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用的是最上好的衣料,由金银丝线和贵羽缝制,她的嫁衣华美非凡,她笑一笑,对母亲说:“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衣裳。”
君夫人勾勾她的鼻子:“傻庄儿,一生一次的事情,岂可以寻常待?”
母女叙话间,有宫人着急来通传说,后宫李美人腹痛不止,似是得了急症,请君夫人快过去。
君夫人焦急赶去了,留下庄嬴一个人。
午后的光影铺落在殿门前,明晃晃的。
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因为她知道父母亲给她的,都会尽善尽美,于是没有多待就出来了。
走在宫里长长的甬道,有个面生的内官立在墙下,看左右无人了,才敢怯生生叫一声“公子庄”。
庄嬴听见了停下来。
内官赶忙在她跟前拜倒:“禀公子庄,驿丞托我向公子带个话,官驿里住着的客人很久没有见到公子,整日都在发脾气,倘若客人再见不到公子,怕是官驿的家当都要给客人摔没了。”
庄嬴愣了愣。
看不出来,涂山显还有这么蛮横不讲理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问:“他在邯郸玩得不尽兴吗?”
内官一脸茫然。
庄嬴立刻晓得自己问错了人。
其实没有涂山显,哪会有她安然活着的今日?就算是有负涂山大长老的托付,也该当面去把话说明白,亲自跟他道声别。
庄嬴告诉内官:“你去跟驿丞说,就这两日,我会去官驿。”
内官点点头,应命起身,还没有走,像是想到了什么,再又跪下了:“公子庄不可去官驿!近日官驿附近多有闲杂人等走动,怕是有刺客潜藏其中。”
庄嬴仔细想了想,说:“后日未时,我会在东市的石井边等客人,让驿丞告诉客人,要准时来,我只等到未时一刻。”
到了约定的日子,庄嬴避过众人耳目,躲在运送瓜果鲜菜后空返的马车上出了宫。
东市的早集散了,零星只剩着一些摊子,摆着灰扑扑的小玩意儿和失水发蔫的菜果在卖。
庄嬴到了石井边,未时还没有到,她赶来得急,有几分口渴和燥热,她打了井水上来,喝了几口,再用温凉的水洗了脸。
远处房舍下有孩童在追逐嬉闹。
离未时还有一阵。
庄嬴难料定涂山显会有多久到,空等劳神,她就倚在石井边的大槐树下闭目等着,不知不觉却睡了过去……
骤而惊醒,未时一刻已过,涂山显没有到。
庄嬴多等了一刻钟,人还是没有来,她站起身,拍拍衣上的灰,要走。
“小庄。”
脚步还没有跨出去,大槐树后探出一张笑脸。
涂山显扶着粗壮的老树,仍旧是一身鲜艳的红衣,斑驳的日影落在他的肩头,他笑吟吟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看你睡着,没有吵醒你。”
庄嬴回头看见他,平静的一个人顿时就生起了气:“驿丞没有告诉你,我只等到未时一刻,要你准时来吗?”
“说了。”
“说了?那现在是几时了?”
涂山显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诚实地回答:“快到未时三刻了。”
庄嬴道:“你我约定的时间过了。”
说罢,就转身走了。
涂山显极诧异,连忙追上前去:“小庄,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么?”
“我说过,我只等到未时一刻。”
“未时一刻的时候我早就到了这里,我没有迟来!”
“那是你的事。现在时辰过了,我就该走了。”
涂山显真是不明白庄嬴在意这三刻钟的缘由,他觉得枉费口舌,劝阻不住干脆伸手拉住她:“好了,不要介怀了。如果你认为我有错,我道歉行不行?我不应该捉弄你。”
他这一拉扯,反教庄嬴更添莫名的烦躁:“放开。”
“有什么话,坐下来说,你答应,我就放手。”
“我没有话要和你说。”
“骗人!”涂山显拧眉,“没话说,你让我未时来?”
“我……”
“说啊,理屈词穷了吧?”
庄嬴气恼,愤然甩开他:“放肆!”
涂山显不喜欢这两个字,因为行云教训他,说他言行无当时,斥责做多的就是这句话,他怔了一下,有那么个瞬间没缓过神来。
集上灰扑扑的布幅下,有个捡藤球的稚童跑过,刚巧就看见了他们,他理解得不大一样,回头奶声奶气地喊:“阿母,阿母,那里有人在打架。”
荆钗布衣的妇人端着米羹跟在稚儿身后,望了涂山显他们一眼,一面弯腰搂着孩子走开,一面说道:“哥哥姐姐不是打架,是姐姐发脾气了,哥哥在哄她。”
庄嬴额上青筋跳两跳,当即怒叱:“那妇人,你乱说什……”
涂山显眨眨眼,认真问她道,“小庄,你是在发脾气么?”
