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知道不能以看北静太妃的眼光去看南安太妃,甚至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劝解她,只能剑走偏锋,另辟奇路。
因而宝钗道:“割地赔款,以府上的实力,倒也无碍,只是和亲一事,方为大事。”
“本朝三位公主,两位嫁到了北疆,一位入了道家,为国祈福,此生都不得嫁人。我朝贵女虽多,但此次是王爷战败,只怕圣上会要郡主远嫁和亲。”
“这...”
南安太妃顿时又六神无主起来,道:“小雯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把她嫁到那种苦寒之地...”
宝钗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叫郡主去了江城。”
宝钗拉着南安太妃的手,循循善诱道:“母亲,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知道您也很着急,特别担心王爷与郡主,只是担心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们无法逃避,只能筹划着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如今王爷不在,您又多年不问政事,媳妇儿虽过门不过四月,但也一颗与王府共存亡的心。”
“郡主出走之事也好,过继昭王的儿子也罢,我都有我自己的打算,都是为了王府好。或许您现在一时难以理解,但时间久了,您也就看明白了,我一切都是为了王府好。”
宝钗这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
南安太妃听了,思度着这几日她做的一列事情,全是实心实意为王府打算,无一条是为了私心。
她为水汷的妻子,水汷出了事情,她未必不伤心难过,只不过王府上上下下,千余人口,容不得她有片刻软弱逃避,只能强打着精神,为王府未来筹谋。
可怜她弱质女流,硬生生地撑起了原本属于男人的天,而自己却丝毫不体谅她,几次三番,让她没脸。
想到这,南安太妃心生愧疚,看着宝钗,欲言又止。
宝钗见南安太妃如此,便知她心中已经想开,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向自己表达歉意罢了。
于是又柔声安福道:“母亲,您身子康健,便是媳妇儿最大的福了。”
南安太妃握着宝钗的手,眼中泪花闪烁,说不出话来。
这日,江城终于又来了消息:南安王水汷,战败被俘,一同送来的,还有他的海浪翻云盔。
朝堂之上,一时间又炸开了锅。
太上皇在金銮殿上听了几日文武百官的争吵,终于又召了水晏入宫。
太上皇此举,是追究,还是安抚?让不少以为南安王府会一败涂地之人,心里仍不住打了个突。
接水晏的步撵四周用厚厚的帷帐围着,直到太上皇的龙首殿他方下步撵,寻常太监宫女,根本瞧不见水晏的模样。
中午太上皇留水晏在宫中吃饭,小太监们早早地去御膳房报了菜。
恰好贤太妃身边的一个二等宫女婕依在御膳房取贤太妃每日喝的养颜粥,回到贤太妃宫里,便把这事当笑话讲给贤太妃听:
“南安王府也实在受宠,南安王战败被俘,也没见太上皇生多大的气,反而留了昭王在宫中用餐。我刚才在御膳房听龙首殿的小太监报菜名,哎呦呦,比我们宫里吃的都不差。”
说着便把菜名给贤太妃学了一遍。
贤太妃听了,只觉得无比的耳熟,但也想不出在哪听过,与宫女们说了会儿话,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晚间贤太妃去东宫看望新帝,见新帝身体仍不见好,不由得黯然伤心,但也不敢在新帝面前表现出来,恐惹得他又多心,因而并未久留,嘱咐元春等嫔妃好好照看新帝。
太上皇上了年纪,也不怎么来后宫宠幸妃子,因而贤太妃回到宫中,梳洗一番,便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翻来覆去间,怎么也睡不着,就着烛光,看着身边奢华的饰品,忍不住回忆起她初入宫时的景象。
那年王美人还在,宠冠六宫,压得宫中后妃喘不过气来,她虽然膝下有两女一子,但因太子尚在,太上皇的重心全在太子身上,来她宫里也不过寥寥,因而她的日子也过的颇为艰难。
好在她识趣,知道傍着太后过活,太后看重太子,她便也看重太子。
她的两女一子,从未穿过她做的衣衫,然而太子那里,她做的衣衫却堆成了山。
她到现在,都不知她的儿女们喜欢何物,但太子的喜好她记得清清楚楚,靠着这些,王美人再欺辱她时,太后才会帮着她说上一两句话。
想起往日,贤太妃一阵心酸,心酸之余,又暗暗庆幸——新帝登基,她也算熬出了头,那王美人虽然受宠,但奈何命短,人都死了,再多的宠爱,又有什么用?
殊不知帝王最为薄情,三公主彼时的境况,只怕王美人生前怎么也想不到吧。
这场较量,终究是她胜了。
贤太妃心中感慨万千,好在太子与太上皇离心,好在她的儿子女儿足够争气,好在——
等等,婕依今日说的那些菜,怎么全是太子生前最为喜欢的菜品?
