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下说,她的声音便越发地小,面上的尴尬之色亦越发地浓。
这个话题在她看来是极为逾越的了,但她也知晓,除了她,秦素根本没办法向旁人打听这些,所以便主动说了出来。
秦素倒是颇为讶然,看了阿妥一眼,见她神情尴尬,便又转开了眸子。
阿妥之忠诚聪慧,实在堪用,可惜不能带在身边。
秦素暗自叹息了一声,便微微侧首,望着案上的那一捧茶花出神。
赵氏的身上,果然藏着大秘密,而从秦世章对她的态度来看,这个秘密,秦世章很可能也是知情的,否则又如何会每每调开阿妥,还要关起门来说话?
她转眸看了阿妥一眼,心思动了几番,终究还是捺住了。
只看阿妥此刻的言行,其所知者,大约也止步于此了,再往下问,也不过是徒惹难堪而已。
“我庶母是如何过逝的,你可知晓?”秦素没再多作纠缠,换了个话题。
阿妥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丝凄然,低声道:“赵夫人死的时候,我并没在跟前。那段日子,夫人的身子很不好,总是病着。有一天,郎主来看望夫人,照例是将我遣了出去。不想第二天一早,郎主便说夫人……去了。郎主很是伤心,守着夫人不肯离开,连衣裳也是郎主亲手换的,我与阿彭只是帮着办了丧事。”
秦素蹙了蹙眉,心中生出了一丝疑惑。
赵氏的死,怎么听着有点不明不白的?
她想了想,便又问道:“我庶母入殓时,你可看见了她的脸?”
她很怀疑这事有什么内情,秦世章一来,赵氏就过逝了,秦世章甚至亲自给赵氏换上了寿衣,这委实很出格。
阿妥显然已然适应了秦素的问话,此时闻言,也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回答道:“回女郎的话,我看见了的。夫人入殓时,我也在旁边,我看得……很清楚。”
虽未明说,却表明她确实看到了赵氏的尸身。
秦素暗自叹了口气。
她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呢,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
问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阿妥已然将所知全部奉告,虽然消息不算多,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
探手自瓮中拣出一支茶花,秦素端详着那绯艳的花瓣,良久后,方轻语道:“罢了,我问完了。说来真是为难了你,多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阿妥忙道了声“不敢”,又抬头去看,却见秦素拈花笑语,秋阳洒落在她的肩头,衬得她的眉眼越发清滟,明艳不可方物,容颜比之当年的赵氏还要夺目三分。
她怔怔地看着她秦素,心头倏然划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来得极快,她尚未来得及捕捉,却闻那厢秦素笑道:“叫你想了那许多旧事,只怕你这会脑袋要疼了。”
闻听此言,阿妥立刻便将那个飞闪而过的念头抛去了脑后,垂首道:“女郎这话实是折煞我了,陪女郎说说话,我心里很欢喜的。”
秦素和婉地笑了笑,语声柔和地道:“前事我已问完了,倒是垣楼如今的情形如何,我还要再多问一句。”
她与傅彭之间的联系并不敢太紧,故这一个月来,垣楼那里具体的情形如何,她并不确知。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色肃了肃,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因大都出了事,垣楼那边的人便也少了些。阿彭特意要我转告女郎,薛家留在垣楼的人手,如今减了一半。那个姓何的侍卫已经离开了。”
秦素面然淡然地听着,神情无半分变化。
这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都的行刺事件,势必影响到这些冠族的动作,薛二郎将人手调开,怕也是打听消息去了。
薛家那边不再紧盯着垣楼,于秦素而言,不啻于挪去了杵在跟前的一尊大佛,令她通体轻松。
不过,廪丘薛氏她还是要紧紧抓牢的,薛允衡手里还有一个黄柏陂呢,那也是块烫手的山芋,她需得想法子替薛允衡解决这个麻烦。
再者说,占田复除案以及漕运等诸事,她也需要薛家的帮助。
蹙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两只信封来,问阿妥:“除了那个姓何的,傅叔可还认得薛府其他的侍卫?”
