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方哥哥,咱们就直说吧,太后准备怎么处罚我?”阿依古面上带笑,目光却冰冷。
韩德让没想到阿依古会称呼他“德方哥哥”,这个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称谓忽然被唤起,反倒令他愣了愣。
“皇太妃...何出此言呢?”
“难道不是吗?”阿依古冷笑,“不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说我居功自傲,不把太后和皇上放在眼里,还...还不检点吗?”
韩德让干笑一声掩饰尴尬,说道:“皇太妃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确是有人参了皇太妃一本,但太后却不准备追究。太后说,皇太妃数年来为契丹戍守西北大门,功劳至伟,若有些过错,也可功过相抵了。更可况...皇太妃,您终归是太后的亲姐姐啊。”
韩德让的话倒有些出乎阿依古的意料,也令她有些动容。她收起刚刚的厉色,语气也变得温和,说道:“臣妾...臣妾谢太后。德方哥哥,太后...太后还好吗?”
韩德让笑说:“太后身体还算康健,只是这些年故人一个一个离开,太后也时常觉得寂寞,常常念叨皇太妃,想念的很。”
阿依古目光幽幽,仿佛陷入回忆中,轻轻叹道:“这一晃,我们也有快二十年没见了,这些年,她一定很不容易......”
“是,皇帝年幼,朝中大小事务均需太后定夺,有时候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韩德让答道。
阿依古点点头,柔声说道:“还好有德方哥哥在太后身边。对了,德方哥哥,这次太后派你来是否有对西北有新的安排?”
“呃,”韩德让斟酌着说,“其实,其实太后这次派我来,是为了一件家事。”
“家事?”
“对,是...关于威猛将军。”
阿依古刚刚还带笑的面容倏地冷却下来,阴沉问道:“你是说塞维亚吗?他怎么了?”
韩德让心一沉,缓缓说道:“西北和朝中的大臣对威猛将军非议颇多,我也得到了一些证据,证明威猛将军的确做了有损朝廷利益,戕害朝廷命官的事,所以——”
韩德让还未说完,阿依古却抢先说:“所以你要我交出塞维亚,来换取我的太平是吧。”见韩德让不说话,阿依古冷笑一声说:“刚才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姐妹情深,我还差点信了你,信了她!原来,原来你们早就预备好,要至塞维亚于死地。韩大人,我告诉你,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命令。如果要罚,就冲我来!”
阿依古的反应在韩德让的预料中,他不慌不忙地说:“皇太妃不要逞一时之气。您想一想,太后这么做,都是为了保存您的清誉和安稳。”
“那你替我谢谢她。我的清誉和安稳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阿依古越说越气,“你以为这西北是靠清誉和安稳打下的吗!野兽一样的敌人,地狱一样的天气,无休止的战争,你还跟我讲什么安稳!二十年,我常常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只有在战场上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只有杀人才能让我快乐!我觉得自己就是活在地狱里的一个怪物!直到...直到遇见塞维亚,我才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女人。所以,还是那句话,要想杀塞维亚,就先杀了我!”
阿依古的语气令韩德让震惊到,他没有想到这个马奴竟然在阿依古心中如此重要。韩德让不得不站起身恳求道:“皇太妃,难道,你要为了这个男人而舍弃和太后的姐妹之情吗!?”
阿依古微微一颤,眼中含着泪水,语气却异常坚定:“她若无情,就休怪我无义!”
☆、太妃谋反
“她真的这么说!?”在那晚说服阿依古失败后,韩德让便被拒之门外,因此他只在西北待了三天便败兴回到上京。当萧燕燕听到韩德让的禀报时,也震惊不已。
“是,臣...臣无能。”韩德让垂首答道。
萧燕燕又气又怨,不禁连连叹道:“糊涂啊,糊涂啊......”
“臣也是没想到皇太妃将塞维亚看得这样重。”
“她就是自持有功,加之这些年朝廷放纵,她眼中竟没了国家大义,就只有她自己的快活了!”萧燕燕负气说道。
“太后息怒,皇太妃现在是受人蛊惑。臣想,如果能请皇太妃来上京面见太后,您们当面将误会解开,问题就可以解决了。”韩德让心里想着如何才能保全阿依古,也避免姐妹相戈的事发生,却听到萧燕燕冷冷地说:“不,这次我不能由着她。”
“太后——”
“德方,我不只是她的姐妹,我更是大辽的承天太后。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今天我放纵了她,明天就出现第二个马奴,第二个阿依古。”萧燕燕目光深邃,声音却有些颤抖,“所以,我不能开这个先河,也要告诉所有人,在国家面前,谁也没有特例。拟旨,责令皇太妃在一月内将罪人塞维亚押送到上京,否则,朝廷将派兵捉拿罪犯!”
