕问候于他,好好照顾他。”
“缨儿明白,我明日就走了,父皇也要好好的,等我的消息。”
如缨敛身走下玉阶去,向父皇行跪拜大礼,却不见,她的父皇已经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憋进了心底里。
刘坪日前也已经辞去官职卸下王爵,正和春晖准备去蒙古寻钟灵的踪迹。行前,如缨同她的如缇姐姐坪哥哥一行三人往皇陵那边祭奠先人。太爷爷太奶奶,皇祖父,母亲,还有当年的二皇伯,那些亲人都已是故人,亲人如同手中留不住的沙,终归免不了随风而逝。
如缇丈夫熙平仍然身居要职,因此依旧要留在京城相夫教子,她握着哥哥妹妹的手依依惜别。那两人皆跨上马背,一南一北,各自远去,再不回头。
当年毓阳宫中一起长大的三个孩子,终于还是离散天涯各奔东西。而各自心里盛满着的,亦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坚忍。
到达大巴山后的日子里,陆知恩的身体状况意外地没有再恶化下去,也能够进一些饮食。医馆里从不缺少名医,每日都有人过来这边看病问脉,看他有些精神便放下些心。他身体因伤病复发难愈而枯瘦瘫软,已经不怎么能下榻来,可就是这样日日躺着或坐在外面晒太阳,再对比在长安城时他的面如槁木,何时了已经是心满意足。
“公子累不累疼不疼?走了这一会子还是歇歇吧。”这天陆知恩难得起身,何时了便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走一走,不多一会儿,他的脸色已经越发惨白。
“嗯好...”
何时了想要扶他回床上躺着,那人却执拗起来,嗓子嘶哑咕哝不出几个字,还是非要坐着轮椅出去看看景色。拗不过自家公子,何时了咧开微笑将轮椅推过来扶他坐上去,虽然已经是和暖的春天,因他身体冰冷,还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暖风拂面而来,他衰弱的身体受不得一丝风,右手便按在左胸伤处轻轻咳嗽,起伏的心口已经衰弱得快没了日常颤动。那只日常笔扫千军的手,手指细痩只能看到突出的指腹和关节,另一只亦然,却依然握紧拳头搁在轮椅扶手之上。何时了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打开平放在原处,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外面风大屋里暖和一些,公子我们略坐一会儿,就回去躺着了好不好?”
“好...”
早上有大夫过来把脉,只是摇摇头不多言语,另外嘱咐何时了好生照顾他。他现在困顿在轮椅床榻这方寸之地,只能喑哑地说出这样简单的字眼,再也不是长安城里那个叱咤风云的陆先生。当年这个人同淳王高谈阔论明辨古今,在桌案之前正襟危坐经纶世务,立在风中笔走龙蛇,如今细细想来,往事都已经成了泛黄的书页,沉淀在岁月中了无踪迹。
“公子累了就闭一闭眼睛,但是莫要睡着,会着凉的。时了这会子要去煎药,一会儿就过来陪着您,公子莫急。”
见他眨眨眼睛表示同意,那人仔细掖了掖他身上的衣裳和毯子,看他全身都暖和了才放心离去。陆知恩无力地窝在宽大的轮椅中间如同孩童一样脆弱不堪,人之将死,皆是回归到了最为原始的状态,最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勉力地扯扯嘴角望着何时了背影离去,双目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清明。他的母亲,他的小姑娘还有他的阿蛮清兮,陆续陪伴他走过几十年风雨的女儿家皆出现在眼前,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声凄切入耳,连绵不绝。
这一生曾经辉煌得令人惊叹不已,而没有人会懂得,他欠下那些女儿家的似水柔情,已经再怎样,都弥补不回来。
知恩早晚都是要来寻你们的,等我。
他就这样歪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沉沉睡着,面带微笑。午间山上鲜少有树木遮蔽,日头正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药已经煎好需要放凉一点才好入口,何时了见他眉目如画的睡颜不愿惊醒他,便缓缓推着轮椅往屋子里去,无声缓慢地阖上了门扉。
承平八年三月二十九,山庄公子陆知恩病逝于大巴山。皇帝还是将他的国公封号还给了他,重新修葺了他夫妻二人的合葬坟茔供后人凭吊。京城国公府依旧书声琅琅,接纳四方贫苦孩子前来读书识字。陆知恩和阿蛮夫妻,终于长眠在巴山之上。
后一月余,钟灵突发急病于梦中过世,走时神情很是安详。蒙古王庭以公主礼遇,为其举办隆重的葬礼。刘坪自当年送俞婉入土为安之后,又亲手送走了自己少年时的一生挚爱之人,从此看遍山河,四海为家。
从那以后,巴山医馆众人无人不曾见到,有那么一个腰间挂着苗家银环的少女,每年三月末都会来此祭奠故人。旁边那个高大的男孩子,总会搂住她瘦瘦小小的身体轻言安慰,仿佛对待至亲之人。听说他们后来有二子一女,其中的两个男孩子,一个姓甄,一个姓陆。
七年之后,皇帝刘焕驾崩,太子刘培在宇文一门功臣良将的辅佐之下,顺利继位。而他的姐姐如缨早就回到草原之上,在佛前诚心祈祷了多年,世人皆不知,她已经在七年前的仲春三月末,一夜白头。
南方海疆正是伏季休渔结束,海上百舸争流,众渔家祭祀过妈祖海神以后,皆争先恐后出海撒下渔网,等待新一季的第一波收获。渔季收获颇丰,岸上酒家中便是有更多新鲜酒菜上桌,含岳楼作为当地招牌,自是热情欢迎四方宾客,然而酒楼每日限量供应的酒酿鲜蟹,每日午后却依旧是千金难求。
刘琢春晖被新君派往南疆海边驻守已有半年时光,为了品尝这难得的美味,特赶早过来这边。店家老板早就知晓二人身份,忙殷勤地引上二楼雅座,另吩咐小二为贵客斟上茶水。生意人最是会说话,只听那人开口说话,谈笑之间都是眉飞色舞:
“今日早间喜鹊登门,小可便知有贵客莅临。二位将军可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日金陵琴师将在我含岳楼以琴会友,这仅有的唯一一场,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了。”
听到金陵琴师几个字,春晖大喜过望,一时激动得快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却被刘琢一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失态。刘琢只浅浅啄了一口茶水,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店家所说,可是金陵琴师秦碧云?”
