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您让媳妇打听的事有消息了。”
罗锦言微微颌首,指指炕下的小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常贵媳妇谢过,只坐了半个身子,接着说道:“山房那边的人说了,几位恩公只是第一天多喝了几杯,接下来便只吃肉不喝酒,方四爷有些不高兴,嘟哝了几句,说什么老七不在,咱们少喝一点儿他也不知道,被张大爷喝止了。”
“老爷让新调过去的几个丫鬟,个个都是水灵灵的,但几位恩公只让她们端茶倒水,就连铺床的活儿也没让她们做,平日里她们就在隔壁待着,听到有人要水要茶,这才过去侍候。”
“山房那边的人还说,今天林总管也让人去问过同样的话。”
罗锦言轻嗯,拿起羊毫笔,继续练字。
常贵媳妇看一眼夏至,轻轻退了出去。
清晨,一脸惺忪的罗锦言被夏至叫醒:“小姐,知县大人亲自来了,听说是专为崔起的案子来的。”
罗锦言问道:“报......官......了?”
夏至摇头,确定地道:“我问过远山,他说老爷没让人报官。”
罗锦言坐直身来,夏至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把从远山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她听。
“知县大人到的时候,大门口还没有扫雪,没法子落轿,守门的老苍头正要扫雪,知县大人却等不及,让轿子停到角门。倒夜香的、送菜送肉的,一大早便在角门进出,那里的雪就是没扫也给踩平了。这位知县大人还真是心急,竟从角门进了庄子。”
罗锦言失笑,堂堂知县为了不知真假的传言,便大清早就冒雪来到城外的庄子,一刻也不等,急急忙忙从角门进来。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位知县大人也太勤力了。
想来是知州王朝明被这传闻弄得心乱,打发他过来看看情况。
罗锦言不由莞尔,对夏至道:“跟......我......走......”
夏至什么都没问,飞快地帮罗锦言梳洗完毕,给她穿了件镶白色风毛的皮子袄,正要套上木履,罗锦言已经自己穿上绣着忍冬花的缎面棉鞋,跳下炕跑了出去。
夏至苦了脸,小姐爱美,总是不肯穿木履,老爷知道又该心疼了。
她追着罗锦言跑出院子,还以为罗锦言会去老爷那里,却见罗锦言拐上一条种着冬青的小路。
那条小路通往后山的柳树林子。
这个时节,柳树林子比任何地方都要荒凉,稀稀疏疏的残枝被大雪压得垂头丧气,几只不怕冷的寒鸦在林间飞过,发出一两声哀怨的啼鸣。
罗锦言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林间小路上,有一串脚印,一串浅得不能再浅的脚印。
她伸出自己的脚在脚印上比了比,只有一半大小。
她轻轻地踩上去,绣着忍冬花的漂亮棉鞋被陷进厚厚的雪中,湿湿凉凉。
她只有七岁,体态纤瘦,一脚踩上便是两寸深浅,而那只比她大一倍的脚,却只是留下浅浅的印迹,那印迹极轻,似是一阵风吹过,便能消失无踪。
一一一一
第十七章 折枝词
入冬以后,柳树林子鲜少有人进来,得知王知州的亲戚借住这里,罗建昌昨天便让人将这里打扫一新,从库房里取来家什,摆上应季的瓷器,听说那亲戚性子清冷,想来身边也有服侍的,便没敢贸贸然往这边派使唤的人。
雪越下越大,可能是因为没人走动的缘故,柳树林子的雪积得比别处要厚,一脚踩上去咯咯直响。
罗锦言还是第一次来柳树林子,好在冬日里的柳树林子光秃秃的,视野倒也宽阔,远远望去,便能看到那处院落。
雪地上那串浅浅的脚印很快便被不断飘落的雪花盖住了,罗锦言只好根据最后看到的印迹中脚尖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很远,她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夏至。
她人小腿短,跑得不快,夏至应该是能追上她的。
她的身后只有她自己留下的足迹。
四周寂静,只有雪花落到树枝上的沙沙声,就连那几只不怕冷的寒鸦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罗锦言的心也随着宁静下来。
夏至应是被人拦住了吧。
否则她一定会追过来。
罗锦言握紧了拳头,这里是罗家三房世代居住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家,有她的父亲,有她的世仆。
是什么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拦住她的丫鬟?
即使是有真的有事,只要夏至说是去找大小姐,也没人敢拦着。
是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
她稍一踌躇间,忽觉眼前一花,她的身体已在半空中,她来不及惊叫,就看到托在腋下的那只手。
她被人抱起来了!
