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姐没在,所以我就伺候祖母喝蜂蜜,有什么不对?再说我能懂什么手脚,二姐姐这样说话?”杨姵小脸绷得紧紧的,怨恨地看着杨娥。
杨娥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来了,正好魏氏从内室出来,她便将碗端给了魏氏。
杨娥顿时头如斗大,怎么哪儿都少不了杨姵,明明她都算计好了。暗里腹诽着,脸上露出焦虑的歉意,“四妹妹,对不住,我是看祖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既然这样说,杨姵当然不好怪她,便侧了头去看魏氏。
魏氏看着比刚才更痛苦,连接喝了好几盅温茶都压不去嗓子眼里的灼热。
几位姑娘都没经过事,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焦急地等着府医。
还是杨娥最先冷静下来,低声吩咐玛瑙,“祖母想必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熬绿豆汤怕来不及,去厨房里要碗羊奶过来。”
玛瑙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端了羊奶回来。
杨娥端着喂给魏氏,“祖母,您先喝点,再吐出来兴许就把肚子里不好的东西带出来了。”
魏氏觉得有道理,一口气喝完,又摁着肚子将喝下去的茶与牛奶吐了出来。
折腾着吐过两回,府医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因魏氏年事已高,姑娘们都还小,一时顾不得避讳,先给魏氏按了脉,又看过舌苔,诊断道:“应该是误食了不当东西,看着没有大碍,这几天吃点清淡之物压压,再喝些绿豆汤即可。要是嗓子疼,我这里有几丸丸药,老夫人含在口中,能有镇痛之效。”
魏氏点点头,谢了府医。
连着两顿,魏氏只以白米粥为食,到傍晚时,已近乎痊愈,阖府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第二天,竟又复发,魏氏不得已又催吐,连着三天,都是早晨病重傍晚见好。
钱氏带人将小厨房查了个底儿朝天,又挨个拷打审问,结果一无所获。
厨房里所用物品与食材的来龙去脉都记得一清二楚,四位厨娘都是多年的老人,近几日并不见异状,尤其这两天,不管是熬汤还是煮粥,至少两人在场,绝无单独行动之时。
钱氏没办法,将其中脾性差的两人打发出去,又发落了松鹤院两个赶巧做错事的小丫头了事。
经过这番闹腾,松鹤院是人仰马翻,钱氏是焦头烂额,杨娥因为侍疾累得憔悴了不少,府里人都夸她孝顺,并没人怀疑到她头上。
待到五六天过去,魏氏终于渐渐康复,开始能够进些鱼肉等食物,杨娥趁着没人,悄悄把帕子里包裹的叶子埋进窗台上养文竹的花盆里。
叶子是滴水观音,杨远桥的书房里就养着一盆。
那天她跟杨峼说完话,吩咐厨房做了道杨远桥爱吃的绿豆沙送过去,趁他不注意揪了片叶子。
杨娥在《天宝本草》中读过,滴水观音可用来敷疔疮与疥癣,但汁液也有毒,严重得甚至能毙命。
她本想给杨妡点教训,可念头一转用在了魏氏身上。当然,她会很注意分寸,因为魏氏对她相当亲厚,而且魏氏是她在府里最大的靠山。
所以,每次她只敢稍微蘸一下,然后赶紧让魏氏催吐。
魏氏没有性命之虞却着实受了些苦楚。
这日魏璟前来探病,顺便问起中元节的打算。
中元节前后三日,护国寺有高僧讲经,口袋胡同还有庙会。因为那天去护国寺听经的人多,客舍一屋难求,往年都是两家合用一处屋舍歇晌,顺便魏珺也好有个作伴的人。
今年因为魏氏连着病了好几日,魏璟吃不准杨家是否去听经。
说话时,钱氏与杨娥也在,钱氏就劝:“母亲松散一下也好,顺便跟舅母说说话。”
魏氏原本懒得动弹,斜眼瞥见旁边垂首站着的杨娥,笑着应了,“去,都去,每年就这几天热闹,没准还能见到几个老姊妹。”
魏璟喜道:“祖母也记挂着姑祖母,听了肯定高兴。护国寺那边早预留了客舍,我再派人过去跟知客僧说声,到时候咱两府一起过去。”
魏氏乐呵呵地说:“行,外头爷们儿的事你跟峻哥儿商量,女眷这边你表婶就操办了。”
魏璟笑着应诺,又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恭敬地呈给魏氏,“前几天自朋友处见到本经书,是独孤业拓自香积寺石碑,我临了两册,一本给了大表哥,这本送给五妹妹,兴许她看了另有心得。”
独孤业是前朝的书法大家,字迹大小不一,歪斜不整,素有乱石铺街之说,偏偏又给人特殊的美感。当初因众人不能欣赏其字迹之美,存世作品并不多,故而弥足珍贵。
杨娥听见此言,身子一僵,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了一起。
魏氏略略翻了翻,笑着收下了。
待魏璟与钱氏离开,杨娥取过经书细细地看,只觉得心头发酸双目发涩,一个个歪斜的字就像刀子似的直往心尖上戳,一时无法控制,含酸带醋地说:“平白无故地,表哥送五妹妹经书,被人知晓恐有闲话,祖母为何要应允?”
