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青呢?盛爱宜原本以为小青会像所有后宅里的女人那样,就像斗胜的公鸡般,自得还来不及。但是,她并没有。她选择了放手。她说:“——姐姐,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她为什么会放手?盛爱宜很茫然,可看到了小说的后面,她却又忽然明白了——
“容易互相猜忌的不是爱情。”
“爱一个人可以没有尊严,太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犯贱。”
小青从来不想把自己变成如同白素贞那样的人,所以,她先说了放手。
而也正是此刻,盛爱宜才终于明白了小青的不同,所以,她才那样震撼。原来,小青内心的想法竟是那样的——“只恨女子由来心浅,平白便点缀了众生,抬举了男人。”
怪不得,她可以轻易的说放手。
可是,第九期的更新却到此戛然而止了。后面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盛爱宜迫切的想知道。这样与众不同的女人,这样与众不同的小说,穷尽一生,她又可以见得几回?
合上手里往期的报纸,她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看天色,看见那暖阳发起已带暮色后,才忍不住放下了些心来。她知道,今天的报纸快要到了。她也知道,这大沪上所有的名媛夫人,都在等着这一份迟迟未来的报纸。
9.民国9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盛爱宜终于拿到了最新一期的《申报》。报纸一到手,她便立即拿回了自己的闺房里,心迷神往的翻到了《青蛇》那一面读了起来。
小青的放手,让白素贞和许仙貌合神离般,仍旧勉强着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们那样的“幸福”却是让以斩妖降魔为己任的法海不能容忍,所以,他将许仙带回了自己的金山寺里。白素贞自然要去救他,却自私的以上百年的姐妹之情,恳求小青的同往。
可是,在金山寺的那一场大战中,白素贞和小青却败的惨烈。就像这个时代的女人斗不过社会的桎梏,她们同样也斗不过法海。
之后,小青带着白素贞逃了,却又被许仙给寻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法海。是他,背叛了她们。他是为了这红尘,为了这所谓的“自由”。
小青要杀了许仙,白素贞却拦住了她。她说,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说着:“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到了最后,成了小青枉作小人。
直至被法海收进雷峰塔之际,白素贞也只是凄凄的说:“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
但往后的白素贞会变吗?盛爱宜并不这样认为。一个人若想要改变,那么他早就可以改变了。早前白素贞分明已经看透了许仙的为人,却也只是装疯卖傻,她分明是不想改变!
嗤笑着看了下去,最终,白素贞还是被收进了雷峰塔,而小青则在悲痛之际,用力的用手中的剑刺死了一旁懦弱的许仙。
对于许仙的死,正如书中所写——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是许仙自创的笑话。”
小青真正的醒悟了!她挥手斩断了这一切的纠缠!她清楚的看透了一个从来没人敢想的真相——凭什么女人非得要死要活的爱着一个男人?!凭什么所有悲剧的结局,都是女人离不开男人?!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对女人不公平!
直到了此时,盛爱宜才是真正的看懂了简介里所写的,究竟是些什么。
忍住心中的感叹,她只想先看完结局——
故事的最后,是小青好像看透了世事般等着法海也来收她,可法海却竟然丢下了手中的盂钵,慌乱而匆忙的跑掉了——他放了小青。
谁说法海不会动情?你瞧,他对他动心的对象如此偏爱。这,就是男人!
一瞬间,盛爱宜的心里千回百转,只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
这篇小说里太多层意义了!看到最后,谁又敢说法海不像那些对宛如白素贞般的“传统女人”极为苛责的“新青年”?他如此偏爱小青这般的“新潮女郎”!他竟以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去无情的要求白素贞断情!
