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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定卿卿不放松——顾了之

时间:2017-10-22 17:05:18  作者:顾了之

  半月过后,元易直与平王正式交锋,眼看援军已至,京畿与江南的兵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东道,以保留战力。
  但再下边,出乎元赐娴意料的事发生了。
  元易直的军队自与平王交锋一刻起便势如破竹,首战轻松告捷,阻敌于山南东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后再战,复又退敌百里,将淮南军队逼至山南东道的边区复州,被迫蛰伏。
  接下来,绕背偷袭,截辎重,烧粮草,一步步有条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龟缩原地,进退两难。
  元赐娴感到不可思议。他晓得父亲行军多年,论经验,论战术,都是大周翘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备战力有多少,她一样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将整个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这种摧枯拉朽般节节胜利的势头。
  来自滇南的,与平王交锋的这支军队,像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以一挡百。
  从天而降的不成?
  元赐娴没处证实心中的疑惑。因为自打战事起,陆时卿就很少归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里宿在中书省的办公衙门。
  两日后,战事转急,淮南的将士们山穷水尽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围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网,在几名亲信的掩护下身先士卒,过关斩将,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脑袋。
  眨眼间,淮南叛军作鸟兽散。
  平王的脑袋被快马加鞭送回长安的时候,南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对大周有所动作。
  消息传至京城,满朝震惊。
  在能够欢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识感到了震惊。
  太可怕了。当朝廷因为一声清君侧的号令左躲右避,算计着借力打力的损招时,滇南的战力竟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够做第二个平王!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元易直此行带来的根本不是原先驻扎在西南边关的地方守备,而是自己豢养的私军。
  元赐娴未对流言感到愤怒,因为她觉得,他们说对了。
  如果不是阿爹这些年养了支私军,光靠那些地方兵,绝对没有这个实力。
  为了给大周争取喘息的时间,在南诏动手前先斩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说,还不惜露了老底。而这件事,必然是与陆时卿商议过的。
  正因如此,陆时卿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归府,在大明宫时刻待命。
  如果圣人愿意相信阿爹,在清君侧的危机解除后命他回防西南,那么一切都好,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势震慑住,决心趁此机会铲除元家,卸磨杀驴,陆时卿就将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
  人手,托词,退路,元赐娴知道他什么准备好了,却绝不希望老皇帝当真逼他,逼元家走到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晚,大明宫传出消息,徽宁帝因连日劳心劳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当头开了次口,说将战事后续暂且移交给陆侍郎打理。
  这个消息,意味着圣人下了决心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素来康健的圣人一夜病倒,人人讶异生疑,朝臣与皇子皇孙们接连求见,皆遭拒绝。紫宸殿前乌压压站了一片要求面圣的,与陆时卿这边早先安插好的金吾卫对峙了整整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一名平王余党看不下去,大斥圣人并未得病,根本是陆时卿挟持了天子。
  话没来得及说完,陆时卿一个手势下去,金吾卫上前,一刀断喉。
  血溅天阶,元赐娴知道,从这一刀起,元家反了,陆时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样子。
  接下来,就该轮到郑濯上场了。


