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心里并没觉得有何特别,傻乎乎道,“嗯,只要卫国侯府的府兵进来,我便去给毓王府送信。”
她点点头,是她带着楚楚下山来的,自然要让她安全无恙的回去见师父。
她那一日对顾澟的笑答“他杀不了我的。”不过是为了成全她这一场以身做饵的赌局,以侯府府兵的战力,她实在是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她将她全部的信任和身家性命都交托在顾澟手上,唯求他能在刚好的时间出现。此夜过,她便是卫国侯府的心头刺,再无可能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夜里突起了狂风,在她耳边呼啸。赵清月起身靠在窗前,耳根轻动,仍听出摩擦瓦片的声响。
“终于来了。”
卫国侯府的府兵从屋顶一齐纵身而下,吴逸便和着漕门门众先从暗处跳了出来挡杀。这一群暗夜里的夜行府兵,倒是没想到这宅子里的主人已早早做好了准备,清一色的白巾遮面,分辨不清面容,瞧了许久,也迟迟未见那一位漕门少主,可左右已没了退路,索性鬼挡杀鬼,佛挡杀佛,一阵厮杀起来。
月光迎着吐着血沫的刀剑,闪出一阵阵白晃晃的寒,院庭中未开枝芽的柳树下,靠着几具硬挺挺的尸首,染了血污。漕门门众已死伤大半,直叫这些蒙面的府兵节节逼退,那领头左右瞧不见赵清月的身影,隔着面巾喊话道,“堂堂漕门少主,便要如此躲避,不现身么!”
赵清月在暗处解了遮面的白巾,冷笑一声,“卫国侯府的府兵果然武功高强,若非赵某人今日有备而来,怕是早就成了你们刀下亡魂了。”
“赵少主既已知生死难逃,何必浪费力气,也让我们兄弟几人好回去交差。”
“回去告诉侯爷,今日杀不了我,日后便是卫国侯府难捱了。”
“那便看少主命数了。”那人出剑极快,夜里幽暗,赵清月只稍停了一秒侧身,便险些被他刺穿了心脏,一剑刺穿了她的衣袖留下一道血痕,他见正刺不成,便转腕纵剑一挥,剑气凌厉,似雷霆直面而来,赵清月凌空而起,躲着那剑气向后连连退了几步,方才站定。她后脚传来微微的痛楚,脚跟轻抖却是攥紧了拳头站得纹丝不动。
吴逸此刻正与黑衣人缠斗,见她已是力不从心,唤了一声“清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却也被其余之人联手制住,动弹不得。
那人见这两招并未伤其要害,知道并非一招半式能取他性命,便重新运气丹田,喊道,“侯爷说了,不留活口。”说时剑柄一转,纵身跃起,剑身挥扫,赵清月边退边左右挑了他的招式,脚下借力,忽地向那人的脖颈抹去,那府兵好似早就料想了她的意图,顺势向左一档轮圆压了赵清月的剑身,又极快一挥,割了她的右腕,将她的青玉剑离了手挑到远处。
夜风穿堂而过,留下莎莎晃动的树枝与令人心慌的静默。
“少主武功盖世,可惜败在了脚伤。”
即便赵清月再留心掩盖,下盘不稳,对习武之人算不上什么难以察觉的漏洞。宅子外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不见顾澟的身影,她眉头紧锁,如今双手被擒也拖不了多少时间了。
她只觉得脑子被这夜风吹的晕眩,痛感由腕上的伤口,蔓延至心口,有些麻木,“成王败寇,我说不得什么,指望你杀了我,放过这些人。”
此时便换做那人冷笑,长剑划过她的喉咙一剑刺入她的胸口,道,“少主未免太高看我了,侯爷说了留不得活口,便是不得放过。不过少主如此仁义,我等兄弟必不会为难,众兄弟皆是利落痛快,不做折磨。”
他将那长剑抽出,力道竟让赵清月虚晃一下,轻哼一声,她如今已是没什么力气,这样要紧的时候,脑子里想不起别的,只想起顾澟原说他信人,也信天道,可她现在信了,难道她信错了?
她已感到脖颈间的长剑冰寒,心里一阵慌乱,似认命般的,微闭了双眼,却在顷刻间,传来一声石子的撞击,那人手中的长剑便应声跌落。郑康带着禁卫营的一队人马,从院庭外浩浩荡荡冲了进来,场面顿时慌乱,不过她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这时间还真是刚刚好。
那人一个惊恐,还未来得及回身望向暗处,便叫顾澟一剑刺穿了胸膛,呜呼了性命。鲜血喷射到她脸上,带着腥臭的气息,她仿佛又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摊开手掌同样的满手血污,她又想起父亲,又想起曹毖狰狞的神色。
“唯有你死,我才可活。”
赵清月噗通一下子跪在那里,看着双手的血污,魔怔似的念叨着,“父亲...父亲...父亲......”