可是,小青却又与时下的“新潮女郎”们并不相同。这就好像是以往所见的那些皆似惺惺作态,唯有小青才是真正的思想得到解放。或者,也可以说,思想解放的,是那位赋予了小青生命的——章佑亦先生。
这一日,像这般受到震撼的女子,绝非盛爱宜一个。
一日之间,杨雪在天下女人之间名声大噪,这也直接导致了,第二日报社送来的信件堆满了她的书桌。
杨雪好心情的,一封封的拆开了书桌上的信件,上面大都写这些,什么“先生怎么会想起来写这样的小说?”“先生的思想真是新奇!”之流。
只拆了十几封,她便也没了继续往下看的心思。想来,剩下的信,也与这些内容差之不离了。
将这些信件清理好放在一个柜子里,看着重新干净了下来的书桌,杨雪心情尚好的取出了稿纸铺在了桌面上。
本来,她也没指望能用一本书,便使得女人们的思想完全转变。那么多的文人,花了上百年的时间,都没让国人的思想完全转变,更何况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了。此时,能用一部《青蛇》,引起女人们的共鸣,她已然是不胜欣喜了。
而在看了这些信件后,她心中的欣喜便有些更甚了。起码,她知道接下来她要写些什么了——她要将章嘉芬的经历,以自传的形式改编成一篇短篇小说。
她并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具身体的过往。她不仅要在这个时代活下来,还要活得开心,活得坦坦荡荡。她不信,在有了《青蛇》之后,她仍旧对那些讥讽与谩骂毫无还手之力!
拿起钢笔,将笔尖落在纸上,杨雪甚至不用多作思考,直接便先写下——
“我有两个名字,按辈分排的大名——章嘉芬,和陪伴了我从生命的开始直到现在的,几近用了二十年的小名——章佑亦。
很多人都问我,是什么让我写下了《青蛇》?我想,我应该是要给你们一个答案的。
在过去的二十年的人生里,我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一段从来由不得我来选择的婚姻。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的那位‘丈夫’了,那么,便叫他‘许先生’吧。”
手中的笔顿住,杨雪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的回忆起以往的章嘉芬同许章序相处时的种种——
“在嫁与许先生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早在第一次看见我的照片时,他便将对我的不屑表达得那样彻底,他说:‘真是个乡下土包子。’是的,我正是时下文人们所鄙夷的‘传统女人’,正是被讥讽毫无自尊却又总被践踏尊严的——‘旧式女人’。
当然,对于这件事,我也是在嫁给许先生的某一天后,才终于知晓了这个他对我鄙夷的来源,知晓了这个家里下人们对我轻慢的原因。
彼时从下人嘴碎的闲聊中偶尔听见的我,毫不自觉的任那方才还谦卑的捧在手心的茶杯,重重的砸在地上,我也知道,在那同时,那一声也砸在了我的心里,疼痛落了满满一地。你瞧,我在这段从来不对等的婚姻里,活得那样的如履薄冰。”
杨雪将章嘉芬此生的种种都化作了文字,付与最真挚的感情,书写在这薄薄的纸上,就好像,仅仅是这几张薄纸,便承载了章嘉芬短短的一生。
“哎”
她叹了口气。她并不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女人,可每每想到许章序和章嘉芬的家人,她却总忍不住有些心中郁郁。也正是因为这些郁闷,她才会在写完与许章序离婚和被家人嫌弃逼迫之后,略略疼惜悲凉的加上了一句——
“彼时的我,就像是夏天过后,那把被收在一旁,无人问津的,秋天的扇子,凄凉的异常。”
在这短短一万多字的描写中,她并未刻意去添油加醋,因为她相信,许章序同章嘉芬的家人的冷酷与绝情,早已不必她再刻意去多做些什么了。所以,她更多的,还是想去阐述她的转变。
她说:“我再不愿去做那把秋天的扇子了,也不要去做我的《青蛇》里的白素贞,更不愿去做那些被竞相追捧的所谓的‘新潮女郎’。
我就是我。我合该是小青,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懂得真正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挣开束缚。从此以后,我的尊严再不必去乞求谁来给我——自尊,是只有自己,才能给予自己的。我再不要将自己的所有都牢系在任何男人的身上!
