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至楚地,转奔河西,秋冬风霜侵人,此番归来,分明容颜瘦损憔悴了许多。
君夫人心疼不已,却明白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懂事,不肯令双亲多担心,她知道庄嬴的心思,宽慰拭了眼角的泪光,执起女儿的手说:“先去看看君上吧,自你走后,他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庄嬴同样思念她的父亲,于是,她回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赵侯。
檀信宫很安静。
无人通传她已归来,庄嬴默然站在殿柱下,看了很久她一生之中最敬崇的这个男人。
她的父亲,鬓生华发,身姿佝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老了,他老得很快,快到庄嬴会觉得那个背影是梦,因为父亲爽朗大笑着举起小小的她在半空里转的那一幕,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伏在烛火案前看着什么的赵侯陡然猛咳了两声。
庄嬴心惊,急忙迈开步子,她从殿柱后出来,不经意看见地上自己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她倏忽心上一顿——这哪里是那个小小的人儿呢?她已经长大了,在年年岁岁、春秋四季的无声轮转中。
原来……不是父亲老得太快,只是这人世岁月太过无情。
“父亲!”庄嬴跪下,急忙搀住那咳弯了腰的人。
赵侯愣一愣,转头,遂而展露了笑颜:“哦,庄儿,是我的庄儿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见有人来通传?”
庄嬴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忍住鼻酸,笑答道:“刚刚回来,想给您一个惊喜,而且您一向也很忙,我怕打扰到……”
她想说,怕打扰到父亲处理政务。
说话的间隙,眼光不经意瞟过案上的文书,文书堆放的旁边,铺着的是一张羊皮地图,地图上用红圈画住的地方,是蔺地,和离石。
庄嬴蓦地失了言语,她垂下脸,握住拳头低声道:“父亲,赵将军……”
赵侯点头:“我知道。”
“是我没用。”
“不,庄儿做得够好了。”
父亲越是这样安慰她,她就越是觉得难过:“没有,假如我……我能早点提防……”
赵侯长叹,将垂泪不止的女儿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自古争战,没有不流血死人的,不是将军死,就是士卒死,命都是一样的,不分贵贱。赵疵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他也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战死。为国捐躯,死于沙场,这对一位将军来说,是死得其所的。”
这虽然只是一个女儿,但却是个坚强不屈的女儿,她素来很少哭,连哭起来,也是咬紧唇角默默的,不肯发出半点哭声。
赵侯扶着庄嬴颤抖的双肩,从袖中取了汗巾来给她擦眼泪,再悉心开解她说:“这一回,咱们是丢了疆土,但那秦国不也损失了一位公子?嬴晏虽非嫡出,却战绩斐然,是秦公子中不俗的一个人物,嬴渠梁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这个儿子死在赵国的。有失有得,庄儿,这便是天命,你说呢?”
话音未落,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庄嬴惊慌失措,连忙抚着赵侯的背:“父亲……父亲您怎么了?”
赵侯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人老了,就是这样不中用。”
庄嬴急道:“父亲春秋正盛,不要说不好的话!”
赵侯笑着握住她的手,好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赵侯低声叹惋:“庄儿,纵然不想承认,但为父,当真是老了。”
庄嬴急切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赵侯拍拍她的手背,继续道:“你不必安慰我,我这把子老骨头,自己心里有数。”
“父亲……”
“然而赵国大业未竟,我这心里,终究是遗憾。”
“庄儿会帮父亲达成心愿!”
赵侯爱怜望着自己的女儿,伸出略为枯瘦的手摸摸她的脸颊,眼前这双眉目里有着信心和倔强,多像他年轻的时候,让他不由得想说出深藏在内心的期许:“其实你,是比雍儿聪慧果敢的,或许这赵国的君位我应该留给你……”
庄嬴惊骇,脸上立时白了白:“父亲!”
她是没有想过的,更不会想要,赵侯觉得自己早该料到,他干涩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她一定累了,催她回去休息。
庄嬴恭谨退出檀信宫。
在檀信宫外,太子雍快步往阶下跑。
庄嬴久未见过亲弟,不禁喜悦唤他:“雍儿。”
太子雍止步,挽起衣袖,弯腰从阶下拾起了什么,然后才转过身来,向她乖甜一笑:“姐姐。”
庄嬴一面走下台阶,一面高兴笑着问他说:“你方才在捡什么?”
