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居然真的派了陈大人为钦差大臣!”
二楼上雅座不止一处,陆昀正张望着向外看的时候,就听旁边一桌上坐着的一个人说道,虽压抑着声音,却透露出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陆烁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说话那人。
就见他长得圆滚滚的,肥头大耳,肚腩高耸,穿着一身的青布衣衫,出手却极为阔绰,不仅占了雅座,且还点了这店里最顶级的松山雪芽。
陆烁只溜了一眼,就大概判断出来,这大概是个商户,且他做的生意必定是跟盐有关系的。
“那还有假!”就听他对面的一人微微提高了声音,“陛下金口玉言,说过的话就如板上钉钉,哪能说改就改。”
“这陈大人——”先前那人闻言,眉头一皱,脸上的肉就控制不住的挤在一起。
“哎——”他叹气,“喝茶喝茶。”
有些气急败坏的焦躁。
这番动静闹得极大,不止陆烁,他这桌上的几人俱都听见了。
陆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明白刚刚那人那声叹气所代表的含义,桌上的其他人,姚广坤、谢凇、蔡行霈、孟春等,也都一脸木色,对此置若罔闻。
这话自今日开始就听得太多,刚开始谢凇等人还会派小厮等出言阻止,但听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
惠崇帝派陈大人做钦差大臣这件事,只要京师中对时局稍微有些判断的人,就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人言可畏,谢凇他们能出言阻止这些人开口,但却无法阻止他们在心里嘀咕、咒骂。
“喝茶,喝茶。”谢凇显得有些烦躁,也瞧了侍立的小厮一眼,示意他上前添茶。
众人全都心照不宣的举起茶盏。
唯有孟春仍旧怔楞着盯着外面,神情有些恍惚。
众人对视一眼,俱都明白他这恍惚的原因。
尤其是与孟春关系最好的姚广坤,他一向与孟春形影不离,孟春这些天来的焦躁和烦闷他自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京师里的百姓不知道,但他们这些官家子弟却是清楚的,眼下惠崇帝对安远侯十分怀疑、警惕心大起,加上又有大昭裹在中间,陛下问罪安远侯,那是迟早的事。
安远侯兵力强大,这些年又一直不逊,会不会老实任着惠崇帝摆布,还真是不好说。
孟春的父亲孟将军如今就驻守在滇南,一面守护着滇南的安危、一面暗中监视着安远侯。
若是安远侯当真拥兵自重、率先乱了,那孟将军该何去何从?留在滇南,孟将军的下场就是一死,说不定还会被按个随从叛乱的罪名,回来,滇南必当不保,他势必会承受千夫所指,骂名可想而知。
十分的尴尬。
“孟兄。”见孟春还在出神,陆烁忍不住轻声叫了他一句。
孟春听到这一声喊,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其余四人看向他的探究眼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不禁有些讪讪。
☆、第225章 针锋
“孟弟。”
见孟春虽神情尴尬,但面上的焦躁悲痛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样子,姚广坤秀气的眉毛也纠结到一块儿来。
孟将军虽是武将,性情却极为慈和,且他功夫好、于排兵、布阵上也颇有经验,往年回京之时,因两家较为亲近,姚广坤没少登门求教,孟将军一概欣然答应、用心教授,说他是姚广坤的半个师傅也不为过。
更何况姚广坤与孟春又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情谊,故而,孟春此时的担忧姚广坤也是感同身受,他这几日对镇守在滇南的孟将军也是牵肠挂肚,并不比孟春少多少。
陆烁正坐在姚广坤对面,一肘撑着桌案,用杯子半挡着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姚广坤孟春两人的表情,等看到二人俱是一脸沉痛的样子,而姚广坤面上更多了一分安慰之色,陆烁恍然,看来外面传闻姚广坤与孟春关系亲厚、果真不是说说的。
姚广坤此时无暇理会坐在他对面的三人心中是何想法,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孟春的肩膀,又亲自倒了一盏茶,递到孟春手上。
茶汤澄碧,上面漂浮着两片褐色的茶叶,原本皱巴巴的茶叶在茶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开来,孟春低头看着,眉头渐舒。
“孟弟不必过于担忧伯父,现下咱们大齐与大昭关系正是紧张地时候,安远侯便是再混账,陛下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拾他,孟伯父暂且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倒是你,这几日为了孟伯父的事,茶饭不思、精神恍惚,连日常读书都松懈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是家中长子,孟伯父有危险,你更该拿出些男儿气魄来,顶立门户,带着伯母和几位弟弟妹妹安心候着才是……”
说是这么说,但对亲人的担忧牵挂哪里是这么容易排解的呢?