贤太妃心头一惊,猛地坐起来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这数据。。。简直是大写的绝望。。。
☆、八十四
守夜的宫女听到床上的动静,披衣起来看贤太妃。
宫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掌着灯,灯火昏黄,宫女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贤太妃道:“婕依呢?把婕依叫过来,我有事问她。”
宫女往外递了个信,很快,穿着单薄衣裳的婕依便匆匆忙忙过来了。
贤太妃道:“你把你今天在御膳堂听到的菜单再跟我说一遍。”
贤太妃出身低微,原本是伺候元太妃的宫女,因为这层关系,她更能体会到下面宫女的不易,因而对下面的宫女也颇为和善宽厚。
除非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她极少深夜唤人前来。
婕依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贤太妃秀眉紧锁,便知此事非同一般,于是思索着白日里小太监报的菜单,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又将那菜单复述了一遍。
婕依跪在床畔,低着头报完菜单,久久不见贤太妃发话,便只得躬身跪着,直到跪到双膝发麻,身子摇摇欲坠,头上才传来贤太妃悲凉的叹息:“上皇心里...终究...”
到最后贤太妃也没将那句话说完整,又过了一会儿,她道:“罢了,你下去吧。”
婕依又躬身退下。
次日清晨,贤太妃破天荒地去了甄太妃宫里,一同前去的,还有婕依,以及那日在御膳房报菜单的小太监。
不知她们在宫中聊了什么,贤太妃从甄太妃宫中出来的时候,甄太妃神情恍惚,几乎站不稳路。
到了下午,六皇子来看甄太妃,甄太妃拉着他的手,脸上一片慌乱。
六皇子道:“母妃不必忧心,此事由我去调查。”
见甄太妃欲言又止,方寸大乱的模样,六皇子若有所思:“贤太妃将这个消息告诉母妃,心机不可谓不深,以前倒是我小瞧了她。”
六皇子从甄太妃宫中出来,便去了东宫找新帝。
新帝躺在床上,一脸病容。
六皇子与新帝虽然明争暗斗多年,但到底出身天家,表面的兄友弟恭仍是有的。
新帝见六皇子进来,便要挣扎着起身,六皇子见了,连忙上前按住他,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道:“如何使得?”
然后才躬身行礼,礼节一点都不敢荒废。
屋里的宫女搀起六皇子,元春亲自捧过来茶,六皇子敛眉肃容,道:“谢过嫂嫂的茶。”
荣国府虽然早不复往日的荣光,但其身后的势力仍不容人小瞧。
京城节度使王子腾,南安王水汷,都与荣国府有姻亲,前者掌京城卫兵,后者虽然战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军中余威仍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要卖荣国府一个面子。
新帝发妻早逝,后位空悬,彼时六皇子的一声“嫂嫂”,也隐有示好之意。
元春知六皇子无利不起早,淡淡一笑,并不太放在心上,与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便也退下了。
临走之时,顺便带走了立在屋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轻轻关上门,不复刚才在屋里的那副温柔和顺面孔,秀眉一挑,对门口守卫着的侍卫道:“仔细伺候着,一有动静,立即打发人过来告诉我。”
前几日,对新帝避讳莫深的王子腾前来探望新帝,新帝喜不自禁,元春却暗暗生疑。
果不其然,王子腾探完新帝,便来找了她。
一开口,便是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娘娘,这天,要换了。”
元春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她身为帝妃,生死荣辱系于新帝,纵然有心筹谋,却也无力回天。
然而想起家中白发苍苍的祖母,腹中无韬略的父母,以及贪玩的弱弟与妹妹们,元春柔肠百转,泪珠子在眼里转了几转,最后向王子腾说道:“好。”
大明宫中,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场自太子自焚之后,牵扯最广、涉猎最深的诸王夺嫡,终于徐徐拉开了帷幕。
这日时辰正好,六皇子送甄二姑娘嫁于北静王水溶。
因为南海打了败仗,朝堂上一片低迷,因而这场婚礼也办的并不隆重。
秦可卿坐在阁楼上,面上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几杯水酒。
远处,丝竹声音阵阵,琴音靡靡。
秦可卿斟上一杯酒,酒入愁肠,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
她再去斟酒,却被一个有力的手掌按住了胳膊。
秦可卿抬头,眼里带着蒙蒙的雾气,看到来人时,她又低下了头,道:“张翼?”
“怎么是你?”
张翼拿起她的酒杯,坐到对面,道:“姑娘以为是谁?”
秦可卿拢了拢因醉酒而有些散乱的发,轻轻又揉了揉额头,恢复几分清明,道:“王妃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好了。”
张翼点了点头,道:“王妃让我问你,等天下大定,你想去哪?”