就在一瞬间,她看清了那只手。
那只手骨骼分明,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
下一刻,她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一株大树的枝桠上。
她低头看去,能看到粗壮的树干和自己那双还沾着雪沫的穿着绣鞋的脚丫。
绣鞋是葱绿色的,绣着粉色忍冬花。
没有捂住她的嘴,说明这人知道她是哑巴;没有挟持她往林子深处跑,说明夏至是被他制住的,他确定没有人追过来;能在一瞬间便把她放在树上,说明这人不但是练家子,还有轻身功夫。
那留在雪地上极轻极浅的足印,应该就是他的吧。
这样的人,一般是做大事的,不会蠢到在罗家庄子里绑架罗家小姐。
想到这里,罗锦言反而放下心来,她笑盈盈地抬起头,就看到那个抓住她的人。
粗布棉袍,身材颀长,背脊笔直,看上去应该是个年轻人。头发乌黑,脸上用块布巾遮住,只能看到一双眉眼。
眉毛如墨羽般服贴,却在眉峰处扬起,不仅棱角分明,还多了几分飞扬,如同舞起羽翼的灵禽,随时能飞向云端。这样的双眉下,却是一双如同深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静寂沉敛,水波不兴。
也只是粗粗一瞬,这人已经掠下树桠,向着柳林深处而去。
罗锦言怔住,这人抓住她,就是为了把她扔在树上?
她重又看看身下,距离地面约有两丈,别说是让她跳下去逃走,就是放了梯子,她都怕一脚踩空摔下去。
也不知夏至被扔在哪棵树上,夏至不是哑巴,那人或许会堵夏至的嘴......
罗锦言无可奈何地裹紧身上的翠绿缎面灰鼠皮小袄,早知如此,她就穿上那件猩猩红的斗篷了。
有雪花落到她细嫩的脖子上,她冷得打个寒颤,她有些懊恼,前世她活到二十二岁,是当过娘的人了,重活一世,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做出这样莽撞的事来?
她开始后悔起来,试着去喊救命,可是小脸胀得通红,发出的声音就像月子里的小奶猫。
她索性闭上嘴,与其做这种无用功,还不如保存体力。王朝明所谓的亲戚明天就要住进来了,以罗振昌的脾气,今天会让人来看看房顶有没有被大雪压塌,待到雪停了,还会打发人过来扫雪,总要把房前屋后的雪打扫干净吧。
想到这里,罗锦言更加心安,她甚至在心里哼起了小曲,两只小脚丫一荡一荡的,踢着飘落下来的雪花。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树下,他仰起头,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两只小小的绣鞋,踢着雪花的动作,就像跳舞一样,很有节奏。
这小孩是年幼无知还是吓傻了,被人挟持扔到高高的树上,也不知道害怕的吗?
小哑巴不会哇哇大哭,那也应该缩成一团小声抽啼,既害怕从树上掉下来,也害怕不能回家。
可她倒好,这么冷的天,她倒一个人玩了起来。
亏着他不想把她冻死,还巴巴地折回来。
罗家虽然富足,但看这庄子就知道,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产,那罗绍想来也并非鱼肉百姓的贪官,他被无端扯进这件事来已是倒霉,没有必要再把他唯一的骨血活活冻死。
算了,既然折回来了,那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那人悄无声息,树上的罗锦言并不知道树下有人,她在心里默唱着杨万里的折枝词,这还是夏至小时候在江西时学来的,夏至唱得很好听,她也跟着学会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一定也能把这曲儿唱得婉转悦耳。
“积雪初融做晚晴,黄昏恬静......”
她唱到第三遍时,噗的一声,一件灰呼呼的物件儿从下面扔上来,不偏不倚,正搭在她头顶的一条儿臂粗细的树桠上,积雪簌簌而落,有的落到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她仰起小脸,看清楚了,那是一件衣裳。
衣裳很面熟,她认出来,这就是刚才那人身上穿着的。
她伸手把衣裳拽过来,灰褐色的粗布,颜色和这萧条的树林几乎一样,穿着这种颜色的衣裳,即使藏在树上,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衣裳外面沾了雪花,入手凉嗖嗖的,但里面却是又轻又暖。
罗锦言心头微动,把衣裳翻开一看,吃了一惊。
她原本以为是件粗布棉袍,没想到竟是件粗布面子的皮袍,而这做里子的皮子,并非羊皮狗皮,也不是她这种灰鼠皮,而是只有王公贵胄才能穿的紫貂皮,毛色极好,浓密锃亮。
虽然普通人家不能逾制穿貂皮,但把皮子翻过来穿在里面的也大有人在,大户人家都有几件貂皮袍子,但用几文钱一尺的粗布做面子的,她还是头回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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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翻香令
皮袍子很大,但很暖。罗锦言索性把自己连头带身子包裹在皮袍子里面,有淡淡的味道萦绕在鼻端,似麝非兰,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那是......不二非尘!