太子雍伸出手,掌心里是块青翠的玉佩:“大概走得急了,这玉佩就松落了。”
庄嬴笑了笑,取过玉佩,亲自给他别在了腰间:“有什么好急的呢?父亲不是教你,国君该有国君的气度,步伐自当稳健吗?”
太子雍有片刻没有出声。
庄嬴为他悬好玉佩,理好穗带,继而笑靥问他:“我离宫许久,你可曾想我?”
闻言,太子雍眉宇里有飞扬的喜色,他下意识抬起手,但转瞬之间,神色归于平静,手也垂落回去,他垂下眼说了一句:“雍儿自然是很想姐姐的。”
十二岁的少年,此时沉稳内敛如一个大人,完全没了以往喜形于色的欢愉。
庄嬴不禁愣了愣。
太子雍说:“我想起还有没看完的兵书,先回芷兰台了。”
她更加感觉异样,忙出声叫住转身离开的弟弟:“雍儿,你不是来见父亲的吗?”
他停住脚步,回头道:“原本是的,但我还是想先回去看完那卷兵书,我想这样会令父亲更开心些。”
庄嬴孤单站在阶上。
太子雍走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她问檀信宫外的守卫,在她出来之前,太子雍有没有进过檀信宫。
守卫说,有,但是太子很快就出来了。
庄嬴脸色大变,急忙去追太子雍。
池上飞桥如虹卧波。
她疾步追上前,拉住了将她呼唤置之不理、越走越快的太子雍:“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太子雍目光落在别处,平静道:“没有。”
“你……”
庄嬴顾忌停言,她屏退了太子的随侍。
周遭没了旁人,她才敢向他解释:“你不要当真,父亲只是戏言。”
太子雍轻轻皱眉,眼下微红:“父亲说得对,姐姐智慧果敢,有资格成为君侯。”
庄嬴骇然,继而心上刺痛,他果然是听见了。
“你怎可胡说?”
她柔声斥责了他,再又弯腰扶住他的双肩,肯定地对他说道:“赵雍,你记住,你是赵国的嫡长公子,如今更贵为太子,赵国君侯之位,父亲属意的人除了你不会是别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牢记这件事!”
“但我确实不如……”
“不要再说了!”
兴许是语气严苛了,太子雍的眼里泛起微微的水泽。
庄嬴心疼地抿了抿嘴角,紧握住他的手说:“我是你的亲姐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和公子澄已立下婚约,将来我会离开赵国,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多帮你做一些事,如果你因为父亲的几句玩笑话而对自己失去信心,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太子雍抬眼望着她。
庄嬴弯起嘴角:“我会嫁去齐国啊,你要用心地去学怎样才能让我们赵国变得强大,这样,齐国人就不敢轻视姐姐了。”
太子雍破涕为笑,自己擦擦眼角,很认真地点头。
“以后还说泄气话吗?”
“不会。”
“姐姐的后半生,不想受齐国人的刁难,你要努力啊。”
太子雍伸手牢牢抱住她:“姐姐的身后,会有一个强大的母国,如果有朝一日田澄敢欺负你、齐国人敢轻侮你,我必将发赵国雄兵,踏平临淄!”
作者有话要说: 会心一笑~
说起来,小庄这个心思敏感的太子弟弟,就是历史上推行“胡服骑射”使赵国强盛的赵武灵王呢。
(虚和实,千丝万缕,大概这才是一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吧?)
☆、第十三章 惊梦醒
赵国君夫人出身高贵,仅育一女一子,独子赵雍机敏好学,又有仁善心,上下而观,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做赵国的君上。
庄嬴一心想帮赵雍坐稳太子位、甚至是将来的君位,固然有因亲姐弟的缘故,但更多是赵雍出众的品行让她毫不怀疑,父亲的大业在他的手上才能完成。
太子雍睿智多思,但有时却过于仁弱。
君夫人问他:“蔺地和离石,我们如何夺回?”
片刻思忖后,太子雍回答说:“秦人悍勇,此时我们抓了他们的公子,再去夺回失陷的疆土,无疑是硬碰硬,倘若开战,于民无益,我认为,可待良机。”
“等?!”
君夫人不满意他的答案,仿佛是更为他给出的答案而感到难过。
庄嬴想拉情绪激动的母亲坐下,母亲甩开了她的手,痛心指责太子雍说:“这就是你的智谋吗?你成日看那么多的书,竟连‘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都不懂,真是太令君上和我失望了!”