孟春将视线从澄碧的茶汤中转移开来,先是投射到姚广坤身上,见他一脸的担忧,再转向坐在对面的几人,虽不知有几分真假,但几人也与姚广坤一样,俱是一副想安慰却无从下嘴的窘迫样子。
孟春见此,虽心中仍旧郁郁,倒也不好因为自己坏了大家的雅兴,不由扯动嘴角笑了笑。
孟春并没有放下心结,其余几人自然也都看的出来。
蔡行霈就说道:“姚兄说的没错,安远侯镇守一方,陛下轻易不会动他,同样的,咱们大齐近年来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国力蒸蒸日上,安远侯浸淫朝堂多年,他与整个大齐之间的差距,安远侯不可能看不出来,若是没个契机,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次的事,依我看,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实在是无足轻重,孟兄尽可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不错!”陆烁见孟春笑的比哭还难看,嘴角抽了抽,言语却柔和起来。
“况且孟将军战功累累,于滇南人而言,他的威信并不比安远侯差多少,便是将来滇南与大齐短兵相接,安远侯也未必敢真的对孟将军做些什么,毁坏名声不说,还极有可能动摇民心……小弟虽没见过安远侯,但从传闻上看他也是个十分精明的人,想来这种自毁长城的事,安远侯是不会做的。”
大到如今的朝局、滇南的情势,小到安远侯的为人,几人俱都分析了个遍,孟春心中的烦闷虽不至于一扫而光,却也去的差不多了。
他举起手中的茶盏,敬了一圈,道:“某关心则乱,劳烦各位帮忙排解,不胜感激,现在以茶代酒,某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将一杯茶喝了个干净。
虽然他喝得是茶,却喝出了二锅头的气势,陆烁不禁感叹,果然是将门虎子,虽说如今孟春读书举业、日后准备科举做官,但他骨子里的豪迈爽朗却是没有变的。
其余人见状,自然也不耽误,紧跟着孟春将杯子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这茶楼不算高档,但胜在地势高、视野广,几人今日相约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旁观河北道盐运案的监审队伍的,故而,几人又安慰了孟春几句之后,这话题自然也就转到了此次钦差的身上。
“陈大人一直在通政司任职,这通政司只负责上传下达,可从没出现过断案审案的先例,陛下派陈大人去河北道,你们说,他真的能办好这趟差事吗?”
几人说着说着,蔡行霈就突然开口道。
陆烁闻言,拿着茶杯的手不禁一滞。
他看向蔡行霈,就见他依旧嬉皮笑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样,刚刚那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陆烁面上不变,心里却冷笑。
这太子还没登基呢,陈府和蔡府就已着急着互相攻讦了,两大主力军这样面和心不合,怪不得这些年有着惠崇帝的偏爱,轩德太子却仍旧只能与四皇子堪堪打个平手。
“圣上既然亲自指定了陈大人,自然就有圣上的用意,你这话就有些僭越了!”
谢凇听了蔡行霈似真似假的一声问询,脸立刻拉了下来,有些不高兴。
“况且,陈大人为政多年,如今又任着通政司左通政之职,每日经他手的内外奏章不知凡凡,这处事经验自然要丰富得多,这河北道一事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麻烦,陈大人自然能料理的妥妥帖帖……”
陆烁闻言没有说话,看着蔡行霈吃瘪的样子,心里暗笑不已。
他又转头看向谢凇,就见他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只不过他皇家修养及与生俱来的贵气,使得他此时的诘问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看着彬彬有礼。
陆烁默然,这谢凇不愧是福王府世子,与他父亲的处世态度当真是一脉相传。
比起蔡府来,陈府于轩德太子而言可要亲近和重要得多,谢凇回护惠崇帝与陈大人,不过是在表明他对皇室的尊崇态度罢了。
福王府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蔡行霈被驳斥了回去,虽心里不忿,只是碍于谢凇的身份,到底不敢多嘴多舌什么。
……
谢凇所言非虚,河北道这事对于陈大人而言,处理起来倒真的是得心应手。
倒不是说陈大人能力有多强,手段多么厉害,而是因为河北道盐运案这事,本就是由他带头主导的,这暗中牵涉到哪些官员、哪些势力,共假公济私弄了多少盐场,陈大人心里早就有了个大概。
临来前,他又特意翻阅了河北道这边的账本与人员安排、盐场布局,故而了解也就更深,加之他又暗暗托人朝皇后宫中递了几回帖子,从陈皇后那里得了准信,如此一来,这件事大致要弄出个什么结果,就渐渐明朗起来。
他现在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令原先那些在他的安排下、犯了错误的下属官员主动担责,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将轩德太子从盐运案中摘出来,将陈家与轩德太子在河北道的利益得以最大化的留存。
除此之外,他还要随时警惕着河北道巡盐御史邹远章。
邹远章!这可是高卓的女婿,与高卓一个鼻孔出气不说,三月份轩德太子派人截杀的那个痦子男,后来经过暗卫查明,就是这邹远章的幕僚。
邹远章既然老早就发现了河北道盐运的蹊跷之处,又派人冒死进京禀报高卓,可见他从一开始就想揭露此案来扳倒轩德太子,现如今惠崇帝好不容易派钦差来调查此事,他若是不从中作梗,将事情闹大,那倒真的是怪事了!
