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感觉,有些熟悉——
去年冬,在先帝晏驾不久时,他曾跟着老师去给高太后请平安脉。
那时的高太后,就已显出与天下女子届不同的风姿。
她宫里是重纱卷叠,他跟着老师一步步绕过纱帐,见到了跪坐在蒲团上,伏在案后的高太后。
她眉眼间是清冷,更是漠然,仿佛先帝的驾崩,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离去。
他有些吃惊,无法想象,这是结缡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
而就在他出神的一瞬间,高太后抬起了头,冷冰冰的扫向殿下来。
只那一眼而已,便叫他心中升起无限的敬畏来,六九严冬的寒意,层层浓重,席卷周身,连这大殿内的地龙,都不能将他暖热了。
而今夜,就在此时,他有了重临严冬之感。
……
此时的寿康宫中,高太后早屏退左右,只留下春喜一人与她侍寝。
春喜服侍着她安置了,却并没有回到墙角根儿去坐下,反倒在她床榻前半跪了下去。
高太后床上的帘帐还没放下,只是落了一层纱,她坐在里头,瞧见了春喜的动作,先笑了:“你知道我有话说?”
春喜知道她看得见,就点了点头。
高太后干脆坐正了,面朝着春喜的方向,想了会儿,开口问她:“东西拿到了?”
“拿着了,一次给了十天的分量,足够了,还交代了奴才,这东西怎么用,怎么小心。”春喜平声回话,又犹豫了下,才敢开口问后话,“不过吴太医那里……”
果然高太后啧了两声:“信明儿早上也不送了,早上郑恪还当值,你到太医院去传他来,我问过了他再说。不过章瑞之……怕只怕,他是故意为之。”
春喜惊讶的啊了一嗓子:“可是章大人从头到尾也知道,也参与了,而且您的药,放下都是他给开的,他会故意叫吴大人来给您请脉吗?”
高太后摇一摇头,却没说话。
章瑞之有真本事,也经历过风浪,从三十七岁入太医院,到如今六十有五,整整二十八年啊。
想她跟先帝结缡,也不过才二十六年而已。
章瑞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禁庭中的风,是朝着哪里吹。
太医院里有他好几个徒弟,现而今也都能够独当一面,他在这时候告了假,她可以不去追究,只是指了到寿康宫来请脉的人……她原以为除了郑恪这个他的得意高徒之外,应该是曹雍或是陈贺然,这两个在宫里待的久了,跟着章瑞之的时候就更久,好掌握,也更容易拿捏。
怎么会是吴子镇呢?
郑恪不敢骗她,那也就是说,这个吴子镇,的确是个中好手,医术高明的很。
高太后有些犯了难。
倒也不是说她怕事情捅出去,只是真要多了个不相干的人知道,毕竟多了一分麻烦,这个吴子镇要再不识趣儿些,捅了出去,她还要分心来料理善后。
他是平头百姓倒还好说,要是……
“春儿,叫人查一查这个吴子镇的底细。”
春喜心一沉:“奴才知道了,这个吴大人,您不往宫外交代一声吗?”
“暂且不必。”高太后手指点着,一下下的,点在锦被上,“郑恪是什么都知道,但吴子镇,一时还说不准,而且就算他真是知道了些什么,年纪轻,旁人对他的猜疑会少一些,说不定,能够为我所用。”
春喜显然并不赞同此言,就多劝了两句:“可他是太医,要是看出不对劲儿的话,怎么会……”
“那我就再教你一招,杀鸡儆猴。”高太后冷笑一声,“自个儿参悟参悟,能想明白不能?”
杀的,是郑恪这只鸡,儆的,就是吴子镇这只猴。
当权者动动手,就已经是有人入生门,有人踏死路的。
吴子镇是幸运的,可也是不幸的。
他本可以简简单单的行医,不过……若非他年轻,又生了一副好皮囊,看起来是那样无害,令人不设防,只怕下场,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春喜心下长叹不已,在主子要为贵主儿铺平的这条路上,还不知要流多少血,杀多少人。
这一路上,满是血腥,既然将来事成,贵主儿她,也是踩着无数人的白骨,走向那个位置去的。
☆、第九十章:送口信
第二天一大早,郑恪匆匆忙忙的往太医院去当值,他才入了太医院没半个时辰,春喜就带着寿康宫的小太监们找到了太医院来。
彼时吴子镇已经身在职上,见了寿康宫来人,又听是叫传郑恪去的,他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看向郑恪的方向。
然而郑恪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径直的收拾了东西,便跟着春喜出了门,一路往寿康宫而去了。
及至入得寿康正殿,高太后已经用过了早膳,就端坐在主位宝座之上,等着他的到来。
郑恪一看这个架势,心中便暗道了一声不好。
高太后是多疑的人,只怕吴子镇是逃不过这一遭的猜疑的,一大早就叫了他来,应该是为了昨日事情无疑,而春喜往太医院去却不背着人……高太后是故意做给吴子镇看的。
他心下咯噔一声,上前几步,跪下身去,磕了个头,没说话。
高太后同春喜摆摆手,示意她带着人退下去,而后才似笑非笑的叫了郑恪一声。
郑恪始终低着头,能看得见旁边儿的裙摆飘动,知道那是春喜等人退出殿外的动作。
此时又听得高太后一声叫,吓得一个激灵,忙回了神:“臣在。”
“昨日那个吴太医——是姓吴吧?”她不确定似的,扬了声问一句。
实则她心里是已经有了数的。
春喜到底跟着她也有年头了,办事儿从来叫她放心又省心,说叫打听这个吴子镇的来路底细,一大早的,丫头就已经有了大概的信儿。
事情果然要更为棘手一些。
吴子镇他并非是寒门出身,吴家也更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
他出身阳夏吴氏,虽然到了这一朝这一代,什么名门望族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可毕竟有曾经的名望在,且吴家从吴子镇爷爷辈儿算起,世代为医。
吴子镇的爷爷,当年也入过太医院,可他为人过于刚直,受不了诸多规矩的约束,便自己辞了官返乡。
吴家人在民间的声望,倒是不能轻易小觑了的。
郑恪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可是又不敢不回话,想了会儿,点点头,应了个是:“是姓吴,阳夏吴氏的后人。”
高太后啧的咂舌,又长长的哦了一声:“他昨儿个出宫之后,跟你说什么了吗?我的这个病,他怎么说?”她转着手下的碧玺如意,目不转睛的盯着郑恪看,“阳夏吴氏三代行医,怪不得你昨日在我面前,夸他医术精湛,又无怪你老师高看他,动了心思想收徒。他既是这么有本事的,我倒是放心了好些。”
郑恪却为她的这一番话,心彻底的提到了嗓子眼儿:“您放心,他什么也没瞧出来。臣昨夜出宫后,也试探过他,他的确认为,您此番是积劳成疾,并没看出别的来,想是老师用药精道,到底高他一筹。”
“是吗?”高太后哂笑一声,却是喜怒未辨的,“我记得,你最是个爱才惜才的人,你对这个吴子镇,该不会有意偏袒,而瞒着我吧?”
