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开解了责任心太重的太子近卫,目送他离去了,庄嬴点亮殿上别的灯盏,一室光辉煌煌,她从架上取下兵书来研读……
夜渐深,悄静的宫室之中,灯盏的火焰兀然晃了晃,庄嬴警觉,看见拂动的帘幕,当即皱眉斥道:“谁在帘后?”
静了静,一只手挑起帘子,从帘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庄嬴放下了书简:“是你。”
……
已经是子夜了。
她毫无睡意,宫女来询问,是否需要添加灯油。
庄嬴坐在檐下,回头看着火焰微弱的铜灯,说:“不用。你们都退下,我不需要人伺候。”
宫女们就都退到殿外去,轻轻将殿门闭上了。
花枝铜灯终于灭了一盏又一盏。子时已过。
庄嬴起身,从架上抽出悬翦剑,走到院中,她开始练剑,那是一套她怎么也练不顺畅的剑法,教她剑法的师父说,她练不好,是因为她心不够定,她觉得好笑,她可以说是整个赵宫里除她父亲之外最有耐心的人,师父说,不过是表面而已,有耐心不代表真正的沉着冷静。
她悟了很多年,始终悟不透她还要怎样做才能精进,可惜师父不在了,那个剑术超群的男人死于另一个人的剑下,他说那是他欠下的债,既然上天不让他的剑术有后继之人,那么,他也该是时候去还清他欠下的债了。
心定,心定……要怎样,才是心定?
邯郸的春夜,寂然而寒冷,花朵伶仃地开在枝头,庄嬴不明白,世间的百花为什么争先恐后要来点缀一个并不温暖的季节?或许……是顺应命运的安排,顺之,则春秋轮转年年花开花谢,逆之,大地就会惨淡一片失去鲜活的颜色。
渺渺茫茫地,她好像悟到了什么。
闭上眼睛,万籁寂静,天地之间,好像只有她和她手里的剑。
“心定是忘,忘己,忘人,忘众生。”
她的剑光在暗夜中快得仿佛飒沓流星,这剑法,她彻底开悟了,当悬翦剑停住的时候,枝头飘下来一片花瓣,轻柔地落在了剑上。
“这剑,很快。”
庄嬴听见了涂山显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的确是涂山显,悬翦剑尖指住的,是他的胸口。
涂山显的脸上一道剑伤,细薄的血口子,没有愈合的迹象,就像是不久前留下的一样,他弯起嘴角:“快到,再往前两分,你就能杀了我。”
庄嬴平静收剑:“我们之间,该说的话已经说清楚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没有说清楚。”
“哦?”
涂山显走近前,低头看着她,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你喜欢我,我能感觉到。”
庄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是啊,我是喜欢你,但在家国面前,小小儿女私情是轻若无物的东西。如果你来,只是为了我的答案,现在我给你了,你可以走了,恕不远送。”
她抬抬手,自己转身离开院子。
涂山显抓住了她的手腕,野蛮地将她拽回到自己面前:“轻若无物?你在说出这样的话时,有没有觉得自己冷血无情?”
庄嬴皱眉挣扎,但他抓得紧,令她丝毫挣不脱,庄嬴没有再固执,她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她停下来,抬头看他:“涂山显,你醉了。”
他的眼睛红红的:“也许吧,一入人间渐不胜饮了。”
“喝醉的人,不应该说太多的话。”
“可有些话,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有勇气说第二遍。”涂山显一分分靠得更近,他问她,“小庄,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庄嬴看着眼前这双幽沉又盈亮的眼,笑得从容:“我快要嫁人了,嫁的是齐国最风姿卓雅的公子,他什么都好,我心中欢喜。”
涂山显的神色陡然一伤:“你……”
庄嬴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嫁给田澄,既是父亲的安排,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诸国公子前来请婚,众人里我一眼看中的,就是田澄。”
涂山显的手慢慢垂下了,他容色惨沮,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抬眼,脸上带着笑:“那我是不是应该向你道喜?”
“如果你愿意的话。”
涂山显就转身,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一坛酒,他将酒打开了,絮语道:“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埋在桃山好些年了。你们凡人,是不是也讲究,喜事要有酒来衬?”
