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安是个有趣的孩子。被教养的很好。她说即使不登上皇位,这天下也是燕家的,老皇上的,这天下也会很好。
南子骞闭上眼睛,人老了,就爱犯困了。
他不是迂腐之人,如果真能像燕淮安说的那样,这天下也就不必再易主了。
就是这二十多年的筹谋有些可笑。
长了皱纹的嘴角因为感到这可笑,扬起一抹笑,沾着几十年的苦意,散在风中。
温丞相去世半年,燕淮黎与燕淮安同钱道庭蒋元山的角逐已经升级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随着燕淮黎于燕淮安实力的迅速扩增,钱道庭逗弄的手段愈发阴狠激烈,一次一次,令燕淮安他们损失惨重,又更好的崛起。值得庆幸的是,温玥被燕淮安关着关着就习惯了,逐渐失去了反对燕淮黎筹划的心思。在一处外有众多暗卫把守的僻静峡谷与李眉雪生活的很好,听说已经成了老头儿的关门弟子,正在琢磨着怎么给李眉雪养好身子,让她顺利生下第二胎。
燕淮安觉得,是时候与钱道庭谈一谈了。
第66章 红了樱桃绿芭蕉
临行的时候燕淮黎正在摇椅上搭了张薄被纳凉, 见她从御书房里出来眼睛朝她这半睁未睁地瞥了瞥,淡淡一笑,又打了个呵欠, 重新懒洋洋地睡了过去。
燕淮安走到他面前在他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不再扰他, 直起身,示意候在一旁的西津好好护着他, 悄声离去。
她前脚迈出宫门,燕淮黎那里后脚就有一个着鹅黄云衫的人影鬼鬼祟祟地靠近, 被西津第一时间发现, 三两招尘土飞扬,扣下扭送到燕淮黎的面前,燕淮黎没待人唤,霍然睁开那双清明的眸子, “瑶音。”
蒋瑶音一笑,不满地耸耸肩,仿佛想要将肩膀上紧紧押着她的那双手抖落下去,“好久不见, 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呗。”
燕淮黎一叹“是好久不见了啊。”
并没有替她解困的意思。
于是蒋瑶音又道:“我的皇上,你可知这一年来淮安背着你做了多少小动作!还处处防着我过来见你!啊!”
她腿弯突然被踢了一脚,狠狠跪在地上,石板被她膝盖下坠的力道震得四分五裂,西津又在她的腹部添了一脚,冷冷望了燕淮黎一眼, 才道:“不许说主子坏话!”
蒋瑶音感觉自己的膝盖骨都要被震碎了,剧痛席卷,她苍白了脸颊,恨恨望了西津一眼,亮出此次来的底牌,对燕淮黎道:“你可知道淮安刚才出去是为了什么?”
燕淮黎饶有兴致道:“为了什么?”
“为了去蒋府见义父!他们要合作!就在今日谋反!”
“哦?”一双桃花眼眯了眯,在阳光下细细碎碎散着波澜,“合作?”
蒋瑶音的肚子上又狠狠挨了一脚,她捂住伤处闷哼一声,眸子里闪着怨毒的光,忍痛闪身到燕淮黎更近处,悄悄瞥眼西津,见她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并未跟来,以为她是怕了燕淮黎松了口气。
她痛得直吸气,说话也微微颤抖,快速道:“是!合作!咱们斗不过他们的……淮黎,我的人都留在宫外接应,咱们快逃罢!”
燕淮黎缓缓从摇椅上站起来,将绯红薄被搭在椅臂上,不紧不慢走到蒋瑶音眼前,蒋瑶音痛得站不起来,不得不仰视他,听他道:“为什么要逃?”
他越过她,对西津道:“处理了罢,还有宫外那些人。处理完了咱们去蒋府。”
“不!燕淮黎!你不能这样做!我是好心来帮你的!我可是父王唯一的子嗣!……”
西津嫌她话多,走过去一个手刀给她劈晕,冷然看向燕淮黎。燕淮黎皱眉,“你们平常就是这样处理的?”
“得留着人质。”
“什么人质”他一嗤,目光落在蒋瑶音精心梳好的发髻上,经过一段磋磨,那里已经蹦出来许多零零碎碎的毛头发与一些土里的沙粒。“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麻雀罢了,这两年怕是也给蒋远山养她的情分作的差不多了。”
西津闻言不再犹豫,干净利落地给昏厥着的蒋瑶音喂了一包紫绿色□□,当场毒发,尸体逐渐消融成了一滩紫绿色血水又全部散成紫色烟雾。
“参见皇上!”
