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忖度着利弊,秦素的眉蹙得极紧,脑海中像盘了一团的浆糊,完全理不出半点头绪。
蓦地,眼前探进了一只形状优美修长的手,宽大而干燥的掌心中,托着一小串新鲜的、还挂着水滴的樱桃。
“吃些果子罢。”不再是冰冷的玄音,而是温和如春风的声线,李玄度一语说罢,便拉过了秦素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将樱桃放在了她的手里。
她的手被他握着,手背便抵着他的掌心,微温带凉的触感,是让人舒心的温度,即便那手掌上有着一层薄茧,被这样的手握住,亦有一种安妥与稳定的感觉。
她微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便见到了李玄度带笑的双眸,那眸中似融了夏夜星辰,璀璨耀目。
“吃罢。”温和的语声一如他星辰般的眸光,便此拢在她的身上,语罢,他放开她了的手,向她发顶上抚了抚,神情竟是少见的温柔,“小孩子家家的,莫想太多。”几乎是柔情脉脉的神态,眼前的男子分明已是近二十的青年,此刻却化身成了十四、五青葱少年,简单干净,不染杂尘。
秦素的一张老脸,瞬间红得险些滴血。
小孩子家家?
她果然如此干瘪么?
她不自觉地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毫无起伏的一马平川,由胸至腹,视线几无阻滞。秦素几乎一眼便可看见自己衣襟的下摆。
第321章 无名氏
怔忡看着衣摆那一处的素色绣花,秦素好一会方才回神,心中蓦地微动,便去看一旁的李玄度。
果不其然,却见他负手立在她侧畔,玄衣上披了一束阳光,发丝落了满肩,折射出润泽的光,那光影又融了些许在他的眸子里,眸中微漾,是一篙点破春江水,又像是月影滤过碧荷塘。
秦素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这妖孽又在看她的笑话了。
她拣起一枚樱桃,恨恨地咬了一口。
妖孽必须沉塘!
早晚有一天,她要将这妖孽交给薛二郎处置。
她这副模样显然取悦了李玄度,他唇边含笑,将一旁的两碟点心推了过来,介绍地道:“这是他们才想出来的新鲜面点,这碟是一口酥,那碟是糖梨糕,你且尝尝。”
对于介绍吃食,或者是看旁人吃东西,这位李高僧似是有种别样的偏爱,每每看秦素用点心时,他的神情都格外温柔。
秦素却是真有些饿了,便也认真用了些点心,期间对李玄度那种过分热忱的关注,亦根本不为所动。
待吃了些果点之后,秦素的心情到底恢复了一些,那种脑门绞紧的疼痛,亦随之减轻。
房间里的氛围略略松快了几分,不过,两个人心中皆十分清楚,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的。
发生在大都的皇子行刺事件,终究不是小事,而从中元帝将消息完全封锁的举动来看,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动了真怒,陈国朝堂中的情形,往后只会更加波诡云谲。
于是,在短暂的休息(进食)之后,话题便重又转到了几位皇子同时被刺的事情上。
“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事,李郎得来的消息是如何说的,可否告知于我?”秦素折起一角衣袖,执起了茶壶,一面给李玄度斟茶,一面轻声问道。
李玄度此时已是重又坐回了座中,神情亦恢复了冷肃。此刻听得秦素的问话,他便也将那一管弦音压低了两分,洞箫般幽沉的语声,亦有一种动人:“我的人传信说,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时,正值朝会结束,事发地点便在离着宫门不远的金水桥畔。那群刺客共计二十人,出手的路数与刺杀太子相同,亦是杀人后投火箭,其中有三人逃跑,余者尽皆伏诛。”
“二十人?”秦素轻声重复道,搁下了茶壶,眉尖微颦,“四位皇子,二十刺客,若是加上行刺太子殿下的那五人,这批刺客共计二十五人。难道是……每五人对付一位皇子?”她的眉峰微微拢着,眸中划过了一丝讶然,“这似乎……很是平均哪。”
李玄度“唔”了一声,端起茶盏,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盏上描绘的素白花纹,语声迟迟:“阿素说得是极。确实是五人一组,每组刺杀一位皇子。”
秦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几乎失笑:“这倒真是……公平得很。”
李玄度看了看她,灰寂的眸子里亦划过了一丝玩味:“确实。翻遍前朝史书,无论是正史、野史,似这般绝不厚此薄彼的刺杀,还真是闻所未闻。”语罢,他忽然向她一笑,话峰亦突地一转:“紫微斗数,就没算出这一点来?”
