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了,贤太妃从未记错过她的生辰,却不得不每回都说自己记错了。
哎。
有时她也会想,这辈子是不是都无法认回这个娘了,虽说早已断了奢望,但终归还是存有一丝念想的。
不失望,但……会遗憾吧。
“只要是娘娘送的,我都喜欢。”侯苒乖巧道。
贤太妃却觉得小姑娘在说好听话哄她,追问道:“真的?不再仔细想想?”
“嗯。”赠礼她是真的无所谓,愿望倒是有一个的,可娘亲的身份无法随意出宫,她的及笄礼又是在国公府办,说了何用,徒增烦恼而已,“我何时骗过娘娘?”
“那……好吧。”
贤太妃拿她没办法,姑且信了这话,之后母女俩再单独说了近一时辰的话,贤太妃才催着小姑娘赶紧回府,免得天暗下来要变凉了。
侯苒道了别离开绮霞宫,负责领路的宫女走在前头,她稍落后些,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事儿,吐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把收在袖子里的图纸抽了出来。
今儿入宫前她便在自己房里画,听丫鬟来报说景王妃的车马已到,走得急便拿着一并走了,方才忽而有什么闪过脑海,正巧等会儿回府的路上只自己一人,可以再补几笔,便取出图纸看了看。
不料,这一看就碰上了最不该碰见的人——
“皇、皇上!”
侯苒听见那宫女惊慌地跪下去行礼,心道完了,果然眼前立马投下一片阴影,亲切过人的元帝已然靠近她面前,低头看她手里的东西:“苒小姐?唔,怎的这般用功,连走路也不忘看着……”
不知何故,他的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参见皇……”
“别跪了。”宋涣突然伸手拽住她的小臂,将她人猛地拉起来,一向温和含笑的双眸刹那间柔色尽褪,只顾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图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道,“这是你画的?”
“我……”
侯苒本就不愿被他看见,如今吓了一跳,又被他盯得心里发虚,手不自觉地想往回扣,宋涣见状,只当她是默认此事了,眉间皱得愈发紧:“你从何得知?”
“……”这个问题她更加无法回答了,那扣住小臂的手力道大得吓人,她忍不住抽了口气,“太、太子哥哥……”
这是她叫了八年多的称呼,虽然侯誉风不让,但他走得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她,数年来一直这么叫的,宋涣眸光微沉,手下的力道顿时轻了几分。
“额……皇上。”
魏高鞠着老腰小心翼翼地跟过来,低声请示道:“苒小姐许久未归京,难得进宫一趟,皇上不如请她入殿内坐下,叙叙旧?”
尾随的宫人们远远停在后头,半个字听不见此处三人的对话。
“……嗯。”宋涣稍稍回神,将那张因侯苒脱力而摇摇欲坠的图纸收进手里,在明黄色的宽袖下揉成一团,“回紫宸殿。”
“是——”
侯苒捏紧已然空了的掌心,有些惴惴不安地朝宫墙外望了一眼。
缓缓下沉的夕阳,昏黄的余晖撒落在皇上挺拔的背影上,衬得那盘踞的五爪金龙阴沉又凶猛。
“请吧,苒小姐。”魏公公毕恭毕敬道。
“……好。”她收回视线,垂首跟上宋涣的步伐。
紫宸殿是元帝日常工作与歇息的地方,淡淡的安神香飘散于空中,四处亦是寂静安和,伺候的宫人脚步极其轻,无一丝多余的声响。
“坐。”宋涣坐在正中的宽塌右侧,示意小姑娘也坐下,“莫要拘谨。”
侯苒紧张得手心冒汗,福了福身,坐在下首的木椅上,魏公公端着茶壶过来满了两杯,宋涣挥挥手,让他领着宫人都出去。
殿门缓缓合上,轻微的“砰”一声,恍若敲在了心头。
“方才……朕有些失态,抱歉。”
宋涣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又似乎透着疲倦,侯苒暗自深吸一口气,低声回道:“皇上言重了。”
第53章
宋涣没有回应她, 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将收在宽袖内的图纸拿出来扬开,低着头仔细端详。
“朕无意对你如何处置, 但问你的话, 你必须如实回答,明白吗?”
侯苒双手交握在腿上, 垂首应是。
“侯苒,”宋涣难得叫她一回全名, 却是在如此境地之上, “这张图是你画的, 对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是……我画的。”
宋涣:“你怎会知晓这个标记?从何处看来的?”
