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瞥眼瞧过,只作不知。
阿谷三两下将花扣在襟畔,上前来扶了秦素的手,一面便将新的团扇递了过来,笑道:“我选了素青绸的和月白丝的,女郎拿着罢。”说着往四下看了看,奇道:“妪呢?没跟着女郎一起来?”
看起来,史妪应该没在路上,却不知跑去哪里了。
秦素将两柄扇子叠起来拿着,一面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她去哪了,方才你走后没多久,她也跟着走了。”
“这样啊。”阿谷说道,语声若憾,那探究的目光又飘去了秦素身上,细小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妪没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女郎会被妪骂……请回去呢。”
总算还记得主仆之别,那个“骂”字只吐了一半便换成了“请”,由此也可知这阿谷还算聪明。
秦素完全没去理会她言语间的疏漏,仍是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闷闷地道:“理她作甚,我们逛我们的便是,整天坐屋子里闷都闷死了,还要天天抄经,外头的知了又吵,就没一天让人舒服的。”
她抱怨地说着,面色渐渐变得苦恼起来,扇子也不玩了,皱着眉头叹气:“唉,太祖母什么时候才能接我回去啊?这里一点不好玩。”
阿谷的眼珠转了转,凑过来小声说道:“女郎想回去么?真的很想回去么?”
“自是想的。”秦素愀然道,与阿谷一同转去了通往丹井室的小径,神情忧郁:“可是,太祖母都说了,是东陵先生下的断语,我必须留在白云观,这对大家皆好。”
“可是,白云观在上京呀,上京离着青州有多远哪。”阿谷夸张地叹声说道,面上露出强烈的惋惜,“女郎若是能跟着大家一起往青州走,然后在离着家近些的地方静修,不也挺好的么?”
听了这话,秦素的眼睛立刻亮了。
可是,再过得一息,她的面上又是一脸的郁郁,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东陵先生的告示上说,要‘南北相隔’,若是去了青州附近,那就不是南北相隔了啊。”
“嗐,女郎真真是……没想明白。”阿谷跺脚道,一脸的着急:“只要是在青州以北就行啦,又没说一定要在上京这样的北边儿?女郎只要在青州城的北边儿寻个道观,不也一样么?我听人说,青州城北门外头便有一家小道观,又清静地方又好,离家又近,女郎要是去那里,该有多好哪!”
倒是打听得挺清楚。
秦素低下眉眼,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
难怪见史妪骂人,阿谷会很欢喜呢,这应该便是她的目的,想要撺掇秦素回青州。
想必,她这是受了“那个人”的指使吧?
亦即是说,秦素在上京,那人鞭长莫及,就算留了人手也不放心,终究还是要把她拘在青州才好。
秦素只觉得手心发寒。
自从推断出陷害秦家与盯着她的人同为一伙后,她便总会感觉到这种寒意。
那人盯得她好紧,竟是一刻不肯放松。
连沉香梦醉都能搞到,为何对付一个小小的秦家,却又如此费事?秦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宝贝,能引得人如此精心算计?
第217章 金御卫
“女郎,女郎,我的话女郎听见了不曾?”见秦素一径低头不语,阿谷急了,晃着秦素的手臂说道。
秦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作死,是人不欲其死,而其非死不可。
在这件事情上,阿谷真真勤勉。
秦素抬起头来,长长的刘海将她的眉眼遮了大半,唯可见她的唇角微向下垮着:“你的话我听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她叹了口气,语气十分低落:“你说得再好,我又没办法照你说的做,反倒是越听越难过,倒不如不听了。”
此时,两个人已经慢慢转过了小径,丹井室赫然在望。
阿谷转着眼珠看向秦素,小声翼翼地问道:“那……女郎可愿意信我一回?”
秦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拿扇子掩了面道:“我怎么会不信你?若是不信你,我做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被史妪知道了,可有多麻烦?”
阿谷闻言,眸中露出了一丝喜色,向左右看了看,复又压低了声音,凑在秦素耳边说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将女郎送回上京,还有办法让女郎悄悄地跟着家里的车马回青州,女郎可信?”
秦素立时张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敢置信地道:“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嘘,轻声些。”阿谷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向秦素说道。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又问:“你真有办法?”
