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愈发恼怒:“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威严。
“奴才不敢。”阿三低下了头,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三爷有所不知,就方才的那些炭,还是谢姨娘拿了头上的簪子换来的。”
莫玄龄默然半晌,吃了一惊:“真的到如此地步了么?”
阿三咬着唇瓣,回答一句:“约莫四五日之前,库房里的银子便空了。若不是谢姨娘变卖首饰,又换些钱来。恐怕,连饭也烧不起了。”
他再也坐不住,不敢置信的站起了身子,眸色渐凝:“你有什么法子?”
“奴才原是……原是不敢多嘴的,可是……可是……”阿三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稍稍停顿了下,支支吾吾的又道:“几日前,夫人托红儿捎来了口信,只要……只要……老爷能写封悔过书,再去同老祖宗认个错。您之前所做之事,老祖宗既往不咎。”
只听见“啪”的一声,莫玄龄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黑色的眸中燃气了怒火:“休想!”
上一次,他去同老祖宗认错时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他那时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认了错,决心改过自新,老祖宗就能既往不咎。
然而,事实一再提醒他,他终究是个庶子,连被原谅的机会也无。
老祖宗不仅狠骂了他一顿,还出言要他反省,至于生意上的事情,也根本不让他再碰一下。
他那时便冷了心,决心不再依傍在她的绿荫之下。当时,他考虑的是去请求李相的帮助,可李相一直不曾露面,好好的一桩事情,只好搁置下来。
“老爷……”阿三的低沉的声音里,含了两分害怕。他犹疑的咬了咬嘴角,斟字酌句:“那您打算……”
莫玄龄转身看着窗外的阴沉的天幕,隐隐约约有一种的不安的情绪在心头酝酿。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眸中映出树木的线条:“吩咐下去,除了谢姨娘,园子里的所有的女眷必须交上来几样首饰。”
用女人的首饰当钱——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做的第一件让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之事。
然而,他却毫无办法。
阿三领了命,诺诺的退了下去。白胖的影子从窗前飞快的掠了过去,莫玄龄站在原地,感受着凉薄的空气只觉得五味杂陈。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看着映在窗子上少女瘦长的剪影,便知道是莫青樱来了。
自打那天同她用午膳,不欢而散之后,他就再未见过她。
门帘还未掀开,他便走至了门口,越是在落魄的时刻,亲情就显得越珍贵,他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自己的女儿。
身穿鹅黄色夹袄,配月白色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当头便问道:“父亲是您下的令,要女儿将首饰交上来么?”
她鼓着腮帮子,脸颊憋得通红,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三章埋怨
莫玄龄怔在了原地,他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方才说的话,才发现自己用的是女眷而不是姨娘,而莫青樱也确确实实属于女眷。
“先坐下。”莫玄龄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的平静:“听为父同你解释。”
一屁股坐在软凳之上,莫青樱才听见了他爹说的那句,听为父同你解释。立时站直身子,不敢置信的打量着莫玄龄,一字字道:“看来果真是父亲下的命令。”
她的口气里充满冷意,眼睛里透着疏离。尽管没有过多的修饰,她的一张脸在昏沉的光线里,看上去也格外的美。只是,那份美中此刻多了些厚重,质疑以及深沉的埋怨。
莫玄龄无奈的点着头,自口中吐出俩字:“不错。”
莫青樱的眸光一瞬间便暗了下去,她从头上拔下簪在乌黑的发间的簪子,放在桌上,又去摘耳环。
明亮的金黄色,被昏黄的光线一衬,颜色显得愈发的明艳,几乎要将整个房间照亮。
“青樱,你在做什么?”莫玄龄一时有些讪讪的,看向女儿的眸中,含了几分不安。
莫青樱眨巴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似笑非笑:“您不是要女儿的首饰,女儿这便还给你。”她一边说着话,手中的动作依然未停。她赌气似的,将首饰一件件从身上摘下来。
玉镯,项链,耳环,发簪。每一样他都认得,全是从前他送她的。
“好了,青樱,停下来。”他心疼的望着女儿,努力将语气放的平和。
莫青樱顺手拿了金簪,握在手中细细的打量,忽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父亲不说要么,只管拿去便是。娘亲被祖母带走,父亲连一句求情的话也不去说,更何况是这些首饰?”