秦素倒不虞他有此一问,微怔了怔,复又坦然一笑:“紫微斗数亦只是术数中的一种罢了,又不是真的神仙,凡事亦需讲究一个机缘。”
李玄度似是对她的话很信服,闻言亦不再多问,但笑不语。
静默片刻,秦素便又问道:“行刺其余诸皇子之人,身手如何?有没有宗师级别的高手?诸皇子身边死伤情形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李玄度好整以暇,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方道:“据我所知,行刺其余几位皇子的刺客之中,并无宗师级别的高手,大手级别的倒有那么两三个。此外,诸皇子身边死伤的情形,并不严重,明显好于太子殿下。”
亦即是说,此次行刺的最主要对象,还是太子,而诸皇子之所以会被刺杀,或是池鱼之殃,又或者是混淆视线。
至少从表面看来,不出此二种可能。
秦素凝眉沉思了片刻,旋即便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又问:“大都的情形应该很紧张,朝廷便不曾派兵捉拿这些逃走的刺客么?还有,那个遁走的宗师级别的黑衣高手,李郎这里,可有消息?”
李玄度手下能人不少,秦素总觉得,他派去的人不会如此无用。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漆黑的眉微微一轩,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语声泠然若弦:“那位黑衣宗师武技超绝,破出金御卫的围堵,远遁而去。恰巧我的人乃是擅追踪的好手,故一路跟着他到了秦州,只是那人实是机警,还是叫他察觉到了,将我的人打伤后他便又逃了。不过,在交手时,那高手却落下了一物,如今,这东西在我的手上。”
他说得极是平淡,然那语句中所含的惊险,秦素却是能够想见的。
这个黑衣宗师的武技果然非凡,连金御卫的高手也拦不住他。而李玄度派出去的那个人,也确实很有些本事。
其实,只要细想便可知晓,李玄度当初派人去盯着太子车驾,本意是冲着盗信去的,其派出的人定也是长于此类,便如前世隐堂的“雾部”,据说那一部的人皆是飞檐走壁,想必与李玄度派去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度的语声此刻又响了起来,语声仍旧微带凛然:“其余逃走的三人,亦是至今无消息,以我看来,这几人恐亦是成功脱逃了。”
闻听此言,秦素的眉心动了动,神色亦变得凛然。
“谋定此事之人,能为实是不小,一位宗师,三位大手……”她轻声语道,停了停,蓦地一个疑问跃上了脑海,不禁又喃喃自语,“这位……‘无名氏’……为何要选在宫门外行刺呢?”
宫门外禁军林立,这人选在此地动手,委实称得上疯狂。
李玄度未曾说话,只向秦素投过去一缕眸光,那视线沉凝冷然,却又满含着深意。
第322章 如指掌
秦素与他眼神相触,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清冽的眸子瞬间亮若天上繁星,失声语道:“莫非……那人竟是有意为之?”
“哦?”李玄度目中的深意换作了兴味,凝在秦素的身上,“阿素何出此言?”
秦素抬眸,迎着他的眸光撇了撇嘴。
这人又来了。
显然他已想明了此中关窍,如今却好意思问到她身上来,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家家”看了。
纵然秦素从来自诩面嫩貌美,更是坚信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艳冠群芳,却也并不觉得他那句“小孩子家家”乃是夸人年轻的好话。
那分明便是拿人当笑话看的,这让秦素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还是那句话,早早晚晚有一日,定要叫你这妖孽折在薛二郎的手上。
心中虽是无比腹诽,秦素面上的笑却是甜洽洽、软嫩嫩、娇娜娜地,衬着她那张艳丽而又稍嫌青涩的面容,倒还真有种俏丽小娘子的感觉。
“这并不难解呀。”她故意拖长了语声,微带些沙哑的声线似蕴着水意,越发软糯天真,“宫门外有人行刺,那些金御卫首先要护着的,必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宫门外那四位皇子身边,除了自己的护卫和不中用的禁军,怕也无甚可用之人了。”
“阿素果然聪慧。”李玄度作势抚掌,眸中多了一丝笑意,“事实亦如阿素所料。宫门之外大乱,金御卫中一应大手及宗师,俱是半个未出,全数守在宫中护驾,直到后来确定宫中并无刺客,才有金御卫出手相帮诸皇子。而后,四名黑衣人逃脱,金御卫中大手以上级别的高手,又是尽数收缩于宫内,以防这几个刺客再度出手。”
亦即是说,那四个大手以上级别的刺客之所以能够脱身,便在于金御卫不仅来得晚,且最顶尖的高手都没出来,所以才令得他们的逃脱相对变得容易了许多。
中元帝,还真是怕死得紧。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心头倏然一凛。
不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那位“无名氏”,对宫中诸事竟是……了若指掌!