“天下大定...”
秦可卿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浮萍无根,她轻轻道:“是你想问,还是王妃想问?”
等天下大定,你想去哪?
另一个地方,另外两个人,也在说着这样的话题。
男子宽袍广袖,清雅出尘,尽显魏晋风流。
女子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般般入画。
二人坐在亭中,石桌上摆着一盘棋子,棋盘山,黑白二棋,白棋颓势已显,黑棋却并不乘胜追击。
水晏迟迟不曾落子,最终长吁一口气,道:“我输了。”
宝钗笑笑,将黑棋收了起来,她的目光从棋盘山厮杀的棋子一点点上移,最终落在水晏微微上挑的凤目上。
“天下大定?”
水晏眉头轻蹙,道:“天下哪有那么容易安定下来,太上皇、新帝、六皇子,北静王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讲到这,他深深地瞧了宝钗一眼,面前女子恬静如旧,一如梅园初见那天。
他突然发现,他从未看懂过这个女子,不仅是他,就连她的枕边人水汷,也不曾真正看懂过她。
那她知道他的秘密吗?
水汷临走之前,将此事瞒得紧紧的,她应当不知道。
但是她若是不知道,为何又要这般帮他?
水晏看不透她。
水晏道:“王妃多谋善断,晏自叹不如。”
先以左立迷惑对方,以使对方半信半疑,后以公主写给贾琏的信,让对方误以为此次是个机会,趁南安王府内乱之际,谋求其他对手的弱点。
环环相扣,让人应接不暇。
然而这还并不是终点。
大明宫中,面对老谋深算的太上皇,一个似是而非的菜单,便能引起六皇子与新帝的猜忌。
一招引蛇入洞,足以能稳坐钓鱼台。
宝钗重新开局,黑子先落,道:“昭王以为,新帝与六皇子,谁会做这个急先锋?”
水晏落子,想了一会儿,道:“新帝。”
“新帝缠绵病床多日,此次的菜单,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一旦身居高位,享受过至高无上的权利之后,又怎会轻易放下?”
“反观六皇子,他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如今又得太上皇欢喜,未必肯冒这个险。他足够年轻,只需求稳便可。”
宝钗点了点头,心中的谜团,终于一一解开。
水汷不曾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也不曾给她留下任何线索,好在她足够心细,也好在北静太妃太过自信,终究还是让她发现了这么秘密。
她的引蛇入洞,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罢了。
太上皇睿智尤胜壮年,这个菜单,若是没有太上皇的人在下面推波助澜,又怎么会引起贤太妃与甄太妃的注意?
那太上皇对各方势力又是如何看的?
宝钗并不相信,仅凭着水晏是太子之子这个事情,便能让太上皇刮目相看,以至于将水晏推上龙椅。
电石火光间,宝钗又想通了其中关联。
太上皇之所以迟迟不给水晏一个名分,为的是南安王府在江城的数万兵力。
水汷若真的出了意外,水晏作为庶弟,自然是要袭爵,那江城府兵,自然尽归他手,如此他才有一争之地。
所以,水汷,必须出意外,也只能出意外。
只有他死了,水晏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江城的兵力,所以这也就是水汷临走之前,将在京城的五千府兵交给她,而不是交给水晏的真正原因。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水汷早在临行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也早就为她打算好了退路。
宝钗轻笑,她终于开始慢慢读懂了他。
明知前方是条不归路,他也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掌权者负了他,他却不曾负了天下。
那夜少年披漫天星光而来,红尘十丈,几经沉浮,她终于看懂了他的心。
☆、八十五
果然不出宝钗所料,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新帝。
这日天气晴的正好,久不下厨的贤太妃煲了最拿手的羹汤,亲自捧着去了太上皇的龙首殿。
太上皇彼时正在批奏折,见贤太妃过来了,便叫太监们把奏折收了起来。
贤太妃走到太上皇身边,道:“陛下久不去后宫,妾心里怪想念的。”
“这不,妾给陛下煲了汤。”
贤太妃笑颜浅浅,眉眼里的娇羞,依稀还是当年初见的模样。
太上皇看了一眼她身后宫女捧着的羹汤,道:“这些东西,叫下人去弄也就罢了,何苦来你自己动手。”
周太监用银勺验过汤,然后才把汤端到太上皇面前的桌上。
贤太妃道:“陛下以前最喜欢喝妾做的烫了。”
贤太妃把汤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方去喂太上皇,动作熟练,一如往年。
二人有说有笑吃完饭,贤太妃又陪着太上皇批了一会儿折子,春日容易犯困,太上皇见贤太妃精神不支,便道:“你若累了,便回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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