第110章 110
  炙阳当空,照在天阶那一泼淋漓的鲜血上,似乎很快就能将它烤成干迹,但尸首上森白的喉骨却灼得人眼珠子发硬发凉。紫宸殿前青青绯绯的朝臣,个个都是浑身一僵,闭上了嘴巴。
  视线上移,他们望见天阶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头长身而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了袖摆曲在腰间金玉带前,凤眸微眯,眼底露几分诡谲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们恍然惊觉,一个文人竟也生生养成了雷霆万钧,鸿鹄千里之势,光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一眼,就压得人出不了声气。
  到得此刻,他们对陆时卿的居心,俨然已从怀疑渐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没用。早在一个时辰前便有人察觉大明宫的守备空虚得不对劲,几名武将赶忙去通知京军三大营示警,然而眼看这信报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们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陆时卿是有备而来,不但架空了整个皇宫,连京军三大营内都做了布置。至于因战事临时增派到长安的别处援军,调遣他们的兵符捏在圣人手里。
  战事纷扰,圣人草木皆兵,根本没肯将兵符交给谁。现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过金吾卫硬闯而入,否则根本无济于事。可武将们都去支援军了,个个一去不返,在场多是手无寸铁的弱气文官,余下几名皇子皇孙也都是诸如郑沛这般不堪大任之辈,如何闯得进去。
  一片死寂里,陆时卿觑着脚下尸首,清清淡淡道:“日头大,诸位若想与朱少监一样躺下来歇歇,陆某自当成全。”
  他这话一说,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须发生白的老臣当先发声,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陆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陆时卿弯唇一笑:“不劳孙侍中提醒,陆某很清楚。”
  这个孙侍中是他原先在门下省的顶头上司,虽未正经拜过,说起来也算他的老师。
  孙老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圣人再有不当失察之处,大周也只能姓郑,岂容你这般,国危之际趁虚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这些年将你视作亲孙一般!”
  他说着踉跄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卫腰间的跨刀,劈砍前冲。
  四面金吾卫立时拔刀去拦,陆时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孙老膝盖。
  本就迈不稳当的人一个膝软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窝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内情的人登时起了一片骂声。
  扶人的扶人,咒骂的咒骂,畏而不敢的那些则缩在人群最后。
  陆时卿置若罔闻,耳朵微一偏侧,听见遥遥传来马蹄声震,直到这响动越驰越近,才伸出两根指头,并拢了往下一压,示意不听话的都杀干净。
  金吾卫得了令,手中横刀出鞘,摆了三角阵型冲下天阶,然而下一刹,却听宫道口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招在前,众人愕然回首,见凛凛玄甲之人驰马赶至,左手一柄长枪飞掷而出,挡开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横刀,沉声喝道:“退后!”
  是郑濯。还有赶来救援的数千名大周将士。
  朝臣们这才惊觉,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阶下。
  众人如蒙大赦,热泪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陆时卿再打一个“杀”的手势,手指下压的一瞬,与飞驰在马上的郑濯目光相撞,一眼过后,彼此平静错开。
  手起刀落间,两边霎时杀在了一起。而郑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阶下。
  陆时卿被金吾卫护持在当中,冷声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卫应声上前,箭头对准郑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满月,下一刹,箭破虚空。
  躲在后边观战的朝臣们齐齐急声喊道:“殿下小心——!”
  郑濯闻声微一偏侧,险险避开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过,带起一溜白红血肉。
  已有禁不住吓的老臣老泪纵横:“殿下,您快回来!”
  平日素不看好郑濯的朝臣们,在这一箭里彻底归了心。
  郑濯却没有后撤,依旧以左手稳稳操着刀往前杀。
  他的右手,本就废了的。
  陆时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与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宁帝。
  他轻声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郑濯倏尔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
  四面众人大骇:“陛下!”
  徽宁帝须发飞散,脸色青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几个胡乱的字眼,大概是在骂陆时卿。
  陆时卿一手揪他后颈,一手攥了匕首,不见惧势,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郑濯挥停众将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言简意赅道:“条件。”在问他放了徽宁帝的条件。
  陆时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离开长安城。
  两边静默对峙了一晌,郑濯注视着徽宁帝惧色满布的眼,良久移开了去,下令:“放陆侍郎平安出城。”
  陆时卿拎起徽宁帝,一跨上马,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朝宫门口飞驰而出。
  郑濯带人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十丈距离。
  一旁将士见状,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不用箭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倘使有个万一伤到陛下,这个责你担?”
  将士立时缄默不语。
  你追我赶了一路,两方人马到得长安城金光门外才停。
  陆时卿勒马回身,将徽宁帝狠狠一把甩给了对头,继而掉转马头往西疾驰,与此同时,被元易直派来接应他的一百精骑忽从道口突奔而出,拦住了郑濯这边意欲上前追击的兵马。
  一名骑兵跟上陆时卿,听他问:“县主安全了吗?”
  “陆侍郎放心,按您指示,县主与陆老夫人及陆小娘子皆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护送离城。”
  他道个“好”字,一鞭扬下,从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
  那边被骑兵阻得一分难进的郑濯却直直望着他渐远的背脊。
  昨晚,郑濯在中书省衙门与陆时卿对坐了一夜,听见他说:“阿濯,圣人决心要对元家斩草除根了。元家没有退路了,我也没有了。”
  他闻言点点头,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陆时卿却摇了摇头:“陆家和元家没有退路了,但你还有。”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四下寂寂,唯有更漏点滴作响,陆时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弑君也罢,我能做,但你不能。这些脏泥,溅了我就够了。我无所谓当遗臭万年的佞臣,你却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闻言猛然拍案而起,咬着牙喝他:“陆子澍!”
  陆时卿抬眼道:“怎么?嫌日后登基,身侧无一故人知己太过无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这么些年,一日清净没得,如今也是时候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你想报答我的话,记得登基以后撕了街上捉拿钦犯的布告,给我造个假死就行。要真无聊,我府上还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着玩玩。”
  他冷哼一声,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头件事就是销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里来做中书令。”
  陆时卿笑了笑:“做中书令不如钓鱼。你不知道,赐娴不喜欢长安。等诸事尘埃落定,我想带她回洛阳隐居。”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人难得露出几分憧憬之色,强调道,“想了很久了。”
  郑濯终于噎住,再无话可讲,半晌叹口气:“我怎么有你这么个重色的损友。”
  “也不损吧,你要是哪天来了洛阳,我管你酒。”
  “你自己酿的?怕被毒死,还是不来了。”他说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陆时卿便在他身后抢着道:“那明天可是咱们最后一面了,记得好好演,演得带劲点。”
  