侯苒心头咯噔一下,觉察出他话里隐藏的细节——
他说的是“标记”, 而不是别的,说明这个刺青确实不只是简单的图案,而是具有某种标志意义的纹样。
……也就是说,元帝很可能清楚这个刺青所代表的组织, 那么只要她看过了,即便她不晓得这个组织,也已经跟它脱不了干系。
至少, 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撒谎捏造的余地了。
可侯誉风由始至终都认为元帝就是当年杀害他的凶手,若她将实情倾盘托出,会不会对他不利?还是说, 她应该赌一把,赌皇上多年来的情分并非演戏,赌他对侯誉风的信任与器重是真心的?
“侯苒。”宋涣看出她心里顾忌,逼不得,只好循循善诱地让她放下戒心,“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皇上。”
侯苒突然从木椅站起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咬咬牙道:“侯苒确有事瞒着皇上,但事出有因,望皇上莫要动怒,先听我将此事说完,再行定夺。”
宋涣一愣,想下来扶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侯苒摇摇头,两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忽然抬眼望向主位上的元帝,一字一句道:“皇上,您是否相信,死去的人能重生再世?”
“……你说什么?”宋涣的神情陡然僵硬,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漫上了他的双眸,“重生?什么意思?”
“就是死后并未投胎转世,而是回到了幼时的某一年,除了身体变小外,其余皆与生前相同,也依旧记得前世发生的所有事。”
宋涣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你也……”
“是。”既然决定要说,侯苒就不会再犹豫了,坦然承认,“正如皇上所想。”
“竟是如此……竟真有如此神奇之事。”宋涣揉了揉有些抽疼的太阳穴,似乎轻易便接受了这个说法,“所以,这是你上一世死前所见?”
“是。他们全都蒙着脸,看不见长相,但眉心都有一样的刺青,与我所画的大致相同。”
“那见到以后呢?”宋涣接着问。
她顿了顿,低声道:“……被他们灭口了。”
那穿心之痛留存在记忆的深处,时隔多年再被她提起,仍禁不住因惊惧而微微颤抖。
“灭口?”
不可能,他清楚自己上辈子与她根本毫无交集,怎会下命令杀她,殷世谦那老家伙也不可能认识她,除非是她阻碍了影卫的行动,他们为防暴露,才……
“你死前与什么人在一起吗?”
侯苒本不想透露太多的,但看皇上的脸上并无疑惑,似乎只为确认某些事而已,她若说没有,想必他也不会信,反倒更惹人怀疑。
“我死前,救了侯将军一命,他当时正在屋里养病。”
宋涣感觉又一个火雷在耳边炸开:“侯誉风?你把他救回家了?”
“……是。我略懂医术,在采药途中偶然遇见他,便带了回去医治。”
呵,难怪。
难怪这小姑娘会平白被灭口,难怪他们半个多月才找到侯誉风,难怪仵作说尸首身上无伤无损,不似坠崖身亡……
原来是这样。
他从未想过,竟原来是这样。
“所以,侯誉风将你收养回府,是为了报答你恩情吗?”宋涣道。
“侯苒不知。”
她虽猜测侯誉风也与她一样重生,但毕竟不曾与其对质,况且她暴露身份便罢了,万一宋涣真的欲对侯家不利,至少她不可以拖累他。
“也对,他若不是重生,便不会有前世的记忆。”宋涣径自摇了摇头,紧绷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那此事……你可曾告诉他?”
侯苒道:“不曾。”
“嗯,毕竟这等离奇之事,除非亲身经历,不然寻常人听了,怕是只会将我们当作疯子吧。”
宋涣自嘲地苦笑,见跪在下面的姑娘终于掩不住惊讶地看向自己,起身去将她扶起来:“莫要跪着了,地上凉,姑娘家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谢皇上。”
宋涣示意她坐下,负手踱回自己的位置,悠悠饮了口茶,神色坦然:“你听出来了,朕也是重生的。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情,朕也全都记着,一件都没有忘。”
“是朕错信奸佞,残害忠良,纵容那些权臣对他下了毒手,后来国破家亡,流落乡间过了数十年的苦日子,朕才懂得后悔。”宋涣长叹了口气,看她的目光温和而平静,“你受侯誉风连累身死,其实说到底,是应该怨朕的。”
侯苒有预感接下来的话很是关键,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静静地听着。
“杀你们的人,的确是朕手下的人,这个刺青是他们身份的标志。但派他们去做这件事的,是殷世谦——也就是现在的右相,朕名义上的舅舅。”
“……殷大人?”侯苒晓得当年的殷右相权倾朝野,纵观朝堂也就一个谢明瑄能与之抗衡,依她这一世对谢明瑄的了解,不可能会放任殷世谦擅自除掉……
“本来他无权擅作主张,但那段时间正好荣安郡主身体抱恙,朕准了左相的假,而且此事是殷世谦一人暗中操办,莫说左相,连朕都是看见了摆在面前的尸首,才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把人杀了。”
宋涣又叹了口气,前世的种种浮现于脑海中,悔恨与不甘,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刻,都无法消解半分。
“朕太大意了,连手上的底牌都毫无保留交给了国舅,放任他为非作歹许多年,朕最后沦落到那样的结局,大抵是上天的报应吧。”
侯苒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总算是理出头绪了——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当年杀害她与侯誉风的人确实是隶属于元帝的秘密组织,但因元帝默许了殷世谦对其任意调遣的行为,殷世谦便派他们前来铲除异己。
那这一世呢?