魏氏知其心意,笑道:“不过是本经书,里面既没夹带也没私语,又是堂堂正正过了我的手,怎么送不得?你呀……妡丫头才几岁,懂什么?八月中是乡试,考完后不管中不中,这事我都要跟你外祖母提一提。”
杨娥顿时脸绯似云霞,低了头,半晌才细细地道:“祖母与外祖母说话,干我什么事儿?”
魏氏“呵呵”地笑了。
杨娥趁机道:“这次去护国寺,祖母真得好生请高僧读两卷经去去晦气,说起来家里最近可是十分不顺,五月里五妹妹摔了,紧接着母亲病了大半个月,前阵子我跟五妹妹有点争执,再就五妹妹跟六妹妹闹矛盾,然后祖母又病了这些天……往年何曾有这些腌臜事儿,虽说不该胡思乱想,我寻思着是不是请人来看看,没准是那里犯了忌讳或者有什么相冲相克之处,也好躲避着些。”
魏氏闻言,默了片刻,叹道:“还真是流年不利……等见了你外祖母我跟她商量商量,她懂得多。”
杨娥笑一笑,“那我帮您想着,免得到时候忘了……”
第16章 帕子
杨妡收到册子一眼没看就递给青藕。
青藕认真仔细,掌管着她的衣物首饰和各样物事用品,便问道:“也放在书房?”
杨妡无所谓地说:“跟其它经书放一块儿就行。”
“不着急,我看是什么经文?”张氏叫住青藕,随意翻了几页,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璟哥儿这笔字真没得说,独孤业的字最难学了,只学字体没有风骨很容易流于下品。”挥手遣走青藕,压低声音问:“你觉得璟哥儿是什么意思,怎么单单给你送了一本?”
杨妡没应声,魏璟确实不错,可她心里没别过劲儿,总觉得魏璟是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孩子,压根生不出爱慕之情。
张氏见她不答,自说自话,“我估摸着他十有八~九是动了心思,你相貌随我,满府的姑娘属你生得最好。什么时候我探探他的口风,如果真是这样,咱们也不能把好事往外推,对不对?”
杨妡笑嗔道:“娘,我还不到十岁。”
“又不是现在就出嫁,即便这会儿订了亲,也得等及笄之后才能出阁,太早嫁人不好。”张氏眼下倒是完全接纳了杨妡,有时候觉得还挺好,两人能商量事儿,也不用忌讳她听不懂。默一会又道,“璟哥儿说过要先举业再成家,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说亲,等过上两三年,你也差不多了……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会疼人?
应该是吧?
在广济寺那天,平白无故地受她一顿抢白,半点怨言也没有,还关切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杨妡眼前顿时浮现出魏璟修长挺拔的身材和清俊文雅的面容。
如果嫁给他,勉强也能接受,毕竟他比现在她的年龄还大七岁,否则找个年纪相当的夫君岂不要呕死人了。
杨妡笑道:“娘看着好就成,不过,祖母那边可不会松口。”
提到魏氏,不免想起她这场莫名其妙的病。
杨妡总觉得蹊跷,往常杨娥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解释的,那天却反常,先说去温一下蜂蜜水,后来又得喂鸟,还特地叮嘱她伺候魏氏。
而且,魏氏发病,杨娥丝毫没考虑就说是她动的手脚。
幸好那天杨姵来得巧,否则还不被杨娥咬住不放?
