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看了眼陆时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岁时候会不会因为抱了刚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动?
陆时卿脸上挂的答案有点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试试才知道……
但俩人到底不能踌躇太久,眼看郑泓伸臂等着,皇后也在一旁,元赐娴一笑,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还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六岁也一样是娃娃,懂个什么。
郑泓确实不可能有什么想头,只是抱过了居业这样的小弟弟,还没抱过小妹妹而已,见状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陆元姝揣到了怀里。
拣枝弯身,在下边支力托扶。
陆元姝没防备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元赐娴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会认点生,不料她分明也没睡着,一被郑泓接过却就顺势一滚,把脸蛋贴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然后偎着他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哇。”郑泓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
元赐娴却想扶额。元姝实在太好养了,要有元臻一半贼劲多好。
陆时卿也很是痛心疾首。虽知小孩子纯净,护犊子的心上来了又觉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轻,殿下别累着。”
郑泓眼泛金光,示意一点不累。但皇后听出了陆时卿的意思,笑着叫拣枝把人给抱走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接下来一直眼馋地瞅着拣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样,一边跟元赐娴唠闲话扯家常,聊她远在姚州的双亲,一边欢欢喜喜,来来回回地逗三个孩子。
但元赐娴却觉她今天精神头不是很好,比起前几天接待伽斛时要憔悴许多,哪怕再厚实的脂粉也压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后宫有后宫的打磨和算计,谁也不容易,元赐娴没太深究,热热切切陪她说话,应付应付场面。陆时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后来被皇后指去教郑泓课业。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脸好奇猫的样子,老是去瞅元姝。
郑泓跟他学了篇文章,像是有点厌了,说起旁的来,犹豫问:“陆侍郎,我阿姐好吗?”
这话倒是问得没头没尾的。陆时卿又不在南诏,怎么会知道韶和过得好不好。
换作从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倒连脾气也给磨圆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问完这话,明显感到另一边安静了下来,是皇后和元赐娴止了谈话,像有意在听他的回答。
陆时卿勾唇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赐娴抱孩子来,实则是想打听南诏的消息。想来她是在皇帝那边碰了壁,又因宫中四处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谈私,免得惹了忌惮,所以借郑泓的嘴问,怕小孩子传话不清楚,就在一边听。
可怜一国之后,关心女儿还得如此迂回。
郑泓闻言答:“我昨晚上梦见阿姐了,阿姐在梦里哭,说她疼。”
陆时卿眉头微微一蹙。那这梦肯定不是郑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说为人母者跟孩子间隐隐有层感应,他从前不清楚,自打元赐娴一下察觉上回那个孩子是假以后,也觉这种纽带般的联系挺玄乎的。
瞧着郑泓殷切的眼神,他实话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诏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后,其余的并未听陛下提及。只是个梦,殿下稍安。”
陆时卿说完,觉得皇后迂回的法子想得不错,但骨子里还是不聪明。
别说他确实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么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给她。
片刻后,皇后口中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不久,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摆驾回了蓬莱殿。
元赐娴起身颔首目送贵人出殿,心里凄凄凉凉地想,若说大周皇室还有谁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郑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陆时卿也打算回府,不料临走被徽宁帝传召,就干脆叫元赐娴和孩子待在含凉殿里等他。
元赐娴接过了郑泓的课业,教了几处后,突然听见他问:“师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吗?”
郑泓称呼陆时卿时,因他并没确实的皇子老师的官职,碍于阿爹说的“君臣有别”,不能叫得太亲昵,直接喊他“老师”,但称呼元赐娴就随便一些了。
她闻言,点头说知道。
“打仗不好。”郑泓自顾自嘀咕,“六哥说,我要多学武,但少用武。”
“您觉得六殿下说得对吗?”她问。
郑泓郑重地点点头:“六哥是在告诉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给人欺负,但却得少打,不要随便欺负别人。”说完补充,“咱们大周也得这样。”
“对。”元赐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完又觉自己胆子大了,撤回了手,望着殿外矮丛里头开得明艳艳的花认真道,“如果您看过白骨露野,哀鸿满山的样子,一定不会想主动发起一场战事,除非……”
郑泓歪着脑袋问:“除非什么?”