“啊。”
背后传来一阵刺痛,方才疼醒了,才记得自己仍是生死一线,回首,却见刺客双手举刀向她劈来。顾澟来不及出剑,奋力喊道,“清月!”忙抱着她双双滚到一边,躲过一劫。此时吴逸已抽身过来,反手挥剑正想解决了他,赵清月见状心急,冲着吴逸大喊一声,“要活的!”
吴逸于是忙收了剑,和赵康两人收拾了那刺客。
赵清月心想,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死的人,仍在这黑漆漆的庭院里躺着,活着的人,皆是劫后重生的感叹,连忙重新点了宅子里的烛火,原本幽暗的庭院又变得通亮起来。吴逸找来绳子,捆了这几个剩下的侯府府兵,怕他们咬舌自尽,便又扯了几块臭布往他们嘴里一塞,便是齐活了。
赵清月现下身子已是不听使唤,脚下吃不上力气,根本站不住。顾澟扶着他,感到他已经丝毫没有力气了。瞧着他身上的血污,心疼道,“你早知道他今夜要来?为什么不尽早通知我。”
她早知他会这样问她,却有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只得嘴角扯着意思疲惫的笑意,道,“你来了,就好......”她仍觉的眼前漆黑,脑子里的意志在一点一点的瓦解,手一松便昏死过去了。
在他手松的一瞬,顾澟觉着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剖开,抑制不住脑子里的坏念想,抓着他的身子,紧张道,“清月...清月!”
她仿佛是睡死过去,樱唇紧闭,却是半点血色也无。
他很怕,很怕赵清月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他还没有好好的跟他做朋友,还没有和他一起扳倒卫国侯,他还想和他做许多事情,他还有许多抱负想和他一起完成。顾澟背着他,眼前依旧是他那一日回眸浅笑的身影,他静默了一阵,和郑康道,“回毓王府。”
吴逸忙拦着他,道,“不行,少主不能跟你走。”
顾澟只微微侧颜看向吴逸,面无表情,眼底透露着冰冷孤傲,跟本不将吴逸放在眼里,并没有理会他的言语,只道,“回毓王府!”便没再多说一个字。
顾澟先骑了快马,一路风风火火回了毓王府。楚楚见他们来时,赵清月已是昏迷不醒,血污满身,大惊失色道,“怎么会这样!”
顾澟来不及解释,只得一路冲回了房里,吩咐家里的婆子烧几壶热水,找几件干净衣服,赶紧去寻今儿夜里在王府的大夫,便将赵清月放在他床上平卧着,伸手要解他的衣服。
楚楚一见不好,忙伸了手去拦道,“顾,顾大人,我家公子不习惯别人碰他,还是我来吧。”
顾澟只想救人,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知道赵清月现在是失血过多,要赶快想法子止血,不然便真的是丢了性命。“你家公子现在半条命都要没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快点要紧。”忙又冲外头等着的婆子喊道,“大夫呢!快去叫大夫!”
赵清月脱得只剩一层中衣,楚楚连忙握着顾澟的手腕,掐道,“不,不行。”
顾澟心里奇怪,见她这样碍事,心里焦躁一下子掀了楚楚的手,将她摔了一丈来远,厉声吼道,“没有功夫与你胡闹!”
“顾大人!”她被逼无耐只得道,“男女授受不亲!”
顾澟已将赵清月的衣服扯了一半,露出一半香肩,猛地停了动作,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原是生来金玉枝
“你,你说什么?”
顾澟双手停在半空,望向楚楚,又回过头来看向赵清月,瘫坐在床边,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寂静,一言不发的寂静。
楚楚跪着挪到顾澟脚边,言语里带着哭腔道,“我们少主只是觉得这男人混的世道,还是这样安全一些。不是有意欺骗大人的,您千万千万不能不救她啊。”
他只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呢,听她这样瞎猜自己的心思,忙轻微斥责了她几句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救她。你给她擦身子吧,我叫下人搬个屏风过来。你可会些许医术?”
楚楚忙想起来她原在妙玄山上从师父那里偷学了几年齐黄之术,只是当时偷懒打诨,没想到今日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时却是吓忘了,连忙点头道,“懂,懂得一些。”
“好,那便好。”
一小会儿,婆子便烧好了开水,放在床前,府里的几个下人将他桌案后的玉石绢丝屏风搬了了过来横档在中间,他在外头听着楚楚小心的哽咽,只见着丫头一趟一趟的来回换着腥红的血水。
他心里头焦急,可却无能为力,左右等了许久也不见大夫的身影忍不住厉声骂道,“府里的大夫呢!都死了么!”
府里的人原也是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端水的丫头竟然一个战栗打翻了手里的水盆,屋外忙进来小厮回道,“来了来了,今儿后半夜里回去休息了,已是走到院子里来了,少爷稍侯。”
说时,便有人从屋外走进来道,“少爷......”
