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猫着腰往殿内迎卫玉容。
卫玉容倒也不扭捏,叮嘱了知意她们几句,便径直迈开步子往殿内而去了。
元邑并没有在正殿中批阅奏折,反倒是捧了书卷,歪在西暖阁里。
这会儿见了卫玉容过来,书册反手在桌案上一扣:“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卫玉容虚与他端了一礼,笑意比来时稍浓了些:“大约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看书了。”
元邑佯装不悦,板起脸来:“整日家胡说。”他一面说着,一面坐直了身子又往旁边儿稍稍挪了挪,拍着自己身旁的空位,“过来坐。”
卫玉容这才提步过去,施施然在他身旁落座下去,笑吟吟的:“这不是怕你看书无聊,与你逗趣开个玩笑嘛。”
元邑捏着她手心儿,如今路途平坦了,更是怎么看她怎么喜欢。
从前压抑着,若不是在慈宁宫见她,连真心实意的笑都不敢多给。
眼下一切都好了,今后,什么阻碍都没有了。
元邑深吸一口气:“等了这么多年,你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旁,与我一同看着这大陈的锦绣山河了。”
卫玉容便也随着他笑:“是啊,我可算是熬出头了的。只是昭妃那里……”
果然,她才提起徐明惠,元邑的满目柔情就碎裂开来。
他拧眉深思了须臾,方冷哼了一嗓子:“我看她是猪油蒙了心,没什么事儿是不敢做的了。”
卫玉容无奈极了,无声的叹了一回气:“我来之前,见过元清了。”
她话题转的太快,元邑一时没能回过味儿来,啊了一嗓子:“见过阿姊了吗?我早上打发人去了一趟寿安堂,她不肯见我,后头下了朝去慈宁宫,老祖宗跟我说是她自己要出宫的,叫我不要再费心思劝阿姊留在宫里……总归说了好些话,我觉得,阿姊今次大约是真的恼了。”
卫玉容听着,冲他摇了摇头:“她并没有真的恼了你。”
元邑一拧眉:“她是跟你说什么了吗?”
卫玉容想来,元清又怎么会是真的彻底恼了元邑,想同元邑老死不相往来的呢?
说起徐明惠的事情时,元清诚然是在维护着她,可往深了想,元清又哪里不是在为元邑好,替元邑考虑呢?
不愿意来见元邑,大约是怕无话可说,姐弟两个彼此尴尬。
元邑是利用了她,可是她在这宫里头,也没干什么好事儿。
徐明芷是一桩,冯嘉柔又是一桩。
更何况那天承乾宫出事之后,她赶去的那样快,这样急切的心思,如今摆到明面儿里,实在叫人说不响嘴。
“你不要多想了,总之她没有真的恼了你。”有些话其实也不必说得太明白,元邑早晚会理解,也会放下这个心结,于是她略顿了下声,继续道,“不过她倒是跟我说了件事,也算是她临离宫之前,唯一的心愿吧。”
元邑便难得的肃容起来:“什么事?阿姊有什么心愿,我们自然要尽力替她周全了的。”
卫玉容忍不住想笑,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笑出了声来的。
元清不过是搬出宫去罢了,倒弄到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母亲三年前和高太后闹了一场之后,不是也有三年每进过宫,没给老祖宗请过安,如今不是也都好起来了吗?
她失笑着摇头:“她跟我说,不管怎么样,别对昭妃赶尽杀绝。”
元邑的脸上五光十色的,立时十分难看起来。
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叫阿姊能这样郑重其事的托付给容娘,而容娘又这么急匆匆的往乾清宫来寻他。
说到底,还是为了徐明惠。
这口气,别说容娘能不能咽下去,总之他这里,是无论如何咽不下的。
他冷了语气:“什么叫不要赶尽杀绝?她自己做过什么,阿姊心里没数吗?想陷害你是一条,她还差点儿害了定妃和我的孩子。”
“可我觉得元清有句话说得对,她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被我们逼的,不是吗?”卫玉容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在气什么,我也很生气,可是元清说的,也都是事实。”
她眨巴着眼睛,尽可能的安抚着元邑的情绪:“昭妃要害我,是因为这些年她都是我的挡箭牌,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起她在先的。她要从定妃和没出生的孩子身上下手,那是没办法,只有这一条,能最直接的拉我下水。况且当日太医不是也说了,下的药根本不是全须全尾的药方子,且分量也不够,这说明她也没有打从心眼儿里想害定妃和孩子,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我罢了。”
元邑冷哼一声,显然不领情:“今早我去老祖宗那里时,老祖宗也说了,对她不要太过分,可我跟老祖宗说了,她这样心肠歹毒,禁庭之中,怎能容她?”
卫玉容倒吸了一口气:“你真的想拿了铁证之后,叫她认罪伏诛不成吗?”
她本以为,元邑是不会对徐明惠动杀心的。
当初高太后设计陷害董善瑶,元邑没办法保下她,令她自缢宫中。
她以为,对徐明惠的愧疚,该比对董善瑶还要重。
是以徐明惠虽然做得太过分,可元邑心里只要想一想当日董善瑶的事,也无论如何不会对徐明惠起杀心的。
可是今日这样一番交谈下来,她才猛然发觉,她竟错得离谱吗?
元邑眼底一片清冷:“不杀她,留着她霍乱宫中吗?”