她抿唇一笑,没答。
除非这场战事里流的血,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
徽宁帝召陆时卿去倒也没什么急事,就是谈一谈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这个儿子很危险。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异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号淮南王。后来眼见淮南的势力威胁到了朝廷,为铲掉这个异姓郡王,朝廷便费了许多波折与心思,最终将平王调派去了淮南以维系平衡。但这些年来,平王却俨然成了第二个淮南王,虽然姓郑,觊觎的一样是皇位,且还比异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顺。
但如果每个危险的势力,但凡看出来就能铲平,这皇帝也就当得太容易了。
徽宁帝不是不想拔了儿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来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内里若是打起来,必有异族趁虚而入,淮南不小,又是极其富庶之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好冒险,所以才一直像放风筝一样,牵引着这条危险的细线。
只是现在不能了。
原先有二皇子一起争抢拉扯,他还稍微放心点,如今眼看二皇子没了,平王的胆子也大没了边,简直像公然向他这爹示威一般,他这嗓子眼便几乎每天都吊着,生怕哪日一睁眼,风筝线断了,转而迎来一个“清君侧”。
偏偏平王算盘打得好啊,大周出兵援助回鹘,原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底子更添寒霜,这近半年来的损耗,叫人算都不敢算,他想要先发制人都没底气。
徽宁帝偶尔也得承认一下现实。他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了。
陆时卿宽慰了他几句,也没给出什么实质建议,只说回鹘那边的战事马上就能了结,倘使这场内斗不可避免,唯有加紧时机休养生息,往长安城添兵添力。
老皇帝也只有无力点头。他虽然防备陆时卿,却知道他绝不是平王那块的,所以面对平王的事,还是能放心问他。
谈得差不多了,徽宁帝忽然幽幽地说:“这么看来,倒还是易直贴朕的心。”
陆时卿抿唇一笑。
这是有了对比,记起了元家的好。
老皇帝在打如意算盘,想自己忌惮归忌惮,可这么多年来,元易直确实没什么不安分的动作,如果朝廷有难,他虽远在滇南,却不会不帮吧。
但这种话,他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讲,之所以来了这么一句,是想通过陆时卿试探元家的意思。
陆时卿自然听出来了,道:“滇南王很少跟赐娴说道政事,臣从她嘴里怕探不出什么来。但光从‘很少说道’这一点看,倒也能瞧出他是个心眼实的。”
徽宁帝点点头:“依你看,倘使朕确实周旋不过来,可否能号动滇南?”
陆时卿颔首道:“理应可以。但陛下勿忘,滇南是大周西南的屏障,一旦那头空了,南诏便有了可乘之机。”
“细居没那么快站稳脚跟,再说了,他儿子不还在朕这里?”
陆时卿淡笑一下,什么都没说,点点头。
老皇帝问完了正事,感慨道:“九年了啊。朕还记得,易直就是九年前的三月去的滇南。”
他原本没大在意这种假情假意的感慨,听完却微微一愣:“陛下是说,滇南王是当年三月里离京的?”
徽宁帝奇怪地觑觑他:“不错,是你被点了探花郎之后,朕记得挺清楚,那天……”
老皇帝后边还絮絮说了什么,陆时卿已经没大听清了,直等到离开紫宸殿,然后去含凉殿接了元赐娴和孩子,一路坐上回府的马车,脸都是黑的。
元赐娴以为是朝里出了什么岔子,但宫中耳目众多,也就没好开口问,待孩子们被两名婢女抱去后头马车,与陆时卿独处时,才问他:“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陆时卿没说话,目视前方。
她心底更奇怪,拿雪白的手掌往他眼前晃晃,扯了他的袖子道:“谁惹你生气了?”
陆时卿最抵抗不了她小心翼翼扯他袖子这种招数,闻言好歹肯开尊口,偏头道:“谁惹我,你不知道?”
元赐娴确实不知道,但却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感觉跟自己有关系,心想甭管是什么,先笑吧,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弯弯嘴角道:“我要是知道,早撸起袖子替你去收拾人了,哪还心平气和地在这儿问呀?”
油嘴滑舌!
陆时卿蓦地倾身过来,也没个征兆的,一拳头砸在车壁上,笼着她问:“九年前我骑马游街的时候,你人还在京城。”
元赐娴一骇。哎呀,她失策了。
上次她一紧张冲他说谎,说自己当时已经去了姚州。但现下想想,这种谎言是很有可能被拆穿的,还不如说那天窝在家里没出门比较好呢。
她腆着脸笑:“可能是我上回记错了,绝对不是有意说谎的!”说完还攥了他压在墙壁上的拳头下来,给他吹气,边道,“文人学武人那套做什么,砸拳不疼吗?”