北顾风隔了老远儿就冲燕淮黎请着安,待到了近处屈一膝规矩跪下。今儿休沐,他本来在被窝里睡得天昏地暗,正做着十里红妆娶娇娘的美梦洞房花烛,揭开盖头却是南倚竹的面容!别说,他兄弟上了妆是贼好看,但那也改变不了他是他兄弟的事实!陡然惊醒,却发现梦里的人就站在床边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一下可给他惊着了,缓了半天没缓过来,直到他兄弟给他不耐烦一个湿布巾打在脸上,他才小媳妇受了委屈似的下了床。他兄弟今儿可真他娘的俊。按照兄弟的嘱咐带了一队人过来,果然半路遇着一群人畏畏缩缩藏在宫门外头,没怎么费劲就被他带的人捉住打包,绑成粽子。自己过来就发现兄弟算无遗漏,燕淮黎果真杀了蒋瑶音,他兄弟可真神了。
燕淮黎见他突然进宫并不惊讶,淡淡道:“起来罢,将军有事?”
北顾风谢了皇恩起身,按照南倚竹教给他的说辞直白道:“倚竹算出今儿必有大事发生,叫顾风带着能打的好友们与家丁们特地来晃一晃,看看能不能助一臂之力,果然,捉到一群在宫外盯梢的,正被顾风的人押在那儿,等候皇上发落!”
燕淮黎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微微笑道:“辛苦将军了,既如此将军便随朕走罢。”
北顾风装疯卖傻是一把好手,见燕淮黎说完便转身走了,也不追问走去哪里,一头雾水的模样应了声诺便跟着走,一直跟着他走到蒋府的大门口才恍然大悟喃喃“原来是这儿。”
前头的燕淮黎听着了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敲响蒋府的大门。
与此同时,蒋府的一间屋内。
这屋子的布局摆设皆与蒋远山那屋子相同,就连位置也在蒋远山屋子的旁边儿,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唯一不同的大约只有主人是钱道庭,或者说季洪章。
燕淮安来了并没开门见山,与季洪章虚与委蛇了一阵儿才决定深入主题,于是在谈完了洛陵的山,衡阳的霞与沧州的水之后,她突兀地唤了声“季先生。”
季洪章闻声先是一怔,而后几乎是瞬间,那双狭长的眸子迸射出猛烈的怨恨,声音也冷了下来“皇后娘娘说笑了,这世上还哪里有季洪章。”
燕淮安想起来温玥信上的东西,对他的态度就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隐忍。“当年……”
一盏茶杯碎裂在地上,断了燕淮安的话,季洪章收回手,“本来还想与你们多玩一段时间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濯黑的缎子边角用银线绣的几瓣牡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是真的气极,呼吸也没有此前平稳,“现在不必了。”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箭矢直直破了门与窗户冲燕淮安射来!
“季先生!淮安此次前来并没有别的意思!诚心与您一谈!当年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好么?淮安代母后给您谢罪!”
燕淮安不算狼狈地躲着不断射进来的箭,诚恳地盯着季洪章,急急道。
哪里想到这几句话令季洪章更加恼怒,极薄的唇一勾,他道:“真是不愧是那女人的女儿,惯会花言巧语。” 手一扬,四周翻身进来十余个黑衣人,个个武功不弱,使着什么兵器的都有,不要命地冲燕淮安攻来。
季洪章在一旁望着,空间狭小,又被团团围住,燕淮安应付得渐渐吃力起来,望了眼季洪章,燕淮安终于歇了今儿好生谈一谈的想法,欲破屋顶而出,落下一地碎瓦,哪想到季洪章此人心思甚密,竟然在屋顶上派人铺了一张雪银天蚕网,生生将燕淮安压了下来,不得已,燕淮安一掌爆出全部内力,趁着震远众人那一瞬间,破窗而出,正落在一盆盆的火红牡丹上,动了动耳朵一个闪身,躲过后面追过来的黑衣人的流星锤狠狠一击,那一盆盆火红的牡丹顿时碎了大半。
“淮安!”
正逃着,忽听不远处一人唤道,燕淮安心中咯噔一下子,就见燕淮黎从白石小路上缓缓而来,身后跟着西津,北顾风与福伯。
飞快奔过去将燕淮黎护在身后隔开福伯,并示意西津与北顾风小心,燕淮安不再奔逃,直面追过来的季洪章。
“你该知道,若本宫真的使了全力……”
“便谁也奈何不了你。”季洪章施施然替燕淮安接了下句,望着燕淮安在见到燕淮黎刹那变得仓皇的神色觉得心中舒坦了些。“可你不敢,近来,他是不是越来越嗜睡了。”
沁着凉意的目光落在燕淮黎身上又落在燕淮安的身上,“不然,你为什么这样恭敬地来求我呢?瑶音,倒真的是个好女儿。”
燕淮安一僵,看着季洪章眸光变幻,突然有一只手悄悄地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她心中更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向季洪章道:“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你们死!”
季洪章身形萧索,明明立在阳光下却仿佛身在暗处,周身渗出冰冷的黑暗的气息,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不!你要的不是这个!”
“莫要花言巧语了!”
“你折腾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一个人么!你要的真的是死亡和鲜血么?!”
“不要再说了!”
季洪章扬手,四周竟又冒出来数百个黑衣人,这些人皆手持长剑,泛着寒光,看气息同方才与燕淮安交手的那些个不相上下。心中一凛,燕淮安伸手将燕淮黎的拉住,退后一些,站在他旁边。
“现在禁卫军已将蒋府团团包围”燕淮黎突然出声,“还有燕京城里北将军那支队伍。季洪章,你真的要犯上谋逆,让蒋远山与你一同担诛九族罪责么!”