“不错不错,那碧云琴师已经隐退近二十年不曾露面。将军如此年轻却见多识广,我等可是佩服之至。”
“店家这样说话实在不敢当,我和兄长今日过来,可是有耳福了。”
“目测不多大会子,碧云琴师便会过来,如此二位先饮着这粗鄙茶水,好酒好菜很快便会上来,烦请稍等片刻。”
酒酿鲜蟹被呈上来时鲜味十足,飘散一室清香,令其他食客也不由得用力嗅着滋味,一脸陶醉。春晖仔细拨开蟹壳,肉质蟹黄皆是上乘,肥美多汁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之前只是品尝过湖蟹,原来海蟹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含岳楼的宾客越来越多,众人争相目睹金陵琴师秦碧云当年如何便能低眉信手倾倒世间万物。两位年轻将军已经近乎酒足饭饱,于是也凑到舞台前方的人群后面去寻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却听得两声竹板噼啪,众人领会欢呼雀跃不断,那年过半百的金陵琴师怀抱琵琶款款而来,她的发间已经白了大半,却依然不减当年华彩。
萧锦权当年解散山庄之后,几十名徒弟皆对天起誓一生远离政治与世无争,姜氏夫妇亦是如此,一家人隐居金陵城郊不问世事。陆知恩身后,碧云有段时间情绪不佳,唯有多年琵琶能安慰她的悲伤,琴艺也日渐精进起来。儿子一直留在国公府读书,姜羽不愿总将妻子拴在身边,便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
碧云眼眸含情有如当年五音坊中情状,她微笑着向台下宾客弓身一福,秀美细长的睫毛投在面上,风姿绰约。琴师微笑着低下头去,纤手拂过琴弦,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几曲终了,满堂喝彩,秦碧云演奏行云流水一如当年,然而无论弹奏抑或吟唱,皆是旧曲也不足为奇。座中便有人高声言语:“碧云琴师多年隐退江湖,琴艺依然高超令我等由衷惊叹。然今日我等带着诚意前来此处只为一听,琴师也该演奏新曲供大家欣赏,在座诸位,可说是也不是?”
秦碧云一向随机应变,在坐皆是知音也并不觉得那人说话有什么难为。年轻时的一幕幕如同潮水涌上来,仍记得那年知恩刚刚过世不久去蒙古探望如缨时,那个女孩子,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字迹,反复誊抄着一首诗,字字打在心间椎心泣血。虽然歌词沉重,碧云还是收起泪水带着笑容,拨动琴弦即兴而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醉花阴【HE结局】
或许是自幼而孤的孩子安全感不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钟灵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后来入宫后更是如此,久而久之,习惯既然已经养成,便很难改变。双目失明以后,王庭上下待她如同半个主子一样精心伺候着,用的汤药都是不能再好的,却依然不能挽回她已经失去光芒的的眼睛。两个孩子视她如母,来这边帐子里的时候也很频繁,弄得钟灵十二万分的不好意思。
钟灵这日黎明即起,同平时并无不同。她自己帐子内的所有陈设都摆在她熟悉的位置,连梳子都是伸手可得的。眼睛已然失去光明,耳力同之前相比便是放大了许多,因此根据来人的脚步声,钟灵便很快判断得出来者何人。
“吉达如今什么时辰了?可用过饭了?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我听说有时都来不及饮食,可是瘦了许多呢。”
为了让她摸到自己,吉达故意靠她近一些。钟灵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帅气逼人的五官轮廓都很仔细地爱抚着。这个在爱与被爱中牵绊了几十年的女子从小看着他兄妹长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他和吉雅的第二个母亲。吉达对后面跟进来的中年男子比划一个嘘声的姿势,随即狡黠地笑起来。
“傻孩子笑什么呢?跟姨母说说。”
“姨母不妨猜猜,我今日可是带谁来看你了?”
