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瀛州城上忽然传来低沉的歌声,一开始好像只是几个人的吟唱,然后慢慢声音开始变大变多,最后在空旷的夜空下被寒风吹到了辽军营地。萧燕燕不禁驻足细听,那歌声低沉哀伤,好似喃喃的诉说,又像轻轻的哭泣,在清冷的寒夜里显得更加悲凉。萧燕燕隐约听见歌中反复吟唱的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子明(王继忠字子明),他们唱的是什么?”萧燕燕向身后的王继忠问。
“回太后,他们唱是‘渭城曲’。这本是唐朝诗人王维的一首诗,后来被谱曲编入乐府。唐朝的时候,受到西面吐蕃和北方突厥的侵扰,朝廷派大量士兵到西北去抵御。王维的诗讲的就是送友人奔赴西北的离别情。臣想,这瀛州城的守城将士,有些是本城人,有些人也许家乡并不在此,只是因为战争而来到这里,所以...所以一时起了思乡的情怀,才唱起了这首‘渭城曲’吧。”
萧燕燕若有所思,却忽然听见自己的军营里似乎也轻轻响起了歌声,仿佛是为了和城楼上的歌声相应和一般。萧燕燕环视四周,见刚刚都各忙各事的士兵们此时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沉睡的人也抬起了头,仰着一张张还带着灰土和伤口的脸庞轻轻地哼唱着。他们的目光在黑夜中竟晶莹发亮。王继忠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萧燕燕却听的很清楚。他们唱的是一首契丹民谣,翻译成汉语就是“哦,妈妈,我要与你告别,与草原和马儿告别。记得明年草又绿,我就会回来看你。”
慢慢的,萧燕燕听到了抽泣声,她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是来自城口之上还是自己身边,就像她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城楼上的渭城曲,哪个是契丹民谣一样。
“太后,臣这就去让这帮奴才闭嘴!”一旁的萧怀义说。
萧燕燕摇摇头,幽幽说道:“你堵得住嘴,堵得住他们的心吗?”说罢转身向御账走去。王继忠见时机已到,忙跟着太后进了御账。
“太后,臣有事禀报。只是,只是臣知道,臣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太后不高兴,也许会让太后猜疑,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臣还是要说。”
朝廷中汉臣越来越多,萧燕燕早已习惯了汉人们的心思九曲,于是只淡淡说:“你说就是。”
“是。”王继忠正色说道,“大辽与赵宋对战十数年,大辽想夺回关南之地,赵宋想夺回燕云十六州,可是大大小小的仗打了这么些年,不可不谓劳民伤财,却是谁都没能如意。兵法里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果有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达到目的,太后为什么不一试呢?”
萧燕燕轻轻挑起眉毛,问道:“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和谈。”见太后沉默不语,王继忠马上又说:“宋国太宗的时候两次大规模北伐,为的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然而第二次北伐失败后,太宗实际上就已经转攻为守了。到了当今宋主,呃,太后您自然知道,臣跟在宋主身边日子不短,深知宋主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帝王,他的野心比起他的父亲要小了许多。宋主不止一次在臣的面前提到,‘燕云十六州归辽已久,民心已向,若继续相争,受苦的只是百姓。燕云子民亦是汉人,若可平息战争,还民安稳,朕愿以退消灾’。”
见太后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王继忠心里没底,只得继续说:“臣知道,太后与皇上此次出兵,是怀着必胜的决心,誓要夺回关南之地。可是,恕臣直言,一个小小的瀛州尚且如此难攻,更何况被宋军重镇把手的关南呢。战争中,时间是关键,大辽二十万大军若是一直牵绊在此,对接下来的战事也是大为不利。所以,臣斗胆进言,请太后考虑和谈的可能!”
萧燕燕直直盯着王继忠,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王继忠不禁低下头,以为太后要责罚他,却听见太后缓缓问道:“既如此,你可愿意担这个苦差?”
王继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样顺利,愣了片刻忙高兴地跪下来说:“只要太后下旨,臣在所不辞!”