但她越是这样,就越显心虚了。陆时卿早先就能轻易勘破她的演技,如今更对她了如指掌,一下证实了心中猜想。
要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她说什么谎。更何况他记得,上回细居来长安,众人在自雨亭比赛弹射时,她可玩得一手好弹弓。
他将手一把夺回,不许她转移话题,在正顶上压迫着她,道:“弹弓你打的?”
元赐娴没法争辩了,一边伸出手,不停给他顺胸口,一边承认错误:“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是,要是知道九年后你会以我夫君的身份在这儿逼问我,我肯定不会那么顽的!但我弹都弹了,你怕狗也怕了九年了,这账咱们也清算不了了……”
陆时卿真给她气得肉疼。
好啊,因为她染了个怕狗的毛病,苦兮兮过了这么九年,其间还要被她那个阿兄几次三番捉短处,拿狗吓唬。元赐娴,或者说元家当真是克他的!
他咬牙切齿道:“谁说清算不了?”
元赐娴嘴一瘪:“你能算,那你算嘛。”
她话音刚落,身下马车像是遇到了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叫俩人都是一个轻微的上下起落。
陆时卿仿佛从这个起落里悟出了什么,略带愠气地笑了一下:“你说的。”
元赐娴还没来得反应过来呢,就被他压去了马车角落。
第108章 108
马车能隔什么声,元赐娴死死憋着,气都喘得隐忍。她得承认,这账确实算得非常磨人。
陆时卿头次很快,毕竟素了这么久了,第二回 就没那么轻易缴械了,听她一个劲压着声投降,说回家再算,怎么算都行,他也无动于衷。
回到家关起房门,对她来说就是享受了,现在这样才叫折磨。九年换她一场出不了声的事儿,还不够仁慈?
陆时卿觉得自己大方极了,发了狠劲。
元赐娴发髻都快散了,头上一支步摇一直撞车壁,着实戳得慌,刚想伸手拔了,却感到陆时卿一个急停。
她愕然,看见他神色痛苦,脸色微白。
“怎,怎么了?”她慌神地问。怎么像是一副哪里断了的样子。
“腰闪了下。”
“……”
元赐娴又好气又好笑。算账把自己算折了,这叫个什么事?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马车里的后半程简直叫人不堪回想。陆时卿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不碍,说是小事,作势就要继续。元赐娴不知道他是死要面子硬撑,还是确实不打紧,反正不敢劳动他的腰了,见他坚持不停,便想就快点完事吧,换个把式,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结果这当口恰好碰上个坑洼。这下谁也没忍住,一个“哎”一个“哦”。
街上有个路过的老丈高叹一声:“世风日下哟!”
元赐娴心里头暗恨,气恼地捶了下陆时卿,低声道:“叫个什么,没被观音坐过?”
“你不也是?”他汗涔涔地看她,“没坐过莲花?”
当初为了元姝元臻的到来,俩人都是十八般武艺上身,这已经不是什么新把式了,但以前确实没碰着过坑洼。
元赐娴觉得长安城的街道该修缮修缮了。
陆时卿却在想,跟她一道坐马车的趟数多到数都数不清,以前怎么没想到利用这种天然的地势。
俩人一句“陆莲花”一句“元观音”的,好歹在回永兴坊前整理完毕归了位。元赐娴给陆时卿仔细察看了下腰,确实没大事,消停两天就行了。
但他还是一脸黑气。
她勾着他的下颌逗他:“不就是要算账,一辈子给你算呢,慢慢来,这两天先让我发发威。”
陆时卿觉得,情话和荤话一起说的女人真要命。
稍后,元赐娴得了闲,记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陆时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却听他说,伽斛公主没几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头陆时卿便已跟她讲过回鹘可汗的意思,而对于徽宁帝来说,眼看伽斛在京几日跟元钰打了个热火朝天,这和亲倒不如是没有更好。再借使节之口询问了公主的意思,听口风察觉她对几个皇子皆是兴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几日后,也没好在这四面楚歌的关头惹回鹘的不快,强行赐郑濯和她的婚。
不过,老皇帝还是没全然放弃,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稳定一些再操办这个婚事,给了伽斛暗示,说山迢迢路遥遥,下回再想来玩,就叫六郎去回鹘汉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么接?当然是指亲迎。
但伽斛好像没听懂的样子,说:“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别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当日,出于礼貌,带走了一堆圣人的赏赐,还有当初几位皇子的见面礼,但几乎把这些东西都往一辆车里装了,另外置了一辆专门拿来安元家的药膏。
这堆药膏,是她临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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