卫玉容两条不描而黛的秀眉紧紧的蹙拢着,眉心拢起了小山峰:“你真的想处置她,也不急在这一时,将来有了机会,废掉她的妃位也就是了。你要想清楚了,戕害皇嗣,谋害。宠。妃,再加上一条诬陷贵妃,这样的罪名扣下去,绝不是杀了一个昭妃就能够了事的。”
“你是想说徐家,是吗?”元邑侧目看向她,“老祖宗今天也跟我说了这件事,所以你也觉得,该看在徐家的面子上,就这么算了?”
“你才刚刚扳倒了高家,太后那里也不再是威胁,这时候怎么去动徐家呢?你叫朝臣们怎么想呢?”她深吸口气,“况且徐娘娘在生时,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你就是看着她,也不该对徐家太……”那个词她没说出口,吞了口口水,改了话锋,“徐家是要从朝堂离开,可绝不是这样离开。定妃之事,一旦把昭妃的罪名坐实,就算你有心饶过徐家,凭冯家今日的地位,也未必会与他们家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家在朝堂对峙,最难办的,不还是你吗?”
她见苦劝不下,心思转了转:“这其实也是元清的意思。她之所以叫我劝你别对昭妃赶尽杀绝,就是怕来日。你在朝堂上左右为难,到时候刚刚稳定下来些的局势,就又要动荡起来。而且来的这一路上我也想了下,高太后从前势大,毕竟……”
“毕竟还有些党羽在朝中,所以一旦再乱起来,保不齐叫她趁机重新翻身。”元邑虽然黑着脸,可是道理显然都明白,“她要是再翻身一回,我就不会再有活路了。”
卫玉容稍稍松了一口气:“是啊,这道理你既然都明白,哪里还非要我来苦苦的劝你呢?再说了,元清都要出宫了,她这点子心愿,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尽力替她周全了吗?”
元邑愣了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上了手在她鼻尖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合着你先前是套我的话来着?”
卫玉容作势往后闪闪身,略躲了一把:“谁套你的话了,这不是你自己个儿说的吗?你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落地有声儿的,可不能不算数吧?”10
☆、第一百六十五章:心思龌龊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卫玉容神色十分的淡然。
她站在乾清宫前的台基之上,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这样的闲散自得,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了。
这宫里的人,拘束惯了,而元邑,是这些年压抑在高太后的淫威之下,她呢?
她其实这七八年来,与元邑的心境,也都是一般无二的。
从前在宫外行走时,别人总觉得,她出身庆都公主府,是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捧在手心里儿。宠。爱着的福玳郡主,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人生,好不惬意。
可是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最是清楚。
为着元邑,她难以自安。
当这一切都过去时,眼中的景色,都漂亮了很多。
天比往日要蓝,云比往日要白,就连身旁服侍的宫人们,也都变成了一张张可爱的脸庞。
李良是要送她下台阶的,可是这会儿见她站定住不挪动,一开始不敢催促,过了好半天,才放轻了语调开口道:“贵主儿,您这会子是要回宫吗?”
卫玉容因为心情大好,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她回过头来看李良,脸上是灿烂又明媚的笑,却摇了摇头:“不,我要到长春宫去一趟。”
李良心里咯噔一声,便不敢再问了。
贞贵妃同昭妃两个人……
他从前觉得哪个也得罪不起,现在回过头想一想,这宫里头,不能开罪的,从来都只有贞贵妃一人。
他不知道今日贞贵妃是为何而来,可是一出了乾清宫大殿的门,张口就说要到长春宫去一趟,只怕她今日来,同长春宫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这是主子们之间的事,且他在御前侍奉,一向都是以万岁爷的心意为主。
想通了这一层,李良便猫着腰拱了拱手:“那奴才恭送贵主儿了。”
卫玉容噙着笑,一言不发的背着手下了台阶,慢慢走远了。
玲珑跟在她的辇轿旁,满脸愤愤不平,却很有分寸似的压低了声:“这位李总管也太会讨巧卖乖了,从前暗地里也没少帮衬着长春宫,如今抿出不对劲儿来了,就一推干净,全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她一面说着,一面恼恨的扯着手里的帕子,“主子怎么不在万岁面前告他一状……”
“又胡说。”旁边儿知意戳了她一把,扬了声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再侧目去看卫玉容的神情,却见她神色如初,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来。
卫玉容是真的没有动怒的。
玲珑这话说的虽然不中听,传出去还很可能会惹出祸端来,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她好。
她不是高令仪,也不是徐明惠,对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人都不懂得宽宥二字怎么写。
从下到大,她最不会做的,就是拿捏身边人。
是以卫玉容只是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万岁什么都不知道吗?”
玲珑瞳孔放大,显然错愕不已:“您是说……李总管干的事儿……”
卫玉容浅笑一声,也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平淡:“万岁爷七窍玲珑心,这陈宫中没几件事是瞒得过他的,更何况是御前的事。”
她翻了翻眼皮,吸了口气,才又道:“李良做的也算不上错,从前他以为万岁心尖儿上的人是昭妃,自然会不大不小的卖长春宫几份人情,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气恼的?你叫我去告他一状——”她拖了拖音调,不屑似的,“同个奴才置这份气,这就是我的气度了吗?”
玲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一吐舌,忙低下了头去。
知意看着她,是满脸的无奈。
进宫前太太教了多少的话,进宫后又听了太皇太后多少的叮嘱,可是她到如今都还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讨巧卖乖是好手,忠心耿耿也是没的说的,可唯独是这颗心呐,也太实诚。
知意下意识的望向卫玉容,见她朝着自己点了点头,才欸的一声叫玲珑。
玲珑略抬了抬头,嘟囔着小。嘴儿:“干什么?主子可都没骂我,你别骂人啊。”
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带着卫玉容都露出几声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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