“好啊,”萧燕燕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那你就给你的旧主子写一封信,请他派来使者,商讨和谈一事。”
“是,臣遵旨!太后圣明,臣替燕云的百姓谢太后!”王继忠兴奋得双颊通红,咧着嘴退出了御账。
这时,从帐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是皇上耶律隆绪。
“母后恕罪。儿子本来给母后请安,见母后不在就在后帐里等着,无意间听见了王继忠的话。母后,真的要同赵宋和谈吗?”耶律隆绪试探着问。
“皇上怎么看?”萧燕燕反问。
耶律隆绪思索片刻,沉吟说道:“这一次我们携二十万大军来袭,士气高昂,准备充足。虽然在这里遇到了一些阻碍,但儿子有信心,我大辽的骑兵一定可以攻下瀛州,以致关南。儿子看,没有和谈的必要。”
刚刚营地的一幕又出现在萧燕燕脑海中,她眉头微微一蹙,问道:“皇上,我们兴师动众南伐,究竟所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夺回关南之地。”
“是,皇上说的没错。可我们夺回关南为的又是什么,为的是关南肥沃的土地,能够上交更多的赋税,供养更多的百姓。”萧燕燕微微叹口气,“关南对于辽宋都至关重要,所以就算我们能占领关南,宋军也还会领兵来犯,如此你来我往,无休无止,百姓都被抓去打仗了,哪有时间精力去种地,我们又哪里来的赋税呢。无论百姓还是士兵,没有人是真的喜欢战争的。”
“难道,母亲想放弃关南?”耶律隆绪追问道。
萧燕燕沉思片刻,摇摇头,说道:“不,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关南。但是,也要看赵宋开出什么样的交换。皇儿,记住,我们最终的目的从来不是占领更多的土地。你父皇曾说过,只知开疆扩土却不知治理,就如同只知放牧不知种草一样,终有草尽畜忘的一天。我们的目的是为大辽、为大辽的百姓争取最大的利益,如果这个利益可以通过和谈获得,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耶律隆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有些不甘,这一次御驾亲征,他铁了心要在战场上做出成绩给小瞧他的人看,所以听到母亲要和谈,难免有些泄气。
“那,母后,明日还继续攻城吗?”
“当然,”萧燕燕双目忽然凌厉一闪,语气坚定,“明日不仅要攻城,还要比前日更猛烈、更决绝!”
☆、是战是和
第二日,刚刚经历了寂静一夜的瀛州城又开始火石相交,兵戎交戈。这一次,耶律隆绪亲自上阵。为了鼓舞将士们奋勇夺城,他亲自敲击战鼓,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鼓点仿佛与他的心跳合二为一。契丹骑士们在皇上的鼓舞下,更显神威,攻城的队伍前赴后继。然而,瀛州城上的宋军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守城大将李延渥被流矢射中脸部,仍然镇定指挥,从容调动守城兵员,面对疯狂的契丹勇士毫不示弱,坚守不动。
与此同时,王继忠亲笔写给宋主赵恒的信也由四名精干小校带到莫州(今河北任丘北),交给了宋边防军官石普。担心皇上怀疑有诈,王继忠特别将做殿前都虞候时赵恒亲手赏赐给他的一枚玉佩也放到信里。石普在接到王继忠的书信和“请速达”的口信后,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误,当天就派人飞驰数百里,将信送至还在汴梁的赵恒手里。赵恒听说这是王继忠的亲笔信,先是不敢相信。望都之战后,明明从前线传来消息,说王继忠以身殉国,自己还重赏了他的家人,怎么他不仅没有战死,反而投降了呢。赵恒忙打开王继忠的信,当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心里一沉。他赶忙展信来看,读着读着不禁呆住。
身边主和派的大臣王若钦见皇上面色凝重,不禁问道:“皇上,信上说了些什么?”
赵恒回过神,缓缓说道:“子明说,他之所以被擒后留在辽国做官,是为了能平息两国战争。子明还说,北朝太后已经表示,愿与大宋重修旧好。”说完,赵恒将信递给身边的近侍,又传给殿下的大臣。“朕初继位时,吕端就有建议,希望能同契丹罢兵议和。其实,朕何不想两国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呢。只是,自古以来,北敌就常祸害中原,如果不用至德安抚,用大兵威胁,他们那种犷悍之性,岂能柔服?如今,辽军先以重兵压阵,又来求和,他们有多大诚意?朕不相信。”
王若钦一听要议和,不禁喜上眉梢,忙说:“皇上,臣倒认为,辽人此时来求和定是听说了皇上御驾亲征的神武之风,他们怕我朝举兵北上收复燕云。如今,他们在瀛州受挫,但又耻于自退,所以正好借助王继忠来请和。臣认为契丹此举非妄啊。”
一旁的寇准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厉声说道:“王大人真是说笑。这一次辽人携二十万大军来袭,会因为在瀛州受挫就生退意?你怎么知道他这不是缓兵之计。就算辽国是真心求和,可要他们真的退兵不犯,也必有条件。难道割地舍疆,王大人也认为非妄吗?”
“我...我...何时这样说过?”王若钦急的脸色涨得通红,急忙辩解。
“好了,寇卿的话朕明白。”赵恒语气一转,“朕想好了,如果能够屈己安民,朕可以给他们一些货财。但是如果他们要拿关南说话,朕当治兵誓众,亲率大军去讨伐!”
寇准是主战派,他知道现在辽军士气受挫,正是宋军反击的好机会,虽不能收复燕云,但也可以给契丹一些教训。他听出了皇上语气中已有求和的打算,忙想再上表奏陈,却听见皇上说:“朕意已决,你们议一议派谁任使者为好?”