这是金陵栖霞寺独有的香料。原是佛香,之后改良后仅用于栖霞寺结缘之用,说是结缘,但却是千金难求,能得到不二非尘的,不但能拿出大把银子布施,还要够身份才行。
金陵乃物华天宝的锦绣之地,但用过不二非尘的却寥寥无几。
前世罗锦言贵为皇后,也只是得了几盒子不二非尘,她还曾饶有兴致地想自己调制,可惜最终也没有成功。
用粗布做的貂皮袍子,沾着比龙涎香还要名贵的不二非尘......
这是重生以来,罗锦言遇到的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难道今世早了十年,这不二非尘也变成随手可得的东西了?
她把皮袍子细细摸了一遍,除了隐约的不二非尘,她没有发现别的什么。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就是这件衣裳的针线并不精致。
如果没有不二非尘,她会以为是哪个粗汉子,无意中得到一张好皮子,随便做了件皮袍子穿上御寒。
但是有了不二非尘,罗锦言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当成巧合。
可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即使那个蒙面人回来,她也不能问出他的身份。
不过,她现在能确定的,就是这人对她,对父亲,对罗家是没有恶意的。
他应是为了王朝明而来,更或者,是为了王朝明那个所谓的亲戚而来。
她刻意放出去的消息,起到的作用还真不小。
知县大人来了,这个不明身份的人也来了。
想到这里,罗锦言甚至不再担心夏至了,她没有事,夏至当然也没有事。
只是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才会把她放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总不能一直坐在树上吧。
好在那人没让罗锦言等得太久,半个时辰后,那人不知从哪里跃上树来,坐在罗锦言身边,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样的罗锦言。
这个小孩还是没有哭。
他家的小堂妹和她差不多的年纪,看到一只虫子都会吓得哭上半晌,罗家的小哑巴怎么连哭都不会的?
罗锦言不但没有哭,还冲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很欢快,竟然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这么高的大树,睡着了摔下去可怎么办呢?
那人忽然就觉得很无趣,这个罗绍怎么把女儿教成这样了?他不是两榜进士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罗绍把女儿教得有什么不好,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让他很别扭。
他伸手一扯,把罗锦言身上的皮袍子拽了过来,长臂伸出,把罗锦言挟到腋下,纵身跃了下去。
罗锦言不由得腹诽,待遇好差,上树的时候还是被抱上来的,下树就变成挟着了。
那人挟着她在雪地上飞奔,没过片刻,他们便走出了柳树林子。
他把她放在一株冬青树后面,转身便走,待到罗锦言从冬青树后面拔了脖子去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罗锦言揉揉眼睛,松了口气。
耳边有轻微的声音传来,那是绸缎衣裳磨擦树枝的声音。
罗锦言的听力比普通人都要灵敏,辨别声音,是她自从哑了以后,独自一人时,最喜欢的游戏。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便看到被捆住手脚的夏至正蜷缩在不远处的一丛硕大的冬青树后面,冬青树被修剪成茂密葱茏的圆球,夏至嘴里塞着东西,反剪的双手正在树枝上艰难地磨擦,试图磨断绑着她的绳子。
罗锦言手脚麻利地解开夏至,取出她嘴里塞着的东西,却原来就是夏至平日里挂在衣襟上的那条帕子。
而用来捆绑的绳子,就是庄子里在冬天用来绑在树干上,防止树木冻伤的草绳子。
罗锦言撇嘴,这人还真是谨慎,除了不二非尘,竟是一丁点儿线索也没有留下。
她在迟疑间,夏至却已经把她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倒好像被捆了扔在这里的人是罗锦言一样。
罗锦言心里漾起暖意,这一世她虽然自幼丧母,但她身边的人对她都很好。
他们是真的疼她,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发自肺腑的疼爱。
罗锦言拉了夏至的手,道:“我......没......事”
小姐年纪虽然小,但一是一、二是二,她说没事,那就肯定没有事。
夏至放下心来,对罗锦言道:“天太冷了,您别冻着,还是先回屋歇着,奴婢这就去叫人来抓那个贼人。”
罗锦言点点头,心里却是不置可否,庄子里虽然有护院,但却不一定就能抓住那个人。
真是白费力气。
但还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搜捕一番的,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正好可能和“江洋大盗”的事联系起来。
她没有在自己屋里歇着,换下被雪花打湿的衣裳和鞋子,重又梳洗妥当,她带着常贵媳妇去找林总管。
林总管正和几个管事示下,看到她来了,便让管事们全都退下,他急急问道:“小姐,您怎么下着雪出来了?“
每年冬天,都是罗锦言最难捱的时候,要到春暖花开,罗绍才能放下心来。
罗锦言笑着说道:“有......事......”
林总管怔了怔,伸手把砚台里的半截墨磨了几下,将狼毫笔递给了罗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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