  那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郑濯高踞马上,视线穿过无数兵马与攒动的人头,落向绝尘而去的陆时卿。
  飞溅的泥渍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顾,置之未理。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说无所谓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只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给自己眼中的,大周未来的明君。
  郑濯啊郑濯,你要对得起。
  耳边传来聒噪的声响,被陆时卿甩下马的徽宁帝终于在将士的搀扶下到了郑濯近前,他颤着手跟儿子低声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里的匣子内……你去取了来,快去取了来,替朕杀了那个贼子,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儿子胳膊上狰狞淌血的伤。
  郑濯漠然注视着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转,方才勾唇一笑:“儿臣谨遵圣命。”说罢掉转马头,朝大明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临入城门,他勒马,复又回身,往身后那个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见官道尽头已无陆时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里无声念出一句:天涯路远,千万珍重。
  昨晚没来得及说。


第111章 111
  大明宫生变前,元钰就已带着人马及早来到陆府,护送一大家子撤离。
  元赐娴私心里是想与陆时卿共进退的,但她如今并非孑然一身,一双儿女尚且懵懂不知事,宣氏和陆霜妤也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她得做他们的主心骨。
  短暂几句安抚好了俩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陆时卿替他们及早打点好的行装,咬牙跟了元钰离开,为求快,一路不曾停顿分毫。可饶是如此,却也一样惊险无比,一行人刚递了牌子出金光门,身后门吏就得了大明宫传出的急令,大呼:“不好,是逆贼家眷,拦下!”
  紧接着,城中兵马蜂拥而出。
  幸而陆时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门外作好了安排,潜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骑兵跃马直上,迅速与之展开交锋。
  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养的私军,虽数目不多,却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辈,长枪横扫下,说是排山倒海也绝不过分,根本不是在长安享受惯安逸的士兵能够比拟的。
  很快,骑兵们顺利抽身而退,风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应陆时卿。
  元赐娴没有坐马车,前边是元钰开道,她和拣枝、拾翠则处在殿后位置,策马护卫前边的妇孺老小,注意后方动静。所以骑兵队跟上来时,她第一时刻便发现了。
  她不敢停,继续扬鞭,等当先一名副将追平了她,才得以问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吗?”
  “县主切莫担心,百余弟兄等着接应陆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万无一失!”
  她点点头,知道眼下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满心都在前路,继续问:“咱们落脚何处?”
  元赐娴知道陆时卿的故里是洛阳,但延兴门外的漉桥才是通往东都的必经之路,这道金光门向西,与它背道而驰。而很显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们。因为陆时卿暂时没法直接杀了徽宁帝:一则,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则,他不能在郑濯带兵追击时下刀子,如此,轻则令他好不容易收买的人心白费,重则叫人心生疑虑,怀疑这场宫变是他俩的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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