韩德让知道这姐妹两人一样倔强,于是担忧地说:“太后,臣明白您的苦心,只是...皇太妃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臣担心...担心她会......”
“你担心她会造反?”萧燕燕冷眼问道。
“是,臣这次去西北,见皇太妃治军有方,将士们无不唯命是从,甚至...视将命胜于皇命。臣到了西北后,要将太后赏赐的金银绸缎分给众将士,可众人都看着皇太妃,没有皇太妃的命令,甚至动都不敢动。所以皇太妃若要反,整个西北一定都会响应,如果再引得阻卜诸部趁机南下,将会是一场大战。”
萧燕燕冷笑一声,紧握着拳头说道:“好啊,若是这样,那这根刺我就更要连根拔起了!”
另一边,虽然同韩德让说的强硬,可等他走了阿依古心里也有些打鼓。她当然不想和萧燕燕翻脸,毕竟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是唯一的亲人。只是她没想到萧燕燕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塞维亚身上,这不就是要把塞维亚从她身边夺走吗。想到这里,阿依古就又心酸又愤恨。而塞维亚更是提心吊胆,实际上那天韩德让与阿依古的谈话他躲在后堂听得一清二楚。塞维亚恨的牙痒痒,虽然阿依古拒绝了韩德让,但是他心里却不能踏实。如果太后真的以武力逼迫皇太妃,皇太妃会不会就舍弃自己?皇太妃会为了他而与整个大辽为敌吗!塞维亚越想越气愤,索性跑到阿依古面前去服罪。
阿依古见塞维亚只裹着一件兽皮,披头散发跪在自己面前,惊了一跳,忙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塞维亚仰着黑红色的脸孔,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说道:“皇太妃,塞维亚不想看您为难,您把我绑了送给太后吧!”
阿依古又惊又心疼,柔声说道:“你说什么,谁要绑你?”
“您不用瞒着我,我知道,太后嫌弃我只是一个马奴,配不上皇太妃,所以要除掉我。与其让您跟着受委屈,不如就交出我,大不了一死,也报答了您的恩情!”
阿依古被塞维亚的话感动,心里又酸又苦,苦笑着说:“好塞维亚,我知道你的衷心。只是我这辈子受的委屈还少吗,大不了就向太后认个错,或者,这个西北招讨使我就不当了。咱们两个做草原上的平民夫妻,不也快活。”
塞维亚猛地站起身,激动地说:“凭什么!我就不明白了,您这么些年拼死拼活为大辽镇守着北方,太后和皇上却在京城里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现在还要把您赶出西北,哪有这样的道理!同样都是草原人,您和太后又是姐妹,凭什么她能做女皇帝,您怎么就不能呢!?”
“住口!”阿依古忙制止住塞维亚的话,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轻声说,“不许说这样的话。你下去吧,我是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的,去吧......”
然而,当接到萧燕燕的旨意时,阿依古却跪在地上迟迟不敢相信。没想到,太后她竟然真的狠了心要对付自己。阿依古死死盯着被送到眼前的圣旨,眼中含着泪水,目光却冰冷如寒夜。这时候,塞维亚忽然闯了进来,嚷道:“告诉你们的太后,不用派兵,也不要难为皇太妃,现在就抓我走吧!”
负责来西北颁旨的萧只古吓了一跳,他看看愤怒的塞维亚,又望着跪在地上面目清冷的皇太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就地将塞维亚逮捕,只得又轻声说一遍:“皇太妃,请...请接旨吧。”
“我跟你回上京,可以吗?”阿依古不抬头,只冷冷地问。
“皇太妃不要,您回去就是死啊!”塞维亚挣扎着喊道。
萧只古有些为难,踟躇着说:“这...您也听到太后的旨意了,太后是要抓塞维亚,跟皇太妃您...没关系啊。”
“谁说没关系?”阿依古忽然抬起眼睛,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你们都听着,塞维亚是我的男人,没有人可以把他从这带走。”
萧只古摸不着头脑,却隐隐觉得要坏事。阿依古从萧只古手中夺过圣旨又看了一遍,然后突然将手中的圣旨一撕为二,狠狠说道:“来人啊,给我把使臣关起来,好生看着!”