阿妥忙点头:“识得的。还有个姓周的,阿彭还与他打过招呼。”
薛家人在上京也没隐藏行迹,就是明着守在垣楼左近的。当初何鹰可是直接扯出了薛氏的旗号,将留在垣楼外头的其余人等赶跑了不少,傅彭想不认识薛府侍卫都难,阿妥的回答正在秦素意料之中。
她便向阿妥笑了笑,将一根食指轻点信上,缓声道:“此二信你且收着。上面的这第一封信,一会回去后你便交予傅叔,叫他找个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此信交予薛家的那个周侍卫。”
一听这信是交给薛家的,阿妥的神色立刻便郑重起来。
“交信的时候,再传句话,此信须得速速交至薛二郎的手上。”秦素叮嘱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很是悠然,“你再告诉傅叔,就说这是东陵先生的意思。”
“是,女郎。”阿妥恭声应道。
秦素的面上含了一丝笑,漫声道:“此信一出,我这心里也算是安生好些了。”
这只是她自己的感慨,阿妥不明其意,因此也没接话。
说起来,黄柏陂那个破地方,秦素并不想管得太多,这封信也只是给薛允衡指了条路而已。
黄柏陂的黏土可是全大陈最顶尖的黏土,极易烧出上好的瓷器来,不管交到谁的手上,对方都一定会用这块地来开窑烧瓷。
依秦素看来,既然那只“藏龙盘”注定要临世,倒不如给它寻个新主家。
前世时,秦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在黄柏陂那里烧出了这么个惹祸的东西,如今,这东西却是能拿出来祸害祸害旁人的。因此,秦素写给薛允衡的信里只有一个意思:薛允衡看谁不顺眼,想要把人家祸害得断首灭族,就把这块地卖给谁,包他满意。
这也算是秦素卖给薛二郎的又一个人情了。
第342章 林侍卫
略停了一刻,秦素便又指着第二封信道:“至于这第二封信,便是垣楼接下来的几份微之曰,具体张贴的时机,我皆在信中标注了,你们只等我的消息便是。”
阿妥肃容应了个是,见秦素再无其他的吩咐,她便起身行至案边,小心将那两封信收好,复又退回原处跽坐了下来。
处置完了这件事,秦素忽然又想起另一事来,便拿着茶花向额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道:“差点就忘了,我还有件事要向你打听呢。”
阿妥见状,不由便笑了起来,道:“女郎但问便是,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女郎。”
秦素便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知道,垣楼的外头,可有秦府的人守着?”
垣楼的最后一张微之曰,便是明指了秦家的。以太夫人凡事求稳的性子来看,她应当会留人守在垣楼听消息才是。
听得此言,阿妥便笑着道:“女郎便不问我也要说的。女郎还真说对了,垣楼外头虽然没有秦府的人守着,不过我听阿彭说,有一个白云观的侍卫,倒是常在垣楼附近闲逛,偶尔也会进去喝盏茶。”
“哦?”秦素微微挑眉,心中颇为讶然。她没想到太夫人竟没直接派人去守垣楼,凝神想了想,便问:“这人多久去一次垣楼?傅叔可知他名姓?”
阿妥便道:“阿彭识得他的,便是姓林的那一个,说来,他倒也不是经常来,阿彭说,那人一个月里会来上一两次。因阿彭曾经去过白云观,与他有一面之缘,两个人有时还会打个招唿。”
姓林?
秦素将那八个侍卫挨个想了一遍,脑海中便现出一张黝黑的脸庞来。
原来是林四海。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林四海本就秦府老人了,当初还是秦世章亲自将他请了来的,如今的他更是那八名侍卫的头领,由他兼着观察垣楼的差事,倒也合乎太夫人的性子。
信手把玩着那枝茶花,秦素的眉间便浮起了一丝笑意,颔首道:“甚合吾意。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了好些。”说着她便向阿妥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妥面色沉静地听着,期间并无任何表示,待秦素说罢,阿妥便垂首道:“是,我都记下了,谨遵女郎吩咐。”
秦素笑道:“此事并不难,只消慢慢地去做,再叫那林四海瞧在眼中,待我异日回去之时,行事便又更方便了。”
阿妥不住点头应诺。
待此事说罢,秦素便懒懒地欠伸了一下,道:“今日着实是说了太多的话,我们也在这里坐了好久了,倒有些气闷。趁着此刻时辰尚早,我想去外头散一散。”
阿妥见状,忙忙地便躬身道:“我去叫阿菊进来。”
秦素“嗯”了一声,侧身折腰,将那朵浅粉的茶花重又插回了瓮中,随后拂了拂衣袖,心中未始没有几分喟叹。
可惜人在孝中,倒不好花鬓金钿地装扮起来,委实辜负了这大好的秋色。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望着那窗边洒下的一束阳光出神。
那厢阿妥与阿菊双双走进来,替她收拾整齐,换了男装,又戴好了帷帽,三个人便一同出了屋。
秦素今日出来得早,此时尚是未正方过,一跨出屋门,那明灿灿的艳阳便扑上身来,直若春风谋面,暖意熏人。
阿妥便向秦素辞道:“我这便回去了,女郎路上且小心些。”
她二人并不好同路而行,被人瞧见了可是大麻烦。
秦素便在帷帽下向她笑道:“你也需小心行事。”停了停,又叮嘱她:“你不比傅叔,他出门盯着的人多,你倒不虞有这些麻烦,不过还是要注意着些,路上宁可多绕几条道儿。”