她的话中尽是讥讽之意,面上的表情也因为满腔的愤怒,而变得扭曲起来。
“这是两码事!”莫玄龄话里藏针,他在心底暗暗的抱怨,他的女儿果然不如表面上那般善解人意。至少现在是。他如今正为钱发愁,而她不仅不理解,反而反唇相讥。
“又差多少,反正都是被父亲抛弃!”莫青樱的手一松,簪子立时掉在了桌面之上,发出“咣当”的一声响。她的态度冷冷冰冰,丝毫不准备让步。
莫玄龄彻彻底底被激怒,扯着嘶哑的嗓子,怒吼道:“你娘她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李氏苦,他如今的处境比李氏苦了何止千百倍,李氏能躲在老祖宗的荫蔽之上,完全不用操心园中的事情。
可他呢,不仅要想绞尽脑汁筹银子,还要处理园中乱成一团麻的内务。他的苦,又有谁替他担着呢!
“娘亲是被谢姨娘陷害的!”莫青樱并没被他爹的一句狠话吓到,反而一鼓作气,硬着头皮将多日以来藏在肚中的话,一并说了。
说她不恨,是假的。那天回来,赵妈妈就径直跑去她屋中,将谢氏如何陷害她娘,慕容氏如何帮腔,莫白薇火上浇油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同她提了。
她又愤怒,又不安,忙问赵妈妈,父亲可知道这些?
赵妈妈点点头,情绪却变得仓皇起来,老奴一早便同老爷说了,老爷却是不信。如今,夫人被老祖宗罚去抄佛经。那谢氏轻轻松松钻了空子,竟让她掌管起府中的内务来。
她一听这话,气鼓鼓的跺了跺脚,一溜烟便跑去了葳蕤园,想同老祖宗解释。
结果,对她的话,老祖宗根本一句也听不进去,匆匆就将她打发了回去。她心中虽然怨恨,但却毫无法子,只能在暗中给谢氏使绊子,叫她的差事,没那么容易当。
可这法子,并不那么奏效。谢氏比她想象中的要机灵的多,她暗中使的那些小手段,早被她一一看穿。
更让她生气的是,谢氏没过几日,就将她原先笼络的几个人策反了。加上她爹对她,不闻不问。
偌大的海棠园中,她竟成了孤家寡人,孤立无援。若不是有赵妈妈照应着她,恐怕她的衣食住行都成问题。
今儿她正在房中刺绣,忽见谢氏跟前的小丫头春兰过来,趾高气扬的同她说,老爷的命令,让姑娘交首饰呢!
她自然不信这些,便寻了由头让碧玉打发了春兰回去,自己则跑来正房之中,想同父亲问个清楚。
不想,春兰带去的命令,竟是真的。她气的目龇欲裂,内心对她爹失望不已。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冷冰冰的,像是冬日里的冰凌。
她倒不是因为心疼首饰,几件首饰而已,她从来也没放在心上过。她唯一觉得难以承受的是,父亲将园中的苦难,施加到她的身上。
若是娘亲在,这一切一定不会发生。因为娘亲会拼尽全力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肩上,而她充其量是个孩子,还未到及笄之龄。
“你娘说的那些话,偏生你也敢信!”莫玄龄冷哼一声,径直摔门而去。眼下府中没有一件令他觉得顺心之事,他只觉心思郁结,难以释怀。
莫玄龄一走,屋中便剩了莫青樱一人。她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鼻头忽然有些发酸。泪水一瞬之间,爬满了她的面颊。
她正自抑郁,碰巧赵妈妈端了碗粥进来,一见是她,倒唬了一跳,柔声问道:“姑娘,你怎么自己在这儿,老爷呢?”
