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险些又要翻白眼。
这个笨笨的侍卫,怎么就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心下忧急,面上却仍旧维持着感激的笑意,扶着阿葵的手紧了紧。
可不巧的是,阿葵搀着她的手恰是受伤的那侧,被她这样握,她痛得面色白,居然也没弄懂秦素的意思,只本能地将另手捂在了肩膀上。
秦素气得都想骂人了。
她们几人的眉眼官司,灰衣女子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在意,此时只掩袖笑道:“无碍的,些许迷香也药不倒我。还有,六娘子莫要叫我恩人了,听着好不难受,只唤我惊鸿便是。”
惊鸿?
秦素怔了怔,到底也不敢再继续提醒身边的两个人,便只能端出张笑脸来,问道:“敢问声,恩人之名可是‘缥缈赋惊鸿’之惊鸿?”
旌宏转眸笑,说道:“常人都会以为是这二字,其实不是,吾之名,乃是旌旗之旌,恢宏之宏。”
“原来是旌宏先生。”秦素肃然说道,暗想这名字果然不同凡响,旋即便又是举手加额,再度向着旌宏郑重施了礼,庄容道:“今夜险象环生,若无旌宏先生仗义出手,我等只怕尽皆命丧于此。六娘在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第424章 卷青毡
旌宏微微侧身,避开了秦素的大礼,复又和声说道:“小事尔,女郎不必如此挂怀。 不过……”她说着便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此屋已然破毁,我看女郎还是先去往他处暂避得好,也免得惹来麻烦,还有这榻上的尸身……”她面说面询问地看向秦素,目光非常柔和,似是想要帮忙处置。
秦素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此人究是何意?为何对她居然如此之好,竟还想着要帮她处置尸身?
这会不会是“那位皇子”设下的步后手棋?
秦素面向旌宏笑得甜美,心中却是念头急转。
若说是后手棋,似也不对。毕竟他们损了个阿燕,苦肉计唱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过奢侈。
秦素试着将自己放在“那位皇子”的位置去考量,猜测对方是不是现了她与垣楼之间的联系,于是想要借着旌宏施以援手这个大恩,探查秦素手里的底牌?
只是,这思路也仍旧有失偏颇。
还是那句话,有旌宏在手,只消由她拿住秦素严刑逼问拷打,切便可自明。秦素自忖是绝熬不过刑去的,必定打即招。
心念百转间,秦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于是,她的面上便浮起个浅笑,垂轻声道:“这些许小事就不麻烦旌宏先生了,我可以自行处置。”
说这话时,她微敛着眸子,却从睫羽底下仔细观察着旌宏的反应。
旌宏倒是没什么反常的表示,只是微讶地看了她眼,便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先将女郎送去隔壁吧。”
秦素心下微松,又有些不解。
如此随意的态度,倒还真有几分侠者风范,这人难道真不是抱有什么目的而来的?
“有劳先生了。”她恭声说道,又向旌宏笑了笑。
旌宏亦回以个很和善的笑,随后便手挟起秦素,另手挟着阿葵,轻轻松松地便将两人送去了隔壁的舱房。
隔壁的舱房恰是那几个洒扫小鬟所居,此时她们人并不在房中,秦素猜测她们应该还在底舱里,仆役们多是在那处用饭,想必是饭未用完,便被迷药撂倒了。
将秦素与阿葵安顿好后,旌宏便又回至原先的舱房,很快便拿了两套衣物过来,对秦素与阿葵道:“这是我从你们的舱房以及另间舱房翻出来的衣物,想必那舱房是管事妪住着的,衣箱里的衣裳倒很全。你们且先着衣便是,目下暂时还不会有人来。”
怔忡地接衣在手,抚着手中棉软的细布衣料,秦素时尚有些转不过来。
她与阿葵都是满身的血,如果就这样被人瞧见,很难说那些人会怎么想。而旌宏此时却给她们拿来了干净的衣裳,显然,她是将秦素的闺誉也考虑了进去。
坦白说,前世今生,秦素还从未被女性长辈如此关怀过,那种温暖慈爱的感觉,竟让她心头暖。
然息之后,她的心头又生出浓浓的疑云。
自从桃木涧之后,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所谓“侠义之举”,秦素已经很难轻易地相信了。
可是,旌宏的表现却很自然,由始至终只是纯粹的帮忙,甚至在秦素以“家中长辈登门拜谢”为由抛出诱饵后,也不去接她的话,简直坦荡磊落得令人指。
如果不是为了取信于秦素进而混入秦府,那么,旌宏的目的又是什么?