几个侍卫答应着便将目瞪口呆的萧只古等人押了下去。塞维亚也又惊又奇,不禁挣开众人走到阿依古面前问道:“您...您这是——”
“塞维亚,我反了。”
皇太妃造反的消息震惊了契丹朝野,谁都知道皇太妃不仅是西北招讨使,更是太后的亲姐姐。然后萧太后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她立刻命令耶律速撒在乌古敌烈统军司布防,又令萧怀义从上京调派两万骑兵援助耶律速撒。萧怀义临出发前得到太后的密旨:活捉犯首塞维亚,不许伤害皇太妃分毫。
统和十三年春,阿依古带着自己的西北骑兵一路向东奔袭,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到跨过胪朐河,眼前出现了严阵以待的耶律速撒乌古敌烈部。阿依古和耶律速撒两人并不陌生,这些年耶律速撒一直接受阿依古的统领,因此他对阿依古更多些尊敬。耶律速撒力排众议,只带了几个卫兵亲自前往阿依古军帐,想尽最后的努力说服她放弃抵抗。不想阿依古却不领他的好意,反而怒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好人,难道当初不是你的太后面前挑拨是非吗!你若是识相,就把路让开,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耶律速撒不卑不亢,说:“如果皇太妃因为这件事怀恨,我愿意接受皇太妃的任何惩罚。但是请皇太妃收回成命,就到这里吧,趁现在一切还可以挽回。难道您真的要攻入上京,与太后为敌吗!?”
阿依古显然有些动摇,她避开耶律速撒热切的目光,说:“我没有办法,是她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让我束手就擒吗!”
“这话就更差了。太后给我的旨意是,不得伤皇太妃分毫,怎么能说太后要置您于死地呢?”
“她要塞维亚的命,就是要我的命!”阿依古喝道。
“皇太妃,据我看,太后也并非一定要要塞维亚的命,只是,太后是一国之主,她总要对众人有个交代。可是如今您这一起兵造反,不是自绝后路吗!”耶律速撒言辞恳切,眼见阿依古似乎也有些犹豫了,塞维亚却在这时闯了进来。
“你这叛徒,这个时候又来皇太妃面前蛊惑人心!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吗,先用花言巧语使皇太妃退兵,然后是生是死还不是任你们处置。”
耶律速撒对塞维亚早有不满,因此也气说道:“塞维亚,皇太妃对你也是有恩,你怎么能恩将仇报,煽动皇太妃造反,又令她与太后姐妹反目。你若是个真男人,就应该自己承担这一切!”
“你以为我是怕死吗!我就是替皇太妃不值,她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却换来一身罪名。我就是要死,也不会死在你们手里,我就是要亲口问问那个太后,为什么这样对待皇太妃!”
耶律速撒还要说什么,却被阿依古一声喝住:“别说了,都别说了。耶律速撒,你回去吧,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去告诉太后,我不是要造反,我只是想亲口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耶律速撒还要进言,阿依古却只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你走吧,趁我没反悔。”
战争就这样一触即发。阿依古没想到会进行的这样艰难,她的西北骑兵虽然勇猛,但耶律速撒麾下的骑兵也毫不逊色,双方在胪朐河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耶律速撒一面指挥作战,一面派人在阿依古的军帐四处讲说,太后派来的十万上京精兵不日就要到达胪朐河,定将叛军全部剿灭。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撤回西北,西北地形复杂,尽是戈壁荒漠,易守难攻,可保住性命。西北的众将士听了这样的话,打起仗来都变得消极,背地里都在盼着皇太妃能率军退回西北。阿依古见将士们作战消极,心里气急,更是连下狠手斩了数名将领,这样一来反倒引起众人的不满,竟有人开始反戈。
眼见战场上越来越被动,塞维亚便向阿依古建议,要不要向北部阻卜部落求助,请他们南下相助。却没先到这一建议遭到了阿依古的强烈反对。她更告诉塞维亚“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谁要是背着我敢联络外敌,我先杀了他!”塞维亚见阿依古这样坚决,便也不敢再提。战争持续了半月,萧怀义的援军已经抵达乌古敌烈部,而阿依古则呈现弱势,粮草不足的问题也逐渐显露出来。
这日,胪朐河刮起黄沙,漫天的风沙将天地染成土黄色,瞬间军帐上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无论人还是牲畜都迷得睁不开眼睛。塞维亚听说耶律速撒有一批粮草会在今天送达,他便想以黄沙为掩护前去拦截,却遭到阿依古的否决。塞维亚心里不服气,便借酒消愁,想到阿依古不同意自己去阻卜请救兵,现在又不许自己去截粮草,难道就这么干坐着等着朝廷的兵马来抓吗。借着酒劲,塞维亚越想越窝囊,于是也不禀告阿依古,私自带了一百来人冲入黄沙中。
一行人在风沙中行走艰难,不一会身上头上脸上都落满了黄沙。塞维亚正着急着,忽然见视线中似乎出现了一队隐隐绰绰的人影。塞维亚大喜,以为找到了运粮的车队,于是领着那一百骑兵吼叫着就冲了过去。可是等离近了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运粮的车队,而是耶律速撒的设下的包围。原来,耶律速撒故意将运粮的消息传到阿依古军帐,就是等着敌人自投罗网。只是他没想到,竟然等来了塞维亚。塞维亚带的一百多人在几千朝廷骑兵的包围下很快就乱了阵脚,再加上风沙大作,即使塞维亚再勇猛,也不能敌。最终在苦战了数十回合、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塞维亚被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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