季洪章沉默了一瞬,忽然笑开了,“也好。”
第67章 蒋远山番外
我叫蒋远山, 生平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季洪章的人,生平最对不起的也是他。
三岁那年,村子里闹饥荒, 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父母没有办法, 哭着将襁褓里的妹妹给了个过路走镖的江湖人,他们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 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肩膀上有一红色枫叶胎记的妹妹。我一直不敢忘记。
四岁那年,天灾过去, 我给田地里的阿爹送水的时候路过一棵大梨树, 梨树下是正蹲着自己抹眼泪的他。他看起来比我小很多,又小又瘦,白嫩的小人儿裹在通红的衣裳里,望起来像是个小丫头。我想起了我那个被送走的妹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拍了拍他的身子,他抬起一双泪眼望着我,里边儿含了一泡山泉水似的。四岁的孩子,因为这一眼油然生出一种保护欲。
“你是哪家的妹妹?”
没等我问完, 小人儿狭长的眼睛一瞪,凶巴巴地站起来狠狠给我推了一跤跑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家东面儿刚搬回来的季家的小子,因为天生一副俏丽样貌,最厌恶别人说他像女孩儿。
乡村的孩子皮,别人越是讨厌的越要去做, 他一开始被惹哭过很多次,后来就不哭了。
因为后来有我带着他玩儿,在他身边护着他。
我们最喜欢在初遇的时候的梨树上趴着,梨树开花的时候枝叶茂盛,藏在那一堆如雪似玉的锦云里头,是我们最欢喜的游戏。
他父亲是个斯文人,他母亲也是,所以他也是,所以我也是。他待我很亲近,将家中珍重的典籍一一偷拿出来与我共享,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那些看似普通的书有多难得。
一起在梨树下读书练武是我们第二欢喜的游戏。
过了三年的安生日子,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他孤零零的,赤着脚摸黑敲醒了我家的门。
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绝望的模样。他不言不语,眼眶通红,被阿爹拉了进来,湿哒哒的像极了陷入陷阱,被人扼住喉咙的小兽。
阿爹张了伞要去他家看看,被他拉住了衣角,强装冷静的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沙哑颤抖到一下子就泄露情绪“有人寻仇,他们都死了。”
当天夜里我给他擦干净了与他睡得同一个被窝,他的身上很凉,是山雨的温度。我给他盖得严严实实,搂紧了他在他耳边许诺“洪章,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替他擦干了死死忍着的眼泪。
十六岁,我爹娘思念成疾,心病难医,相继去了,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叫我找到妹妹,一定要好好补偿她,我说好。
季洪章帮我办的葬礼,头七过后,我二人打包了行礼,进京赶考。这是我的意思,我要找妹妹,必须得到权势,而他一直都是无条件支持我的。
一路上风雨颠簸,他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分的安定,也没有说过一句抱怨。
燕京不比小村,繁华而糜.烂。我在一道又一道的机关中迅速成熟起来,可他还是如一张白纸。一次受同期学子邀去茶楼闲谈,我认识了那茶楼里的歌女,白茶。
越接触我越怀疑这个姑娘是我那亲生妹妹,就在我打算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时候,他不知生了什么气,一脸冷意地对我说他讨厌白茶,十分讨厌。我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先瞒着,若真的是再从中调和也来得及。
没想到来不及了。他竟然为了官位利用白茶对他的心思将白茶送入了宫里!那一天之前我刚刚确认了白茶的身份,那是我的亲妹妹!父母要我一定要好好补偿的亲妹妹!
我怒极,拿在手里的白茶的信一下子成了灰烬。我不敢这样去找她,在酒馆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凌晨,我踉踉跄跄敲响了我们共同在客栈里租的屋子。
其实我没有醉,脑子清醒得很,连眼睛都没有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开门时红肿的眼皮。
“你”
“我”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他扫视着我,我迷蒙着望他。
对视良久,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伏低做小。就是被质问,他也得是高傲的,只是想弄清楚事情,何必与他较那个真儿。扶着门打算进去好好谈,却被他冷眼拦在门外,他说“你就为了那个女人喝成这样?!”
我揉了揉抽痛的额角,“洪章,先让我进去。”
“砰!”
门被大力合上,我知道他在门的另一边没有动,该说一些好话好好哄一哄,可脑子太痛了,针扎一样让我不想过多言语,于是我挑拣着重要的来,“洪章,白茶的事儿可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门霍然被打开,一个包袱被狠狠丢出来砸在我的脑袋上,“是!你说呢?!给我滚!”
就这样,我们进入了他单方面的冷战,而我一直在致力于让事已至此的妹妹在宫里过得更好而努力着,顺便调查着事情的真相。我不相信他真是那样的人。然而,我的行为让这单方面的冷战看起来好像是双面的。
出皇榜的那一天我看着他一身红袍,骑着高头大马在我前面儿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笑意的时候,忽然间就心软了。他是我承诺过要照顾一辈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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