寇准见此情景,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道:“既如此,皇上,臣以为在没有摸清辽人的真实意图前不宜派遣使者。既然这信是王继忠写给皇上的,那么皇上何不给他回信,就说为了天下百姓,皇上也愿意停止干戈。若辽国主真有议和的愿望,就请先从瀛洲撤军。这样,我们既可以通过辽人的态度来判断议和的真伪,也可以趁机在战场上再争取些主动,为谈判增加筹码。”
赵恒听了寇准的话频频点头,说道:“好,就按寇卿说的去办吧。”
另一边,萧燕燕一边等待宋军关于议和的消息,一边却丝毫没有放松对瀛州的攻击。然而,战争又进行了五天,瀛州城坚固得好像铜墙铁壁一样,越打越勇。眼见自己的将士死伤惨重,士气大挫,而二十万大军的粮草也告急,萧燕燕只得下令放弃瀛州。但是辽军南下的脚步却没有因此停止,放弃瀛州后,萧燕燕和耶律隆绪选择悬军深入,萧怀义和萧观音奴率先攻克了祁州,在宋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后,辽军大批部队迅速推进,直逼赵宋关南的最后一道防线——天雄军。
虽然进攻马不停蹄,但瀛州一战的失败还是令萧燕燕心有余悸,更令她奇怪的是,宋主似乎对议和的提议并不动心,竟然没有派使者回访,难道这一次宋国也想与自己一决高下吗?若是没有瀛州一战,她是毫不担心的,但现在毕竟已经损失了三万兵马,而且辽军打仗向来是以战养战,虽然沿路攻破了很多城镇,但百姓们坚壁清野,这给军队的补给也造成了很大困难。若是这个时候,宋军拿出破釜沉舟的战斗力,辽军确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萧燕燕又将王继忠叫到了自己的御账。
“子明啊,”萧燕燕故作悠闲说道,“你的话我也听了,信也送了,不过你的旧主子似乎没有你想的那样爱惜子民。不过几日,我契丹骑兵就要到达天雄军了,本宫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继忠心里也很忐忑,他本来对议和信心满满,却也没想到宋主会是这样的态度,因此听到萧燕燕半询问半警告的话,忙说道:“请太后放心,臣...臣已归属,就一定忠诚于太后皇上。只是,只是,臣还是觉得议和...议和还是可能的。臣猜想,也许...也许是宋人见我雄兵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故以为...我方议和诚意不足,所以才没有派使者前来。”
萧燕燕冷笑一声,说道:“子明啊,你也是一个武将,自然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一放纵就可能全军覆没。我提出和谈,但这仗要不要继续打,还要看双方如何谈。可是现在看,宋人却连谈都不想谈,看来就只有用刀箭说话了,你说呢。”
王继忠忙跪下说道:“太后,臣知道太后向来体恤百姓,请太后允许臣再去信一封,臣有信心一定可以说服宋主派使臣议和!”
萧燕燕轻轻叹口气:“看来你是不死心。也罢,就依你,不过子明,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王继忠出去之后,一旁的耶律隆绪向萧燕燕问道:“母后,儿子有些糊涂了。您一方面让王继忠与宋主通信谈议和,可是另一面又加紧对天雄军的进攻。别说宋人怀疑,连儿子都看不透您到是想战还是想和。”
“皇上,我们讲和谈,难道你以为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谈吗。所谓和谈,就是看谁在战场上获得了更多的主动,谁才有话语权。我让王继忠放出和谈的消息,一为谈判,同时也是为了麻痹宋人,为萧怀义在战场上创造机会。现在宋主对和谈态度暧昧,那我们就用弓箭敲开他的大门。”
三日后,萧怀义率兵开始对天雄军发起攻击。此时负责镇守天雄军的正是主和派的王若钦,当知道契丹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阖城惶恐。王若钦马上安排城楼四面的防卫,并将最危险、最直接面对敌人的北门交给了将门之后孙全照。孙全照在边境多年,熟悉契丹骑兵战术,于是常年训练了一支神臂弓手。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精悍骁勇,人人手执特殊制作的朱漆□□,一旦将箭射出,无论人、马,都可以将皮盔皮甲射穿。因此孙全照直接将北门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在城壕之外列阵,一色的大红□□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萧怀义远远望去,便知此人不善,于是他干脆放弃了北门,几万精兵铁甲绕出十几里来攻打东门。令萧怀义没想到的是,东门的守卫也固若金汤,辽军苦战了几个时辰也未能攻下。萧怀义知道,攻破天雄军并非易事,于是他当机立断,再次放弃东门,而率领主力去攻打天雄军南一百里的德清军(今河南清丰县)。因为萧怀义知道,此时宋主赵恒就驻跸在距离德清军不过五十里的韦城。既然要震慑宋师,自然擒贼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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