她埋着头,半晌不语。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的往下掉。喉咙更像是被人用石块堵住了一般,竟是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听出她极小声的呜咽之声,赵妈妈放下碗,又急忙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姑娘莫哭,该振作起来。眼下最关键是,该想法子请老祖宗赦免了夫人。”
莫青樱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咬着牙,恨恨的看着地:“妈妈说的是,我这便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红梅
天色正在一点一点的变的暗淡,乌黑的云朵隐匿在同样的漆黑的云幕之中。北风渐渐的吹了起来,卷起地面上的残枝败叶。
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的绣着帕子。五颜六色的线头,被她灵巧的手一绣,再出现在帕子上之时,变成了纹路繁多,线条复杂的图案。
她一边绣着,嘴里念叨不停:“姑娘,您说您好生生的,怎能将帕子随随便便的就送了人。”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刘允那张俊秀的脸,立时便会浮现在她的眼前。莫白薇感觉到胸腔内的心脏,又快速跳动了几下。脸颊之上映入姣姣的桃红之色,幸好正认真的埋着头,而芭蕉这会儿又不再屋中,才不至于叫人看见了。
“仔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反正那帕子也旧了,我也懒得再用。倒不若做个顺水人情呢。”稍稍稳了稳心情,莫白薇便忍不住反驳道。
她一向不认为帕子是什么定情信物,也就从未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是以,若不是突然提起来,她倒忘记了她送了帕子给人。
自打知道刘允的真实身份,他就再未出现过。苏默倒是还得空,会传几招功夫给红莲。
红莲的悟性原就高,被苏默一点拨大有长进。如今,莫府之上武功最厉害的小厮长兄莫子风身旁的护卫——人参,也不再是她的对手。
然而红莲却乐此不疲找人参切磋武艺,初时还好,二人平分秋色,不分高下。
可自打红莲拜了名师,再同人参切磋之后,人参便再也没摆脱过被红莲打得鼻青脸肿的命运。
人参的惨状,莫白薇见过一次,面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就像是被人用颜料涂上去的。她心里尽管同情,却还是忍不住笑弯了腰。
然而,红莲对此乐此不疲,一逮着空,就屁颠屁颠的跑到风波园中寻人参。及至到后来,人参一见着她,就跟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一般,偷偷摸摸的躲着走。
这一招,也的的确确让人参免受了许多伤害。直到红莲从话本子上学会了一计——守株待兔,人参便又成五颜六色的人参了。
后来,莫子风实在看不下去,亲自找到红莲,循循善诱的教导了一番,红莲才善罢甘休。
她问过红莲,学功夫的时候,可曾见到过刘允。红莲每次回来,都只摇摇头,矢口否认。
七皇子刘允,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之前还纠结于刘允的皇子身份,后来想得多了,想的通了,也就渐渐的释怀了。
她与刘允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这一世,都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旦缺了某一方,事情不会变简单不说,反而会更加棘手。
她索性不再去计较这些,将全部的心思,先花在寻找林少卿身上。大半个月里,松林去了青城三次。然而,根本没有林少卿的消息。
她也不心急,现下以近腊月,再过不久就要到年节。仔细等到来年开了春,她也好亲自出去走走。
“瞧着外面像是要下雪了。”
还未见到人,芭蕉的声音就从屏风之后传了进来。她包裹的严严实实,手上端着一筐银丝炭。
听说是要下雪,忙不迭的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天阴阴沉沉,北风怒号,也果真像是要下雪一般。她便弯了嘴角,笑了起来:“要是真下了就好了,下了雪乐趣才多呢。”
“梅花也正开呢,到时候采上几朵来,混着雪水一起煮,那才叫好喝呢。”芭蕉拨弄着炭火,嘴里也没闲着。
又添上些炭火,屋中的便更暖和了一些,厚厚的帐子一垂下,同外面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莫白薇垂眸笑了笑,接过了话头:“要红梅花才好呢!”
“咦!”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惊讶的抬起了头,盯着莫白薇的双眸之中沉淀着几分惊诧:“婢子怎么记得姑娘以前最讨厌红梅呢,说是嫌红梅的颜色俗气了些,不若白梅纯洁?”
她喜欢红梅花仿佛是因为林少卿,她眯起眼睛,扯着记忆的另一头线,慢慢悠悠的往前一路回忆起来。
那一年元宵节过后,她还记得见过林少卿一次,那是她第二次见他。
是在护城河旁,那天的雪下的格外大,她在院子里呆不住,非得逞着能跑去河边,说没见过河岸处的雪景,非要去瞅个究竟。
记得那天莫青樱也同她一道,俩人在马车中窃窃私语了一路,说的什么她倒忘了,但她依然能记起莫青樱笑靥如花的样子。
若连那些笑容也是假装出来的,她真要高看莫青樱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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