这才是最叫人心惊之处。
此人不仅熟悉金御卫在宫中的布防,对中元帝的脾性亦知之甚详,甚至还知晓诸皇子身边的守卫情形。
正因对此极为了解,故他(她)才会特意选在宫门外动手。
表面看来,此举可谓疯狂大胆,简直就是不顾死活。而实际上,这人却是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算到了,更知道选在宫门外动手,反倒比在其他地方动手胜算更大,而几个高手脱身的机会,亦相应地大了许多。
一念及此,秦素的手脚已是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攥住了她。
这位“无名氏”,到底是什么来头?
为何他(她)对大陈皇宫中的情形,了解得如此之透?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秦素与李玄度似是沉浸于各自的思绪中,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秦素首先回过神来,轻吐了一口气。
罢了,此刻事情已然发生,确知更多的消息才是关键,至于那个“无名氏”是什么来头,只能待各方面的消息汇聚到一定程度时,才能有所推断。
凝眉细想了想,秦素便看向了李玄度,清冽的眸中波光隐隐,含了一丝淡然:“还请李郎见告,那黑衣宗师所遗之物,是何物?”
并不算突兀的话题转换,问的却是极关键的一点。
李玄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宛若墨晶,语音如弦:“阿素有此一问,我本当作答,只是……”他微微拖长了语声,那清透而又沉凝的眸光轻拢在她的身上,有若实质,语声却越发地温和,“阿素与我,便无话可说么?”
秦素愣了愣,旋即便暗里“啧”了一声。
这人果然小气得很,还没怎么着呢,便来问她讨要回报了。
她转眸睇了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与他的视线轻触即分,而她清和的语声亦如那眸光一般,漫漫散散地到得他的耳畔:“李郎好生性急,再多待一刻,亦是不肯。”
如娇嗔、似埋怨,那眼风亦变得幽怨婉媚,直叫人忽略了她青涩的年纪,只觉风流旖旎,心尖轻颤。
李玄度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是一语不发。
秦素却也没去管他的神色,说罢了那番话,她便抬腕掠了掠发鬓,盈盈一笑:“罢了,既是李郎动问,我亦不好相瞒,先赠一言予你罢。”
语至此处,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方又续道:“此前吾所言之‘刑忌夹印格’,乃紫微帝星之凶格,此格,主子女背叛。”
并不算响亮的语声,落入李玄度的耳畔时,却似敲响了一记谯鼓。
是浸了夜色的一声断响,寒冷且无情,直惊醒梦中之人。
李玄度幽邃的眸子里,瞳孔微微一缩。
再下个瞬间,他的唇边,便浮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淡笑
子女背叛。
这倒还真是他们大唐的现状。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讥嘲。
在皇族中,从不缺少背叛这样的事,此语实是放之四海皆准,尤其是放在他们大唐,直是点到了根子上。
“好啦,我已说了这么多了,李郎这里,是不是亦需给我一些诚意?”一道清清柔柔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李玄度自沉思中拉转回到了现实。
他转眸看了看秦素,莫名地,竟觉出了一丝安心。
至少,眼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唯有明面上的利益交换。
于他而言,这大约是这世上最简单明了的往来了,直若那拂过窗前的暖风一般,让人舒适,使人自在。
他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唇边的笑意由讥嘲而至纯粹的欢喜,亦不过只是眼开眼闭之间。
秦素扫了他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地望着面前的茶盏。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极爱着玄衣。
如此清华耀眼的俊颜,只能拿玄色的衣衫去压着,若是再穿了薛允衡的那一身白,那也太夺目了,只怕连星月之华都亮不过他去。
第323章 树梢风
窗外传来了风动树梢的声音,无端地让人觉出了一种静好。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无声地相对而坐,虽未置一语,却又似尽在不言中。
良久后,秦素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正待啜一口茶,忽闻身旁传来了语声,泠泠如冰泉,悦耳动听:“阿素如此坦荡,吾,亦不可藏私。”
微含笑意地说罢此言,李玄度便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搁在了案上,“此物,便是那黑衣高手所遗。”他说道,一面便将那样事物推到了秦素的跟前。
修长的手指指尖微拢,指下是一枚磨损得极严重的印章,秦素凝神看了两眼,便自他指间挑起了印章。
他倒也未去阻她,由得她将印章拿过去,面上仍旧蕴着淡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
秦素掂了掂那枚印章,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印章的质地是最普通的青田石,四角至少缺了两角,一看便是磕掉的,断痕已经颇为陈旧,看上去很不起眼。
看罢了外观,她便又去细看那印章上镌刻的花纹。
只是,那纹路已经磨得几乎平了,迎着光线看去,亦只能勉强看出刻的似是凤纹,刀法不能说好,唯那纹路简致生动,寥寥数笔,却有凤鸣于天的苍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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