北地不同于南方,此时南方因天然的地理障碍尚未及开发,交通不便,不如北地水路发达、河运便利,故而当前往大昭的信使还在路上的时候,这一行官员已经乘着快船,历经仅仅十余日的时间就到达的河北道。
知府陆昀早就回了京师复命,故而这一行人就由怀州知州接待着,安排进了河北道的知府官衙。
陈秉世既已打定了主意,自然也不多耽误工夫,到达怀州的第二日,陈秉世一早就召集齐了陪审的诸位大人,准备‘商量’着如何调查处理此事,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外头就有小吏来报,说是巡盐御史邹远章邹大人早早就乘船从沧州赶来了。
与袁正一样,邹远章依旧将巡盐御史府邸设在了沧州,从沧州到怀州,虽距离并不远,且还水运便利,但路上耽误的功夫可不少。
也因为这个,陈秉世才觉得诧异,他早就知道邹远章要来,但却当真没料到,这邹远章竟会来的如此之早,心中警惕的同时,又暗暗冷笑了一回。
看来这高卓和邹远章果真是祸心昭昭,不借此整治太子党一番,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不过,既然陛下安排了他来做这个钦差,自然一切都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了,故而,他可不会怕这邹远章,若是邹远章不识好歹惹怒了他,他连邹远章一块定罪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邹远章这巡盐御史,虽是来监察的,但这历史上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的监察官却不在少数……
想到这里,陈秉世脑中快速转过几个弯,就止住了向外迎接的双脚,转而到正堂的公案后坐下,并示意余下的官员静坐,等着小吏将邹远章迎进来。
下首的官员们不禁面面相觑。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虽是钦差,但这邹大人可是钦封的从三品官职,比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位身份都要高上一些,他们若是不出去相迎,落下个不敬长官、飞扬跋扈的名声暂且不说,岂不是要得罪邹大人?
众人正在踌躇间,外头的小吏就已引着邹大人进来了。
邹远章长得眉清目朗,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他才一进来,就开口笑道:“众位大人果真是尽职尽责,这刚到河北道的第一日就如此忙碌,本官刚刚站在外面,迟迟未等到诸位大人亲迎,本还有些不适,没想到诸位大人竟然聚在此处商议正事,倒是本官小人之心了!哈哈,没打搅到诸位吧!”
这话中讽刺之意十分的明显,在场众人俱都听了个明白,许多坐在下首的官员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见哪个都不好开罪,不由哈哈打着圆场。
对这些反应,邹远章视若罔闻,他挑挑眉,看了上首的陈大人一眼,径直走向左侧上首的一个位置,提起衣摆就要坐下。
今日这一出,究竟出自谁之手,邹远章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这陈秉世好歹也是个四品京官、太子的亲舅舅,居然办出这等糊涂事来,像个后宅夫人一样小肚鸡肠,妄图以此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当真是不知所谓。
“邹大人!”邹远章正要坐下,坐在上首的陈秉世就突然一抬手,制止了邹远章的动作。
邹远章重新站起身来,眼神犀利的扫向陈秉世,问道:“不知陈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说不上……”陈秉世倒是笑了笑,“况且,在您面前,下官怎敢?”
怎敢?
若是真不敢,刚刚也不会视他为无物,那般失礼了。
想到这里,邹远章挑挑眉,看向陈秉世。
陈秉世依旧在笑着,只是那眼神却向毒蛇一般,盯着邹远章身上,一字一顿道:“本官虽官阶低于你,但却是陛下亲自指定的钦差,此次盐运案,凡是涉案人员、不论官阶高低,本官均一视同仁。邹大人,您在河北道当巡盐御史,治下却发生这等盐运大案,您是在是脱不了关系啊……”
说到这里,陈秉世状似伤心、愧疚的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地模样。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邹远章愤怒道,只他面上却没有一丝愤怒的表情。
陈秉世会有这个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什么意思?”陈秉世闻言笑了笑,微提了声音,“意思很简单,您现在是盐运案的涉案人员、本次案件的重点怀疑对象,坐在这里听政,实在是不妥当,故而,本官请邹大人移步……”
话音落,下首的官员俱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陈秉世突然弄这一出,着实出乎众人所料。
☆、第226章 考期
移步?
邹远章玩味的笑起来,看着几步远以外的陈秉世,除了些淡淡的讽刺,脸上没有半点愤怒的表情,好似陈秉世这话并没有影响到他似的。
围观的众位官员见两人笑着相对,一言不发的样子,各个都在心里泛起嘀咕来,愈发闭紧了嘴巴,不敢胡言半句,唯恐惹怒了哪一个。
正堂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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