杨妡隐约感觉魏氏这场病跟杨娥脱不开干系,可她既无人证又没物证,再者杨娥的孝心大家有目共睹,她就是磨破了嘴皮别人也不会相信。
种种疑虑,杨妡尽数埋在了心底,连张氏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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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既然决定中元节照样去护国寺,张氏便催促着杨妡收拾东西。
这次不过夜,被褥面盆等物不用带,但更换衣裳需要带两身,还有相配的首饰,胭脂妆粉都得准备齐全了。
青藕这才发现杨妡的帕子少了一条,帕子是红芙的手艺,共六条,上面的绣花各自不同,但左下角都绣了个“宁”字。
杨妡说,福寿康宁,前三样都是命定的,唯独安宁是自个争取的。
所以让红芙绣了这个字。
眼下,其余五条帕子都在,唯独少了绣着月季花那条。
青藕“刷”地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地去问杨妡。
杨妡浑不在意地说:“丢就丢了,又不是没得用,带三条足够。”
青藕跺一下脚,“姑娘所用之物哪能大意,倘或被外人捡到却说是姑娘相赠,姑娘名声岂不受损?”
杨妡恍然大悟。
她是真没想到这点,以前杏花楼的姑娘时不时把自己手绢儿肚兜儿甚至汗巾子送给恩客作念想,有时候那些公子哥儿也会主动抢了去,没有谁会跟名声联系起来。
她虽然没往外送肚兜,可手绢儿真没少丢,伺候她的青儿紧着做都赶不及,后来干脆不绣了,就往杂货铺买现成的,买回来绣个“馨”字上头,任由别人抢。
此时听青藕提及,杨妡托着下巴想了想,“……记得到魏家做客那天带着的,正好跟裙子相配,后来好像再没看见,你问问青菱。”
青菱挨打之后又发了热,前后折腾了十几天才好利索。
幸好钱氏待人宽厚,加上府里最近也不得安生,才没人盯着让她搬出去养病。
这会儿听说杨妡丢了帕子,青菱也急了,仔细回想半天,肯定道:“就是在魏家丢的。”
时隔这么久,再回头去找肯定是找不到的,反而会落下痕迹。
青菱毫不迟疑地叫来红芙,“把这些帕子上绣的宁字都拆了,另外绣上福字,不,别绣字了,绣紫藤纹,能把针眼遮过去就行。”
绣过东西的丝绸,即便拆了也会留下针眼,有心人见到不免会拿来做文章,最好的方法就是另外绣成其它图样。
红芙点头应着,不到两日便将帕子改头换面。
而中元节也到了。
杨妡上次带了青菱,这次便换成青藕,另外仍是带了红莲。
跟往常一样,女眷们要在角门上车。
杨妡过去的时候,发现魏家的车驾已经到了。
许是武将出身,魏家几位少爷长得都很健壮,尤其是刚从宁夏回来的那两位,打眼看着身材有些瘦削,可仔细一瞧就能看出单薄的夏衫里面结实的肌肉。
只除了魏璟。
魏璟斯文俊秀,肤色也比他们白,站在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
杨妡看着他便想起以前常听到的浑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不由莞尔。
略带稚嫩的笑容蕴着女子的柔美,宛如五月枝头的石榴花一般娇艳明媚。
魏璟被这笑容晃花了眼,差点撞到前面的马匹上,忙慌里慌张地避开。
杨妡乐不可支,视线不可避免地随着落在前头那人身上。
是个中年男子,骨架很大,可气色却有些虚,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紫。
看穿着气度,显然不是文质彬彬的武定伯魏剑鸣,那么就只能是高姨娘那个留在京都的庶子魏剑啸了。
魏剑啸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唇角弯起,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接着自怀里掏出条帕子,轻轻擦了下并不曾沾染灰尘的手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一角被抖开,露出银线绣成的“宁”字。
竟是被他捡到了。
杨妡心头一震,就听身边红莲低呼,“姑娘,帕子。”
杨妡沉声道:“别看,不是咱们的。”
红莲很机灵,借着扶杨妡上车之际,收敛了方才的讶异之色。
杨家的男人在前面引路,魏家男人则缀在车尾断后。
马车擦着魏剑啸的身边略过,杨妡几乎能听到他喉咙发出的低笑。
倘或杨妡真是个九岁的孩童,未必能看透魏剑啸笑容的深意,可她已经二十五,自小就在欢场里摸爬滚打,对这种神情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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