才被人救下命来的秦素,骨子里的凉薄与多疑又冒了上来。
不过,此刻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还是那句话,先活下命来再说。
怀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与阿葵分别去了屏风后,将里外衣物全都换了,旌宏则仍旧回至隔壁舱房,不时她便又回来了,这回却是将阿梅与阿桑也并送了过来。
“她们两个应该也是你的使女吧?”旌宏问道。
秦素此时已然着了身干净的青裙,便上前道:“是的,先生。她们之前中了迷药,晕过去了。”
“啊哟,那可真是不巧。”旌宏面说话,面便掩唇而笑,举手投足竟是无限风情:“我给她们又分别喂了点你香炉子里的药粉。”
秦素闻言怔了怔。
旌宏放下了阿梅与阿桑,仍是笑道:“她二人身上的衣裳我看也需换了才好,还有头脸也需洗净。我怕过会你们动作太大惊醒了她们,便又喂了些药下去,也免得她们半途醒过来吓哭了。”言至此,她笑看了秦素眼,复又道:“小娘子们总是经不得这些的,换上干净的衣裳,于人于己皆方便。”
秦素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刻,她的心中没有感激,只有悚然。
心细如、体贴入微、对秦素的闺誉极为关照。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对个素昧平生之人如此之好?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谢先生。”秦素屈身说道,语声仍旧满是感激。
越是心底起疑,面上便越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旌宏个手指头就能碾死这屋里所有人。
思及此,秦素又看了旁的阿臻眼。
这笨侍卫现在倒勤快起来了,正帮着阿葵拧毛巾给阿梅她们擦脸,根本就不晓得往这边看看。
这小娘子怎么这样笨法?还有阿葵,连眼睛都不敢往这边转下的,干脆背对着秦素埋头干活。
秦素气得胸口又疼了。
个又笨又骄傲,个又精又胆小,她身旁怎么就没个得用的人呢。
真是天要亡她!
旌宏此时已然去了隔壁舱房,行动直如幻影般,来去无踪。
见房中无人,秦素倒有心想吩咐阿臻几句,终究还是迫于旌宏威势,闭口不言。
平生第次,满肚子的主意说不得,只能憋着。
当真难受得紧。
便在她思量之间,旌宏便已然再度回转,来的时候,身后负着卷青毡。
那青毡裹得很大,看着就极重,可她负在肩上却直若无物,行路时更是脚步无声,动作轻盈。
秦素见了,便殷勤地上前要去帮忙。
旌宏连忙往后让了让,轻笑道:“此物颇重,女郎拿不动的。”
秦素闻言便停住了脚步,故意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这拿的是何物?”
那块毡布她瞅着可眼熟得很,怎么看都像是之前那间舱房地上铺的。
旌宏这又是想干嘛?
第425章 劈乾坤
旌宏将那卷青毡搁在了地上,方才直身说道:“我又去隔壁看了看,血迹太多了,若不处置掉,官署来了恐会动问,且就算官署不来,女郎向长辈交代只怕也要费许多口舌,吾辈武人自是急他人之所急,故我便帮着处置了。那外间墙上与门上的血迹我已抹去,至于卧房的屏榻与毡布,这两处血迹委实太多,抹也抹不净,我便将屏榻劈碎了,拿这毡布裹了带血迹的木块包起来,稍后我会把这包裹带着走,女郎自可安心。”
秦素呆呆地听着,耳边仿若响起了数道霹雳。
劈碎?!
屏榻?!
拿毡布裹?!
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大够用了。
且不说徒手将一张硬木屏榻劈碎这种事情,从一个面相柔美的妇人口中说出,是怎样地叫人悚然,只说那方毡布,那可是铺满卧房地面的一整张毡布,质地厚密不说,且毡布上头还摆着书案、陶案、衣箱等物。
旌宏只过去了那么一会,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做下了这样多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
秦素一时间居然有些词穷,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位武技高强到让人不敢想象的女子。
愣了好一会后,她方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忙屈身道:“真是多谢先生相助,素无以为报,只能于此再度言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种态度又是何种图谋?
秦素塞了满心的疑问与不解,却苦于根本问不出口,只觉得从心底里直苦到了舌尖上,那滋味着实一言难尽。
旌宏摇手笑道:“无妨的,不过是些许小事尔。”她说着便探手自后腰处取出了一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了秦素,温声道:“这应当也是你的吧?”
秦素接剑在手看了看,发觉这柄短剑便是阿葵方才掷出去的那一柄,后来被疤面男子倒掷回来,钉进了墙壁中。
于是她便又折腰行礼道:“多谢先生,此剑确实是我的侍卫的。”说着她便转向阿臻,一面向她使眼色一面道:“快来,把你的短剑收好,这可是先生亲自替你取来的。”
可恨阿臻这个笨侍卫,一见秦素手中的短剑,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拿过剑道了一声“多谢女郎,多谢先生”,便喜孜孜地将剑收了,又跑去一旁忙着做事去了。
在烟霞阁抹地板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主动?早就知道就该叫你天天便恭桶!