郑恪猛然抬起头,又一瞬间惊愕,慌忙的复垂首。
他惊恐不已,连磕了几个头,声音都打着颤:“太后这样说,臣实在是惶恐,事上以贞敬,臣一刻也不敢忘的。吴太医虽的确有过人的本事,可他如果对太后有不臣之心,臣又岂会包庇他。”
“行了,行了,”高太后摇着头,面色也略沉了沉,“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就吓成了这个样子,若叫外头人知道了,只当我是个多厉害的人呢,连给我看病的太医都吓唬。”
她一面说,一面叫郑恪起身,待郑恪站直了身子的瞬间,她已然是神色如常的了。
郑恪掖着手,即便是站起身来,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唯恐一字说错,今日要闯下大祸来。
高太后又盯着她打量了须臾,才摆摆手:“他既然没看出来,那你老师告假的这几日,就都是你二人到寿康宫请脉吧,只是你也要留心盯着点儿,别给我捅出篓子来。”
郑恪见这情状,知道是叫他退下,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气也长松了一口:“臣知道了,臣告退。”
高太后紧了紧手下如意,望着他推出去的身影,眼睛眯的狭长,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莫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扬了声,朝着外头喊:“春儿,你来。”
而后就见门口的方向,春喜掖着手,踩着细碎的步子,走的极快,没几步就近了她身前来。
春喜站定脚后,略遁一个礼,就问她:“郑大人怎么说?吴大人可看出端倪了吗?”
高太后摇着头:“他说不曾,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主子觉得,郑大人没说实话吗?”
“也不像是。”她否认了一声,又顿了顿,“按说,郑恪上了这条船,就算有心袒护吴子镇,难道他还能为了吴子镇,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吗?他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件事上,他应该是说了实话的,可我总是不大安心。”
“那……”春喜犹豫地吞了口口水,“送出去的信,要怎么说呢?要是现在动了郑大人,万一吴大人真的知道点儿内情,对主子委实不好。”
这话不假。
这时候要杀了郑恪灭口,一旦吴子镇看出了些许端倪,告诉了太皇太后或是元邑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接下来想做的事,不能有丁点儿马脚露在人前。
消息若是走漏出去,宗亲那边,就是一个大麻烦。
“这样,之前的那封信,你去烧掉,过会儿你带人出宫,到庆都的公主府去,带上些小玩意,给元让送过去。回宫时,拐到高府去一趟,带口信,不要拿信件了。”
她多出了几分小心来,虽然没什么人敢去拦下她寿康宫的人,可怕只怕万一,有了信件,就可能落人口实。
传口信出去,才是最牢靠的法子。
且太皇太后送走元让,可是又没说过,不许她这个做祖母的,派人到公主府去看孩子,或是给孩子送些珍玩一类的。
既然她也嚣张惯了,那春喜此行,便不会引起众人的怀疑了。
☆、第九十一章:愚不可及
“这个倒是可行的,奴才出宫时,带几个懂事的,知道分寸的,就是了。”春喜偏着小脑袋想了片刻,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应下声来,才又问道,“只是口信……要怎么说?”
“三日后斟酌着动手,若我没有另外的口信送到高府,就除掉郑恪。章瑞之那里——他是老臣,我不远要他性命,叫家里的人自行想法子,最好能逼他主动辞官。至于这个吴子镇嘛——”高太后的指尖在如意柄上点了又停,停了须臾又点下去,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她才将后话说出口来,“且先盯着些,看看他这几日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必杀,可也不能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
春喜一愣,不杀吴子镇……只怕并非因他出身吴家,要观察几日,更多的,还是想看一看,能不能将他收为己用。
太医院中没了章大人和郑大人之后,太后捧一个有眼色的上位是必然的,只是这位吴大人,若是能够一心向着寿康宫的话,将来的前途,自然是无可限量的了。
她吸吸鼻子,欸的应下声来:“那奴才半个时辰后就领着人出宫吧。”
高太后嗯了一声,又想起宫里头的事情,合了合眼,又叮嘱她:“那东西,打从今日开始,就开始下了,过几日就该见效。正好三日后,这次大选的新秀们就该入宫了。新人们进了宫,也该挑这时候,替令仪立立威,叫她们知道知道,这禁庭之中,究竟是谁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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