所以,这一次,也不是他来恳求我放了他自由,只不过是——我自己放过了自己。”
画上最后的句号,杨雪细细想了想,最终还是给文章起名为《不做秋扇》。
落下了笔,嘴角的笑意开始明朗起来,她只觉得,这一生,从此刻开始,尽是明朗。
10.民国10
总体不过三万多字的短篇小说,交到了林升的手上后,很快便被安排着刊登在了报纸上,同时被刊登在小说一旁的,还有一张不甚清晰的,杨雪的照片。
那是林升在收到了杨雪的稿子后带来的一名相馆里的青年拍的。林升说:“这既然写的本身就是先生你自己的故事,那还不如就在旁边刊登上你自己的一张相片。以先生的相貌,必定更利于提高知名度的。”
杨雪欣然同意。既然有捷径可以让她更快的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这篇《不做秋扇》里,我有提到,我已经同我的前夫——许先生离婚了。在离婚之际,我阻止了他要在全国登报的行为。同时,我也答应了他,总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将这个消息刊登出来的。”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利用着许章序那仅存的愧疚才得到的刊报掌控权。
看着一贯只作温和神情的林升禁不住露出的吃惊神情,杨雪抿唇轻笑:“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这个社会对女人并不公道。这么久没有将这个消息刊登出来,我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罢了。”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但我想,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将它公之于众了。就将这许先生期待已久离婚声明,刊登在《不做秋扇》的下面吧。我总要让他知道,不光他一个人想做中国离婚的第一人,我章嘉芬同样想!”
也不光他一个人想做天下文人的表率先驱,她也同样想迎风挥舞女人崛起的旗帜!
眼里的凌厉似不屑也似无畏,杨雪绝不知她此刻的笑美得入骨:“假如天下文人非要来攻讦我,便让他们尽管来吧。他们不是瞧不起‘传统女人’,追捧‘新潮女郎’吗?我也定要让他们瞧瞧被人看不起的滋味儿!”
干着欺负女人的事,却又想要女人自立自强,得了便宜还想在世人面前卖乖,天下哪来的这样的好事?真当天下全是他们男人的天下吗?
林升终究敌不过杨雪浑身的气势,再加之实在是没有辩驳的理由,最后还是同意了。而他同意后的结果便是,这刊着《不做秋扇》的这一期的报纸发行后,在全国各地引发了轩然大波。
第一时间来看这篇《不做秋扇》的人,自然是那些作为“章佑亦”的追捧者的女人们和那些品读过《青蛇》并深感兴趣的文人们了,当然,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些从各个女人和文人那里听过章佑亦的名声的男人,和那些被照片里绝美的女人吸引后才来品读的人。
初读这篇《不做秋扇》的开头时,不同的人,应当是有不同的感悟的。就像向来跟风鄙夷“传统女人”的文人们或许开始意识到“传统女人”的不易,也像是那些本来就是所谓的“传统女人”们的悲伤的共鸣。
但不管这些人感悟是多是少,至少,所有人都该知道了一件事情——没有谁是愿意一生下来就做那所谓的“传统女人”的。没有人教过她们如何去做“新潮女郎”,她们从出生开始,学的便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她们也没想过,竟会有那样的一天,她们会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而遭受鄙夷歧视。而此刻,就算她们想要开始改变,又有谁愿意去帮助她们引导她们呢?也许,她们只要一出声,得到的便只有一句句辛辣的讽刺。
这些全是所有读者所读到的,《不做秋扇》里的,章佑亦笔下的自己。就像她在《不做秋扇》里写的那样——
“我没有裹过小脚,但在许先生的眼里,或许我的整个人,我的所有思想,都像是被裹过的小脚那样,浑然与‘封建’合为一体。所以,他从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因为这是小脚和西服之间,永远跨不过的隔阂。”
几乎所有的,与章嘉芬有着相同经历的“传统女人”们,都在悲叹着自己仿佛被遗弃的命运,也几乎所有的,那些正在读着这篇小说的“新潮女郎”们,都好似自己高人一等般的,可怜着这样的“传统女人”。
可当她们一同往下读下去的时候,她们才发现,她们之前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原来,“传统女人”也可以不必是“传统女人”,甚至这样的变化都用不上任何人的帮忙。原来,“新潮女郎”也不一定就是“新潮女郎”,她们表面上自诩思想解放、行为自由,可骨子里,她们同样以男人为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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