庄嬴呆住。
他又道:“那我要怎样哄你才行?”
庄嬴的脸,慢慢热了。
那妇人真是多嘴多舌好揣测……
这只狐狸,也是听进不该听的,令人厌烦!
“我没有!”庄嬴大声否认道,“涂山显,我今天来,确实是有话要跟你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不会再出宫来见你了,如果你在邯郸待够了,请自行离开!”
这是……赶他走?
涂山显定在那里,心里很受伤,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要他走了,他当真是不懂,怎么她就是不欢迎她留在邯郸。
庄嬴都没有给他问一声为什么的机会。
涂山显平复下情绪,不那么难受时,庄嬴已经走远了。
——真不甘心啊!
涂山显倔起来,偏就要与她对着干,他要告诉她,他不走。
出了集市,街上来来往往忙着行路的人不少,庄嬴走得飞快,涂山显一时半会儿追不上。
等快要追上时,不知道中哪个人,忽然高喊了一声:“庄嬴!”
这声音耳生得很。
庄嬴下意识止步回头,寻找喊她名字的人,隔着络绎不绝的行人,她甚至没能分辨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涂山显看到蹲在檐下的两个人从袖中抽出了短剑,快步冲庄嬴的方向去。
没错,他们的目标就是庄嬴!
涂山显心头一跳,不及多想,在人群尖叫四逃前,迅速奔向庄嬴,他拉紧她的手,说了一句:“快走!”
但是还没走多远,前面又过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她就是赵姬庄嬴!”
“拿住她,别给她跑了,其他人,杀!”
这些人的口音听着不像赵国人。
庄嬴听到他们说要活抓她,很快明白过来,这些,大概就是父亲提过的刺客。
她冷笑了一声:“来得好快啊,特意避开了官驿和主街,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与她背对背站着的涂山显惊异:“你知道他们会来?”
“知道,来抓我罢了。”
“抓你?抓你有何用?”
“献给秦国。”
现在只有一点后悔,就是出来时没带悬翦。
刺客尽数扑上前来,锋利的剑光,看来伤几分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这些人奉命要抓活的,绝对不会轻易伤了她的性命。
“他们手里有剑,你躲开些,自保就够,不插手就没事。”
庄嬴躲过一击,用力将涂山显推到路边,趁隙往相反的城门方向跑。
刺客自然眼明,知道不能让她跑向城门求援,速速将她围住,在看到城中已有兵将跑动时,其中一个欲挟持她出城,剑光刺过来,庄嬴惊骇后退,一瞬间红影闪过,她已被人护在怀中,旋身间,她错过他的肩头,看见另有剑刺向他的背心。
“不要让人间碰过血的东西弄伤他,人间的伤药治不好这样的伤,他会很痛苦。”——临行前,涂山大长老如此恳求。
人间的刀兵!
满脑子只有一个信念:“不能让他受伤!”
庄嬴惊白了脸,足间一点,换用自己的身体去为他挡那袭来的剑光。
锐利的寒意渗进臂膀,在她感觉到疼以前,风卷起她的发丝,纷沓的脚步在她身周布散开。
“保护公子,缉拿刺客!”
这是……太子近卫郑恒的声音。
“小庄?”涂山显着急扶住了跌倒的她。
庄嬴捂着臂上的痛,额上起了丝丝冷汗:“没,没事。”
“怎能没事?你流血了!”
“轻伤。”
涂山显望着她,气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为何又要替我……”
郑恒来得及时,那些刺客别想逃走了。
庄嬴松了口气,转眼看涂山显,她看着他一双焦灼的眼,轻声问他:“送我去河西前,你是怎么帮我治好伤的?”
涂山显错愕,他没想到这情形下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这个……我不想告诉你。”
庄嬴回想他扑咬自己的那次,那样敏捷凶悍的力量,对付这几个刺客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他没有展露,依他性情,不是能坐以待毙的,或许是有什么原因,致使他暂时失去了那份力量。
“无论怎样,都是我欠你的。”庄嬴对他笑了笑,“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涂山显迷茫:“啊?我什么都不要。”
刺客已经差不多全都缉拿住了,对庄嬴不能构成威胁。
郑恒利落转身跪禀:“奉太子雍之令,跟随公子,暗中护卫。适才因故迟来,请公子恕罪。”
☆、第十六章 大雪落
太子近卫恭顺地低垂面目。
庄嬴的目光移到郑恒身上,这幸好是他率人赶来了。
她不由得微叹一声:“你何罪之有啊?”