直至君夫人愤然离席,太子雍也不是很明白,就算他的想法与父亲不同,母亲为何要表现得那样生气。
庄嬴没能挽留住君夫人,她回头看惊惑的太子雍。
“姐姐……”
庄嬴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赵国不能等了。
父亲的身体比她离开邯郸前差了很多,在她回来后,父亲借故没有来同他们一起用膳,就是怕连续的咳嗽会叫儿女们多担心。
遥望檀信宫的灯光,庄嬴忧心得整晚不能入睡。
国与国之间,战争无休无止,只有够狠才能生存!
诸国环伺,赵国左右都是强敌,中山国又嵌于国土之上,是为心腹之患。
等待良机?如何能等啊,这是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代,再等下去,只怕无数像幺七、像太子雍一样大的孩子们,会因赵国的败落而死而流亡……他们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们的人生理应漫长而安泰富足!
翌日早,太子雍在读书,庄嬴去找他。
“姐姐?”太子雍抬头,看见她怀里抱着个小布包,很是好奇地指指,“这是什么?”
庄嬴卷起他的书放到一边,放下布包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太子雍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高兴打开布包,却发现里面是块污迹斑斑的东西,他皱眉翻了翻,看到形制和上面的字,吃惊不小:“是……我们赵国的旗?”
庄嬴点头,之后吩咐芷兰台的宫女:“打水来。”
太子雍不解。
一盆水端上来,庄嬴令放在案上,她对太子雍说:“把这面旗洗干净。”
太子雍愣愕。
芷兰台上服侍的宫女见状,连忙道:“这等粗活怎能由太子来做?还是让我们……”
太子雍垂眼看着脏污的旗,竖起手掌命令道:“你们退下!”
宫女噤声退站。
赵雍的手,指骨分明,洁白而修长,是一双净柔文雅的少年人的手。
水很冷,他曾瑟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将双手浸入了冬日刺骨的冷水中。
洗下旗上的泥污,一盆水已然浑浊。
太子雍咬牙:“换水。”
第二盆水也不再澄澈。
太子雍再道:“换水。”
洗到第三遍,水终于清了。
太子雍低头盯着手中旗角沉褐的颜色,问:“这面大旗,姐姐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离石东郊外。”庄嬴说,“它曾被紧紧握在,一个战死的小兵手里。”
“这些血,洗不掉了。”
沉褐的颜色,不是旁的什么,而是风干后的血迹。
太子雍细长湿漉的手指抚过旗上洗不干净的痕迹,沉痛闭上眼,低声重复道:“这些血洗不掉……”
庄嬴神色郑重:“是,这旗上沾染的血,洗不去了。我要你晓得,赵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将士们的血换回来的,所以一寸都不可让。守民守国,是最起码的为君之道,雍儿可明白?”
“雍儿明白。”
太子雍的手在冷水里许久,浸得肤色青白。
庄嬴取过布巾,为他将双手擦拭干净,她心里想,多愿意替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啊,但她知道这永无可能,她只能握紧那双冰凉的手,给他温暖,给他鼓励,让他觉得他自己不是孤君,不必畏惧脚下要走的路:“雍儿的这双手,现在瘦弱没有力量,可我希望,在将来,这是一双捭阖天下,决定诸国命运的手。”
赵雍抬起哀伤的眼望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点点回握住她的手。
午后,赵侯传召太子雍,问他依眼下情势,赵国该如何。
庄嬴在帷幔后,听见叩拜时衣裳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太子雍气魄肃稳说道:“当以秦公子嬴晏为交换筹码,给秦人五天的时间,若他们不肯从蔺地和离石撤兵,我赵国,应加之以强兵,使秦人知道赵国的愤怒!”
庄嬴从檀信宫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宫殿,终于能够放心安睡一场。
她竟然梦见自己死了。
死在一片苍翠的林子里……
庄嬴浑身冒寒意,忽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慌张摸摸自己的胸口。
没有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不可能再死一次!”
庄嬴喃喃着,悸怕着梦境的真实,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也许更可以说是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天在竹林里,铜箭射出的速度好快,快到她躲不开,剧烈的痛楚从她心口蔓延,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无边的苍翠,她绝望想过,她进入到一个永远出不去的困境了,很不幸她会葬身在那里。
但是,后来是涂山显救了她。
“涂山显……”
窗下有人悄声碎语,庄嬴回过神,她初初醒来,听不惯这动静,立时生气喝问是谁在外面,有什么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反要躲在窗下。
有当值的宫女惊慌跑进来,跪地道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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