他萧瑟地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接着将酒坛递给庄嬴。
庄嬴伸手接下的时候,听到他贺道:“恭喜你,得偿所愿,觅得佳婿。”
为着这一句好得不能再好的贺词,这坛酒,她不能不喝——
“果然是陈年的好酒。”
涂山显看她拭去唇边酒渍,却神伤更深:“好酒么?我却觉得很苦。”
庄嬴捧着酒,没有理会他这句话,只是告诉他:“你该走了。”
他愣怔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涩涩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眼睛坏了,你每天都在照顾我,你会离我很近,我闻得到你的气息,我很留恋你对我的好,留恋你触碰我时的轻柔,后来我假装看不见,其实是想多看看你。”
庄嬴别过脸去,冷冷道:“过去的事,我不想知道。有这啰嗦的工夫,你不如快回涂山去治好你的伤。”
涂山显恍恍然,他下意识摸自己受伤的脸颊,低下眼喃喃地说:“这人间的刀兵之伤,远不如霹雳难捱,行云骗了我……”
更深露重,春夜潮气沾衣,庄嬴似乎觉得,那潮意也沾染上了自己的眉睫。
涂山太子在子夜的赵宫,终于心悲难抑,眼中坠下了一滴泪:“但是回了涂山,它们迟早会好,只是我心里的伤,不知几时会好。”
他闭目转身,身影一晃,沙沙叶响。
转瞬间,院子空空,只有庄嬴站在那里,她捧着酒坛的手紧了紧,也转过了身。
“公子庄。”
涂山显走远后,一袭白衣出现在伶仃的花树底下。
庄嬴没有回头:“大长老乘夜而来,心事已了,可以回涂山了。”
涂山行云心怀愧疚,但他不能不这样做,作为涂山法力高深的大长老,他向小小的凡人女子下跪,在她身后俯身而拜,态度极尽恭谦:“公子大恩,我涂山氏无以为报。”
手里的酒坛好似有千钧重。
“我不是为了你们涂山,而是为了赵国。”
庄嬴快步回到殿上,她拉上了身后的门,自始至终没有回看一眼,直到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才觉得彻底撑不住了,面色惨白地靠着门滑坐在地。
原来,去演一场戏,做一个刻意为之的诛心者,无论做过多少次的预想,最后终是一损俱损……
好在,他信了,走了。深切失望过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第四十二章 华阳君
赵侯决定提前嫁女。
田澄在归齐前,来探望了庄嬴,两个人在檐下坐着,庄嬴不怎么说话,田澄话也不多,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庄嬴的侧脸。
后来天色晚了,田澄就说:“我该回去了,明早我就启程回齐国。”
庄嬴起身道:“那我送你到宫门口。”
“不用了。”田澄的眼睛最是好看,眼明如星的人,笑起来显得格外甜,他有些羞涩地牵住了庄嬴的手,“我呢,很快就会来迎你去齐国了。分别总是会令人伤感,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别,你就在这里,不要送我,不然可要引我怅惘了。”
“我只不过是多走几步,送你至宫门下。”
“那也不要。”
田澄执拗不肯,庄嬴就没有再坚持,她点头答应:“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细柔的春风带着一点凉意。
田澄目光柔柔的,他看向宫室,庄嬴素爱清静,不喜欢宫人近在左右伺候,因此隔着时辰换过茶后,宫女们都退到殿外听候吩咐了,宫室内安静无人。
即便是周遭没有人,田澄还是很紧张和害羞,他捧住庄嬴的脸,轻轻吻了她的额心,然后小心地拥抱了她:“庄姬,我对天上的神明起誓,终此一生只爱你一人。我会善待你的,会给你我能给的一切。”
庄嬴有点儿恍惚茫然,直到田澄走了,剩她独自立在檐下,衣裳上淡淡的兰草香提醒着她,方才田澄的确亲过她、抱过她,田澄是品行端庄的君子,从不浮浪,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能做到的,这是第一次,端庄的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对她立下了一生的承诺。
赵齐联姻是国之大事,赵宫上下很快地忙碌起来了。
齐公子还来不及到邯郸来迎娶赵侯的爱女,西线就快马加鞭传来了战讯——秦军有意挑衅,有东侵赵国之势。
朝堂议事,群臣激愤:“蔺地、离石尚未归还,那秦国又起狼子野心,我赵国绝不能退让!”
可一动干戈,各处牵涉太广,何况赵国近日有大喜事,实在不适宜与秦国开战。
传回的书信上说,率领秦军压境的是秦公新封的华阳君,这是个大家都没有听过的人,崛起得突然,谁也不知那华阳君的底细。
轻易不能起战火,那便只有先遣使议谈,派谁去,又成了难以抉择的问题,重臣老病不可离都,而华阳君位高权重,寻常臣子怕是去了也会被秦国挑理,不够资格见到华阳君。
朝上正沸议间,一直在屏风后默听的庄嬴走了出去,她在群臣惊诧的目光中,向上位者叩头谨拜:“父君,我愿为赵国使者,去会一会秦国的华阳君。”
朝堂一阵静默,群臣面面相觑,皆是惊忙。
不仅是群臣,连赵侯亦感到万分震惊:“庄儿你……齐国公子就快要来了,你怎可轻易离开邯郸,难道你不知道赵秦两国积怨甚深,你以寡人嫡长女的贵重身份,如何能去做与秦国议谈的使者?”