他见是李大夫,火气便消了一半,忙打发了屋子里的下人,扶他起身道,“行了行了别行礼了,救人要紧。”
李大夫放了药箱,恭顺道,“来时听了一些,还麻烦里头的姑娘先与我说一下伤口的位置。”
楚楚听了屏风外头大夫的声音,忙擦擦眼泪,缓道,“身前中府穴下两指处两寸剑伤,身后刀伤约一尺多长,左臂、右腕各一处剑伤,经脉未断,气息微弱。”
那李大夫听闻伤口的位置,并未太过紧张,反而松下一口气道,“少主身前的剑伤,未伤心脉,想必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昏厥,可否让在下请脉。”
楚楚给她盖了身上的锦被,单单探出左手道,“请先生进来吧。”
顾澟随李大夫进了屏风里头,只觉得血腥气比外头更重一层,担心道,“无碍吧。”
李大夫诊了诊赵清月的脉象,觉得脉浮无力,重按空虚,有些危证,顿时摇摇头道,“外伤无碍,只是脉象脉浮无力,气血两虚,有些要紧。”又问道,“姑娘可会针灸之术?”
楚楚点头道,“会一点,力道不行,穴位还是认的清的。”
李大夫缓缓道,“甚好甚好,她即是昏厥,便应是要苏厥醒神,姑娘拿我的毫针,轻刺水沟、中冲、涌泉、足三里四穴,人便可苏醒。”又出了屏风,递了银针给她,不一会儿便从里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楚楚惊叫,“醒了,醒了!”
顾澟面露一丝笑颜,顿时放下心来,见她躺在床上,虽是挣了眼睛,可仍是有些不清醒,眉头总是拧着,额上涔涔的虚汗,又好似要昏睡过去。她这样难受,连带着他身上也好似被匕首剖开似的,近乎湿了眼眶,在她耳边轻声念叨着,“忍一忍。”
赵清月仿佛认出了他的声音,好不容易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语轻如丝,费力回他道,“我知道,我死不了......”
他瞧着她腕处的血痕,必是疼痛难耐,却仍是这样乐天达观,默默握着她的手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大夫从袖口掏出一个碎玉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儿大小的丸药,给她喂了下去道,“这一颗护心丹,可暂时护住她的心脉,让药房快煮些山参汤剂吊着,辅以党参,黄芪,枸杞,白芍,川穹补养气血。慢慢调养,不至死。”
顾澟听闻忙急道,“不至死是何意?”
李大夫解释道,“我方才看了她右手的的伤势,虽是经脉未断,可这右手的力道,便是比以往要差一些,这半年提剑是绝无可能了。”说着便出来从药箱里拿出来两包药粉,递给楚楚道,“前三日洒在患处止血,愈合后便叫人去我那里取生肌消痕膏,可散结消瘢。”
楚楚说了声,“多谢大夫。”便扭头进了屏风后头,给赵清月上药去了,顾澟送走了李大夫,隔着屏风勉强能看出她的轮廓,他如今才回味过来,一直一直,他除了知道赵清月是漕门少主以外,对她一无所知。
这算什么,心想事成?
他扪心自问,却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像楚楚想的那样埋怨,甚至有一些放肆的开心。其实回头想想,的确有许多踪迹可寻。他有时可以听到赵清月意识模糊的轻声哼着,那痛仿佛将昏睡的她叫醒,而后又陷入沉睡中去。他的心也好似被她牵着,一刻也不敢望向别处,隔着屏风的那边,楚楚上好了药,包扎妥当,又将刚刚丫头送来的干净衣服只换了里头的中衣,其余则披在她身上,换药时也方便。
楚楚探出头来,见他一个人坐在坐榻上休息,眉头紧锁着,见他眼神虽是朝向她这里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她已经出来了,顺着他的目光,透过绢丝的屏风,原是心思都在清月身上。
她跪坐在顾澟面前,轻声唤他道,“大人?”
他恍然一惊,回过神来,轻声轻语道,“睡了?”见楚楚点头应着,便又恢复往日的冷俊孤傲,声音里全无一丝温存,正言道,“你们少主,到底是什么人。”
楚楚瞪圆了眼睛,心中忐忑,她不能说,清月是为了报十七年之仇才要隐姓埋名隐藏身份,也不能说,她报仇之人正是卫国侯府的曹毖。
她安下心来,语音清脆,划破夜空里的寂静,“大人可听说过清仪先生?”
顾澟点点头,楚楚便接着娓娓道,“清月与我是自小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幸被清仪先生捡了回去,才不至于饿死荒山。清月从小天资聪颖,得先生真传,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先生原在世俗时,平生只交得漕门蒋门主一个朋友,蒋门主死后漕门大乱,便要请先生出山帮忙主事,只是先生不便,便派了清月出山。楚楚所言非虚,这男人混的世道,女人多有不便,只好出此下策,并非真心欺瞒。少主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卫国侯府之人会来来杀她,她只不过想要活捉卫国侯府的府兵,想要卫国侯府在名声威望上再输一城。”
“为何卫国侯府之事,她如此上心。”
楚楚见他有些生疑忙摇头借口道,“不是不是,只是大人的事,少主格外上心而已。”
顾澟见她说话时,神情有些刻意闪烁,料想她应还是有事隐瞒,刚想追问,话至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侧过头,留恋绢丝上飘忽不明的光影,心思还在赵清月身上,又心软下来,若是真心不想他知道,也问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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