郑恒见她欲起,急忙迎上前搀扶。
庄嬴站稳了,目光一停,转头看向涂山显:“你受伤了没有?”
涂山显摇头:“没有。”
那就好。
伤口处泛起疼,庄嬴白着脸咬了咬牙。
郑恒提防地审量四周,小声对庄嬴道:“公子,此处不宜久留,应及早返回宫中。”
庄嬴点点头:“嗯。”
她又看涂山显——父亲为抵抗诸国进犯,早已树敌不少,此次与秦国开战,秦强赵弱,恐怕这邯郸往后会更不太平,她当真无暇再顾及一个涂山显了——纵然心有不忍,但也不得不说出一些残忍无情的话来:“我前面跟你说过的话,或许是不那么客气,但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再来看你了,我……所以请你,看过了邯郸,就自己离开吧。”
涂山显扶住她的手不自觉松开了:“你是特意来赶我走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你让我自己走?你忘记你答应过行云什么了!”
郑恒低头站在旁边,牢牢扶稳庄嬴。
涂山显突然动怒,提及了行云,庄嬴很怕他再说出自己的身份,况且,没有人对她这样大声地说过话,她觉得有愧,无法生气,只是分外难堪:“我没有忘。行云是说,如果我在你身边,如果我在,我自当尽我所能,但是,我很快就不在了。”
“你,你不仗义……”
“你也曾经说过,看一眼邯郸就够了。”
涂山显僵住,无言以对。
郑恒抬眼,提醒庄嬴道:“公子,你的伤,需要尽快包扎。”
庄嬴应了声。
任是她总这样薄情寡义,总归是他下山以后第一个与之说话的凡人,又一起走过了很多的路,涂山显心中到底有几分不舍:“小庄……”
庄嬴淡色的唇角微扬:“就此别过了。请多珍重。”
涂山显不能相信,她真的就走了,这是她说给他听的最后一句话。
他抬了抬手,自感徒劳,再又慢慢垂下了……
身在赵宫中,望见夕阳西下,这景色,让人心里无端漫开一层苍凉。
伤口包扎好了以后,殿上众人退离,空空荡荡,有些冷清。
庄嬴披好外袍,去端案上的汤药。
一只白皙净柔的手先她一步端起了那碗汤药,她抬起头,看见赵雍含笑立在她面前。
太子雍笑容明暖:“姐姐的手还好吗?服药可需雍儿帮忙?”
“没那么严重。”庄嬴坐好,朝他伸了手,“给我。”
药碗是温的,太子雍弯腰将碗放到她手上,在她近旁坐下了。
庄嬴问他:“今日郑恒怎么会在宫外?你让他出去做什么?”
太子雍说:“保护你啊。”
“保护我?”
“因为我遇见偷偷出去的你,更看见你躲进了离宫的马车里。”
庄嬴给风噎了一口:“你都看见了?”
“是啊。”太子雍点头道,“其实后来我也出了宫,我想去看看你是去做什么事,竟然敢不听从父亲的禁令,不过后来出了乱子,城中有人捕获了一头野猪,没绑住,到处横冲直撞,郑恒担心我在混乱中受伤,所以先送我回宫了,正因为如此,他去救你才晚到了片刻。”
庄嬴肃色,教训他说:“哎,我说你好大的胆子,你贵为太子,怎可随意出去乱走动?”
太子雍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你不也一样,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跟你才不一样!你是未来的君侯,你的好歹关系重大,没人比你更金贵了。”
“在我心里,姐姐也很金贵啊。”
好听话说来,庄嬴的心火马上消了大半。
太子雍努努嘴:“再不喝,药就凉了。”
庄嬴低头抿了一小口,腥苦味很重,她皱皱眉,打算三两口喝干净。
“听说姐姐有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
太子雍支手倚靠在案角,狡黠地笑:“就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朋友,听郑恒说,他姿容出众,异常俊美。”
庄嬴呛了一口,剩下半碗药险些洒掉。
太子雍笑眯眯盯着她看。
庄嬴莫名有点儿慌张,她护住药碗,讷讷接话:“哦,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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