阿妥垂首应道:“我省得的,女郎放心便是。我打算着从这里绕去前头的庆安坊,那里有唐国来的杂耍百戏呢,我且瞧个热闹再回去。”
她此行也带了几名仆役,不过皆被她遣去前头几条街的茶馆吃茶去了,如今她还要先与仆役汇合了才行。
秦素闻言便笑道:“这样也好,庆安坊近来热闹得很,我听说比东来福大街也不差多少了。”
说笑间,几个人便皆转出了院门。
这宅子里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身契皆在秦素的身上,她便交由阿菊收着了,整座院子亦由阿菊守着。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杂役而已,阿菊倒也周全得过来。
出门之后,三个人便分作了两路,秦素此时自是一身清贵郎君的打扮,玄青色的博袖长衫飘飘若举,绣帻锦履,腰畔悬了一枚羊脂玉狻猊,玉质还算上乘,也符合她如今商人吴鸣的身份。
在白云观里呆得久了,秦素确实有些憋闷,与阿妥分开后,她便带着阿菊在街上逛了逛,替她买了几样零食,看看时辰不早,便将她遣了回去。
接下来,秦素还要转去飘香茶馆,先打听些消息,再换去这一身的装束,方好雇牛车出城。
庶族小僮无人在意,可若是华服少年出城,那府兵只怕要狠狠索些银去,却是没的给自己找麻烦。
秦素慢悠悠地往西门大街的方向行去,意态洒脱,看似闲适,实则却在注意着周遭的情形。
纵观上京城中,与秦素同样打扮的少年郎君多得很,一个个浮华于外、锦衣绣履,她夹在其中倒是并不显眼。
便这样消消停停地走了约一刻钟左右,眼见着前方两行垂柳夹道,碧柳之外又是一面斜坡,那满坡的艳阳明烈灿然,坡上长满了尚青的野草,看上去倒像是一道碧浪翻卷而下似的。
秦素施施然地打量着那面斜坡,脚步分毫未变。
虽然明知无人跟踪,她还是特意兜了个圈子,这条路与西门大街呈丁字型,越过这条垂柳长巷,便是西门大街的东头。
一手提了袍摆,秦素正待加快脚步,忽闻身后蹄声急促,复又有车轮麟麟,似是有辆车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秦素便往道旁让了让,同时放缓了脚步。
不消多时,便见一头肥硕的大黑牛果然自身后越过,那黑牛毛色油亮,铜铃样的大眼水汪汪、亮晶晶地,炯炯有神,瞧来倒是神气得很。
第343章 且上车
车马行里难得见到这般精神的驭牛,秦素不免心下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想,她的视线还没从大黑牛身上收回,耳畔忽尔便响起了一管洞箫般的音色。
“小郎可要乘车。”玄音悠悠,似含着某种韵调,动人心魄。
秦素脚下一滑,险些打了个趔趄。
这妖孽般的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秦素的脚步已然停了,一时间只觉得那拂面而来的风凉嗖嗖地,叫人浑身都不自在。
“小郎可要乘车。”熟悉的语声再度传来,如冰弦振起清音,却叫秦素的后嵴一阵战栗。
若非有帷帽挡着,她那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只怕还要吓坏路人。
她慢慢地转过了脸,入目便是一面硕大的斗笠,一只十分好看的手扶在斗笠的边缘,手指修长、指型优美,麦色的肌肤有若玉质。
这只手,秦素再也不会认错。
李玄度?!
秦素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帷帽下的眼睛直瞪得不比那牛眼小。
这厮不是说要回大唐了么?如何又出现在了上京?
这都八月中旬了,再往后天气寒冷,今年的陈国还会下大雪,回唐国的路可不好走。难道说,他这是去了一趟又飞快地回来了?
“你……回来了?”秦素终是问道,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讶然。
桃花之约犹在耳畔,秦素满以为要等足半年才可与他谋面,可这还没到一个月,这位李高僧便又鬼魅般地出现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确实发生了些事,上车再说罢。”李玄度似是会读心,几乎是接着秦素的想法便说了话,随后他将手里的鞭子扬了扬,语声带了几分笑意:“承惠,八个钱。”语声未落,一只修长的手掌便摊在了秦素的眼前。
秦素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黑,真黑!简直比那黑牛的皮还要黑。
堂堂大唐权贵,居然还好意思跟她讨八个钱?
就算那头大黑牛比旁的驭牛壮了那么一点点,那牛眼么,也比旁的牛大了那么一点点,水灵了那么一点点,可这车钱也不应该收这么贵罢。
人家车马行的牛车可从没要过八个钱的。
真真是李玄度的一张面皮,比那大黑牛的牛皮还要厚上几层。
“五个钱!”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秦素一翻手腕,五枚制钱便“叭”地一声拍进了那只大掌,随后她便潇洒地一挥衣袖:“不讲价!”
李玄度的动作顿了顿,旋即他便合拢了手掌,将那五枚制钱拢进了袖中,他微含笑意的语声亦自斗笠下传了过来:“小郎精明。”
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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