“谁啊这样神秘,姨母可是猜不到了。”
吉达笑而不语,只用眼神向那边的中年人示意,虽然蒙古汗王身份尊贵,但因那人乃是长辈,吉达对来人的礼数依旧得体。另一边的中年人因一直在外游历,脸庞瘦削了许多,皮肤是黝黑的麦色,身形却是越发结实,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草原上的春天比中原晚上许多,此刻正是春寒料峭,那人解开披风搭在一侧,掀开棉袍一角无声地在她身边落座,吉达顺势牵住姨母的手放在他面上,随即识相地离开了帐子。
“吉达小孩子气了,还要在我这里腻着么?一会儿吉雅便过来陪我说话了,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别在这里耗着了。”
话音刚落,钟灵突觉手下那人的轮廓同那个孩子截然不同。吉达正是十几岁长身体的时候,面上遍布颗粒状的痘痕,而来人已经有很深的皱纹,他的面部虽然依旧皮肤紧实却明显地苍老。钟灵抚过他唇角那颗似有若无的黑痣一瞬间了然于胸,不知不觉早已经泪如泉涌。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总会被远方那人的笑颜惊醒,心里几次三番呼唤着她的心上人,从未想过这千里之遥,还有机会久别重逢。
“王爷...”
“灵儿我来了...我已经弃了王爵,你唤我名字就好,像缨儿她们一样,唤我名字。”
钟灵内心感怀,许久未见的女儿娇羞铺满了面目,低声道:“坪哥哥...”
“好听,灵儿再叫一声,大声一点。”
“坪哥哥...”
刘坪听到此处放声大笑起来,想当初毓阳宫中初相识便认定彼此,奈何碍于门第家世等等一切外物而不能长相厮守,只好十几年苦等悬心牵念。红颜薄命,婉儿命苦早早离开了这人世,她永远那般善良而坚强,这一生都在无私地冀望着自己和钟灵的团聚时刻。他已经辜负了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儿家,因此能够把握在手中的情意万万不可再放开,无论咫尺天涯。
“春晖本来想同我一起过来的,谁知最近有了清兮的消息,他与清兮兄妹情深一直在打听情况,便沉不住气去寻了。灵儿这么瘦弱,一定要好好吃饭攒足体力,我才能带你去见他啊。”
刚才吉达出去时,早就吩咐下钟灵的早餐要准备双份,年轻侍女鱼贯而入,将案子上的两份吃食各自摆在二人面前。刘坪心思一转,故意地跟她凑得更加紧密一些,怕她眼睛看不见碰伤了自己,便一勺一勺地将冒着热气的奶汤递到她嘴边去,有如对待几岁的孩童一般细心。
“你这样做什么?快些拿开,也不怕别人看笑话。”钟灵虽然嘴上嗔怪着那人,幸福甜蜜却早已经溢满了心扉。
“我的灵儿,谁敢笑话,”刘坪不只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等过段时日,灵儿便随我游山玩水好不好?你眼睛看不见我便一辈子牵着你,我们要去很多很多地方,等到哪天累了不想再走,就寻一处僻静地方住下来,再也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不管坪哥哥怎样说,钟灵这辈子哪也不去,就赖上你了。”
女儿家将头靠在他宽厚肩膀上,闻着他身上雄性气息无比安心。你半生戎马倥偬,而我多年思念成灾。我们彼此之间,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所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即使赴汤蹈火,皆是心甘情愿。
海底月是天边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精致小巧的马车顶着华贵车盖缓缓行进在山间小路上,看那车子样式便知里面坐的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小女孩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的崇山峻岭心胸也开阔,却不小心同车外马上的少年郎四目相对。女孩并不害羞,一时开心得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如同涓涓细流,直直流进马上少年的心坎里去,倒是让他羞红了脸颊,若不是在行进途中,这满面的羞赧可要暴露无遗。
车子一早便开始往这边行进,此刻正是人困马乏。男孩子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一块适合休息的空地,于是牵着女孩儿素手款款走下车子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腰间悬着自小便跟在身边从未离开过的银环,看上去并不像中原人家的物品。
女孩儿头上盘着好看的垂挂髻,发髻中间仅点缀着零星一两朵应季鲜花作为装饰,她皮肤白皙柔软,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鞋子,夏秋之交的凉风拂过,裙摆飞扬,环佩叮当,更衬得那女孩恍若出尘的天女。都道女孩子家家双足是不应随意露出来的,于是她下意识地往裙底收了一下绣鞋。然而那女孩流落在外多年,却明显不太习惯这样的穿着打扮,她看向少年的眼神水汪汪近乎于哀求,却始终不能得到他一丝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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