“正因为我是您的嫡长女,正因为我即将嫁往齐国,所以我才是最适合去与秦国议谈的人选。其一,华阳君是秦国宗室,我是赵侯嫡女,我们身份相当,足以会面。其二,公子田澄待我情深义重,有齐国这层关系在,秦国必当顾忌,不会轻举妄动。”庄嬴陈情,然赵侯无以应,她便再拜,恳切道,“父亲,这也许是我单纯作为您的女儿,能为我们赵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求您成全。”
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公子庄的坚毅果敢?西线危急,朝臣心焦,再一次,是君侯独女排众而出,毅然请命,愿去与虎狼之秦议谈。
赵侯不想让爱女出使,但她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的确,纵观朝中,再没有谁会比她更适合做议谈的使臣,赵侯不禁动容,允下了她的请求。
庄嬴身份高贵,赵侯虽然派她出使,但心里是悬着的,怕她在秦国人手里吃亏,所以除了将跟随出使的人都换成训练有素的侍卫,他还暗中传令西线,重新布置了兵防,以确保无论如何,庄嬴能安全返回。
因情势紧急,次日一早,一切准备妥当,庄嬴即将出使,她至檀信宫拜别赵侯,太子雍着急赶到了。
太子雍道:“等一等!姐姐此番出使,便由郑恒作为近身护卫!”
庄嬴当然不肯:“不行,郑恒是太子近卫,他不能离你左右!”
“我在宫中,哪里都不去,天下岂还有贼人能入得赵宫来伤我?”太子雍态度坚决,当即命令郑恒,“郑恒听命,本太子要你护送公子庄前去与秦国华阳君议谈,你必须保证,将公子庄平安无恙地护送回来!”
年轻简练的太子近卫执剑俯首:“郑恒领命!恒发誓以自己的性命护卫公子,定教公子平安归来!”
太子雍心意已定,加之赵侯默许,庄嬴不得不顺从,携郑恒一道出到宫门下,与出使人马会合,急往西行。
庄嬴心里焦急,她没敢在路上多耽搁,风鬟雨鬓,不日就到了离石,她恪守着礼仪,整装肃容,向秦军递送了名帖,小半个时辰后,秦军才有位大将出来回话,说华阳君在忙,如果赵国使臣不介意,华阳君愿在申时后与之相见。
赵国使臣如约而至,申时前就到了落梧馆,守卫要求庄嬴等人上缴兵器方可入内。
庄嬴抬头看了守卫一眼,像没听见,径往馆内去。
守卫们立刻拦住路,不依不饶道:“请赵国使臣留下兵器,由我等暂时看管!”
“大胆!”跟随在侧的郑恒严声喝道,“尔等可知,在你们面前的,是我赵国的公子庄!”
庄嬴身为赵侯嫡长女,此次前来,是以使臣身份,故此她并不做华丽威仪的宫廷打扮,她妆容素淡如常,眉目英气,长发拢起扎为一尾,衣装利落偏近男装,但又并未刻意隐藏自己姑娘家的身份。
郑恒以为秦人不知,可是当他表明赵国使臣的真实身份后,守卫却不为所动,仍旧像几尊石雕般环伺左右:“这是我们秦国的规矩,任谁来见我们华阳君,也该照做不误。”
“秦国的规矩?”庄嬴冷声笑笑,看看左右,这落梧馆曾经是离石的官驿,秦军攻下离石,不知什么时候将官驿改易了他名,她进来时就看那门上的字不爽,现今小小秦国士兵胆敢让她放下悬翦剑,真是可笑至极,她偏生不肯,扬眉道,“诸侯朝见天子,才要解甲释兵。华阳君什么身份,我庄嬴什么身份,我见他何须释剑?都给我让开!”
周天子还在,秦国再强也还是臣子,守卫闻言面面相觑,却架不住上头有命,他们没有说话,只固执还拦着不肯放行。
双方正僵持间,之前出来回过话的大将从馆内出来,一面走来相迎接,一面笑着说道:“怎可对尊贵的宗姬无礼?快快让开。”
守卫这才收了刀兵退站两侧。
秦国大将至前,起手一礼,“秦将吕问,恭迎赵国公子庄。”再侧身向内引路,“公子庄,请。”
吕问将庄嬴一行数人引到落梧馆中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令人上了茶水,陪笑道:“请公子庄稍候,华阳君很快就来。”
说完,人就出去了。
庄嬴打量房舍,这间屋子地处馆舍中央,前庭开阔,虽然被改造得更为秦国风格些,但看格局,想必是当年离石官驿待客与公办之所——呵,离石曾是赵国城池,如今被秦国占着,庄嬴候在这里,心中滋味不可谓不复杂。
案上有陶罐和陶杯,庄嬴不计较粗陋,取过其中一只,给自己倒了水,淡定饮啜。
秦将吕问说的“很快”,足足让庄嬴等了一个多时辰,直至酉时一刻,都无人出现。
郑恒为人机警敏锐,既然是前来议谈,断没有轻易走的道理,但候的时辰久了,他不免觉得不踏实,走到窗边观察一番,发现落梧馆中戍卫秦军只见增多不见减少,他忧虑很深,将这些告诉了庄嬴,并问道:“公子,这里会不会是个陷阱?意在引公子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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