皇上打算痛改前非,大力提拔贤能之士,以压制殷世谦一党的势力,安内攘外,以避免被灭国的悲剧重演?
“……朕知你是侯誉风看重之人,品性也好,于是对你坦白了这些话。”
多年来一直憋在心里的秘密能说出来,宋涣感觉轻松了不少,今日要叫侯苒过来问话,并非是怀疑她有异心,只不过他担心是殷世谦查探到那些影卫的存在,故意透露出来试他的反应,才不得不多问了几句。
没料到,这一问倒是问出个同盟来了。
“谢皇上宽宏大量,侯苒感激不尽。”侯苒听出他后头还有话要说,于是只客套地回了一句。
果然,宋涣接着便微微笑道:“朕是真的有心重用侯爱卿,也希望与他的关系能缓和些,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待见朕,自小便是如此,你应该也见识过了,朕……哎,朕也是没办法才与你说的,你若能想明白的,帮朕好言劝一劝可好?”
侯苒听他越说越委屈,几乎都想象得到,堂堂九五之尊每日上朝被自家臣子甩冷脸的画面,险些忍俊不禁,也真是皇上太看重他才受得了,换旁人估计早将他发配边疆去打仗了,哪能还封他为神策军统领镇守京城,给自己碍眼呢?
“苒小姐?”宋涣以为她仍不信任自己,还欲开口劝,“朕……”
“好,我答应皇上。”侯苒出言打断,低下头,语气淡淡道,“但我只能尽力而为,至于侯将军听与不听,我无法左右。”
“行,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朕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宋涣知这侯家人都不爱玩虚与委蛇那一套,能听她这一句承诺已属难得,不能得寸进尺,“朕不会叫你白帮这个忙的,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朕立刻着人去安排。”
侯苒抿唇笑道:“皇上客气了,承蒙侯将军的照顾,我在府里过得很好,也不缺什么,唯独想请皇上答应我两件事。”
宋涣示意她讲。
“第一,我重生之事,望皇上莫要对第三个人提起。”
“这个自然。”说出去对二人毫无好处,而且也得有人信才行吧,因此他答应得十分爽快,“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望皇上查明,当年是何人下毒谋害侯将军。”
第54章
“下、下毒?”宋涣深感自己这皇上当得太窝囊了, 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还得靠外人无意间告诉他,“侯誉风不是因剑伤死的吗?”
侯苒皱眉, 看宋涣的神情也不像是装的, 问道:“皇上没让仵作验他的尸首?”
宋涣道:“验了,但只说死于剑伤, 朕当时过于震惊,并未嘱他详查便将尸首下葬了。”
确实, 中鸩羽之毒除了五感渐失一种表征外, 中毒者身上不会有其他迹象, 而且侯誉风自死后到运回京城又过了一段时间,若保存不好可能已开始腐烂,更难以分辨其中的毒变死者自身中毒抑或腐虫侵蚀所致。
侯苒本以为皇上知晓才提起的, 如今却骑虎难下了,只好继续道:“侯将军中的毒会使人失去五感,我为他医治时,他已是半聋的瞎子了, 无解毒之法,只知道此毒源自西域。”
“西域……”宋涣头一个想到的,又是殷世谦那老奸巨猾的东西, 殷家是经商起家的,经营的生意遍布大虞各地,甚至连通至西域一线,要得此毒并非不可能, “你可知他是何时中毒?”
侯苒道:“此毒潜伏三月才发作,应是那年九月初中的毒。”
九月初……莫非是他请侯誉风进宫的饯别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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