秦素恨得心口又是一阵疼,却也只能扯着腮帮子团出个笑脸来对旌宏道:“先生真真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想到了。”
旌宏表现得很是不经意,微笑着温言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行走在外,处置这些很是容易,六娘子勿放心上。还有,”她语声一顿,指着地上的毡布笑道:“毡布既然被我拿走了,那房间里便空了一大块,我瞧着有些不像,便又去底舱寻了块新的重新铺上了,如此便也周全了过来。”
居然还往底舱跑了一趟,就这么没一会的功夫?
秦素勉力维持着面上的感激与笑意,心里头有个小人拼命跳脚:
不妙,此事大不妙。这得是多大的一桩把柄,如今全都被旌宏抓在手里了。往后她若是拿出这些事来威胁秦素,秦素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若是消息传至青州,后果不堪设想!
秦素急得手心冒汗,看了看仍在一旁忙碌或假装忙碌的二人,真恨不能一脚踹过去才好。
这两个人就不知过来帮她解个围,哪怕多说句话打个岔也行啊,真真是老实的太老实,奸滑的太奸滑。
“这也……太麻烦先生了,这些小事,我自己也能处置好的。”秦素终是强撑着说出了这句话,也顾不得是否惹人怀疑,当然,她面上的感激仍旧足到了十二分。
旌宏含笑看着她道:“无妨的,这些东西我处置得来。女郎自可安心。”
安心?傻子才会安心!
秦素欲哭无泪,想要拒绝却又无从拒起,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旌宏四顾一番,见屋中几个人皆是一身干净整齐的衣饰,显是重新换过了,秦素甚至连头发都重新梳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几个的动作倒也快得很。”
再快那也快不过您老人家啊,我们换身衣裳的功夫,您就把一间舱房都给拆了。
秦素满嘴发苦,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再度表达谢意。
往好处想想,旌宏也算是帮了大忙,毕竟处置这些东西相当费时,于秦素三人而言,短时间还真做不到,如今有旌宏提前将痕迹抹掉,待钟景仁过来时,便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时的秦素只能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了。
听得秦素谢语,旌宏浑不在意地笑道:“女郎也太客气了。我都说了,这些由我做来更方便,并不麻烦。另外,那尸身上下所用的被褥我也一并带走了,那上头的血迹极多,不能留下。还有墙上的破洞,我适才去外头那条船劈了两截桅杆丢进舱中,旁人应该会以为那破壁与屏榻皆是被断桅砸的,倒也搪塞得过去。”
秦素此时已经麻木了。
一个瞬息间便徒手劈碎一张屏榻的人,再劈断两截桅杆又有何难?就算旌宏说她眨眼间将整条船都劈了,秦素也只会说一句“哦是吧”,再不会有半点惊讶。
“你们身上换下的衣裳,倒是需得找个地方处置掉,女郎便交给信得过的人罢。”旌宏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是让人熨贴的周到。知道士族女郎的贴身衣物不能交给外人处置,她便没去多管。
此际的秦素,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旌宏的一举一动,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无一丝恶意,甚至可以说对秦素极为友善。
纵然秦素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人,可此时此刻,她却又只能接受这样的善意,甚至不能对对方表现出半点怀疑。
势不如人、境不由人,这便是秦素目今的现状。
从没有一刻,秦素如此希望李玄度在她的身边。
因为,那至少是她能够信任的一个人,而他身后的力量,也是她相对信任的力量。
第426章 吾去也
无奈地在心底叹了一声,秦素再度大礼拜谢:“先生高义,六娘拜谢。”
旌宏仍旧是那副闲适的模样,柔声说道:“女郎勿需客气,扶弱锄强,此乃我武人本分。女郎也不必太过担心,那黑衣人中了我一拳一脚,伤得极重,未必能得活命,女郎这一路自是万事无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素总觉得,在说这些话时,旌宏的视线往阿臻的方向飘了好几次。
她心下更是凛然。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看着竟像是知晓阿臻身份的样子?抑或是她竟还知道李玄度?更知道李玄度其实给秦素颇留下了几个人手?
刹时间,冷汗湿透重衣,直令秦素心底愈寒。而越是如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发地真挚和顺,恭声说道:“先生大能,实是武人表率。”
旌宏摆了摆手,负起青毡回首笑道:“吾去也。”话音未落,一袭灰裙便如轻烟飞逝,不知所踪,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干净利落,来去如风。
这旌宏难道真是扶危济困的一代大侠?
秦素凝目望向舱外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畔,面色极为冷凝。
“此人,好厉害的身手。”片刻后,阿臻的语声突地传来,打破了舱中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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