阿谷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神情极为笃定:“我自是有法子的。”
“哦?你真有法子?”秦素的整张脸都在发光,神情中满是期盼,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阿谷此时已是心中有数,便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声地道:“女郎许是不知,我家有个远房表叔,便在上京给人做侍卫,他身边颇有几个至交好友。我可以请托表叔帮忙,赶了马车等在山下,女郎趁夜偷偷溜下山,我表叔便能将女郎送回上京。他侍奉的家主乃是士族,夜间入城的令牌很容易得的,根本不会有人多问。”
阿谷喜孜孜地说着,细小秀气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秦素垂眸盯着脚下,心底一片了然。
原来如此。
想来,若非这里是白云观,只怕也用不上阿谷这样费力来劝了,直接掳人便是。
只可惜,此地偏偏是白云观,而“那个人”的对手,又偏偏是重活一世的秦素。
秦素暗自冷笑起来。
谁又能想到,在这间破败不堪的旧道观中,竟会埋有一支伏兵?
这支伏兵仅止十余人,有的扮作慈云岭下的庄民,有的扮作挑夫,有的则扮作观中粗使道士,每人皆是个顶个的好手,乃是自陈国金御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支暗兵,直接听命于中元帝。
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前世时,秦素随中元帝南下游玩,夜宿白云观,亲耳听他说起了此事。彼时他曾对秦素笑道:“知此事者,唯卿与孤二人尔。”
这句话,在秦素重生后回到青州时,便时常于耳畔响起了。她也早就算好了,要在白云观中,继续她所谋之事。
说来,那些金御卫守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秦素并不确知,不过,这些人的行事规矩,她却一清二楚。
凡有进犯白云观者,杀无赦。
故,秦素才会设下此局。
唯有在此处,她才能保证自身安全,直到她顺利铲除身边所有异己,换上信得过的人。
秦素暗自忖度着,猛地心头一凛。
不,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那个人,为何不动手掳人?
这白云观冷寂荒芜、香火也不旺,秦素身边也就十几个无用的仆役外加四名侍卫而已,几块沉香梦醉就能解决的事,为何要让阿谷来做说客?
难道说……他(她)也知道白云观的秘密,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此念一起,秦素的瞳孔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汗湿。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知晓白云观的秘密?莫非真是什么有大背景的人物?例如七大郡望,或陈国皇族?
秦素蹙眉凝思,然而,再过得一刻,她便又否定了这个推测。
青州秦氏已然衰微至极,若算计秦家的人真有大背景,何须近十年的布局?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秦家捻成齑米分。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那个人”,为何如此执著于一个小士族家的外室女?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盯着她秦素?
秦素敛眉垂首,心念飞快地转动着,片刻后,哂然而笑。
管他是谁,管他有多大的力量,现在不也被她压得死死的,连动手抢人都不敢?
一间小小的白云观,就能让那个人如此犯难,由此便可推断
第一,他(她)的能量就算不小,却也远远未到可以轻易触动白云观的地步。
第二,此人或许身居高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忌讳极多,于是不便出手。
秦素忍不住想要笑。
“那个人”不便动手,可她不怕啊。
她一介不入流的小族外室女,那些暗卫想必早就查清楚了,如何会多看她一眼?
她就是来白云观借势的。
这一回,她借的乃是陈国最大的势,她借的是中元帝的势!
此局,她赢定了!
“女郎?女郎在想什么呢?”身旁传来阿谷的声音。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阿谷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脸的切盼:“女郎,我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女郎可愿意?”
“你说的是真的么?”秦素问道,语声中带着小心与兴奋,亦有着涉世未深的少女特有的娇痴:“真的能这样么?你表叔有这样的本事?”
“真的,自然是真的,若是女郎愿意,我现在就去寻我表叔。”阿谷心底一阵狂喜,极力按捺着不表现出来,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秦素,生怕漏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此时的秦素,正弯了唇在笑,厚刘海下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阿谷的心跳得快到嗓子眼儿去了。
六娘子真的动心了!
只要将六娘子诳下山去,阿谷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至于接下来的事会如何,她并不关心,甚至于六娘子下山后是死是活,她也一点没放在心上。
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外室女罢了。
第218章 苔痕绿
阿谷微低着头,遮去了唇角的那一抹冷笑。
近来在秦府做事,她对六娘子的出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也很清楚这类子女在士族之中的地位,也不过就是比奴好上一点点罢了。
这样的六娘子,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心中如此想着,阿谷的眼珠转了转,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女郎害怕,我也害怕的。若不是为了女郎,我可不敢这样做。女郎若是不愿意,那我……”
“我愿意的。”她话未说完便被秦素打断了,秦素语声急切,还用力地点着头,重复了一遍:“我愿意的。”
阿谷的心终于完全地放了下来。
“不过……”秦素忽然拉长了声音说道,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作难。
阿谷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什么?”她问道,语气里的焦灼十分明显:“女郎想说什么?”
秦素羞赧地垂下了头,细声道:“我想迟几日再走,我想给太祖母多抄一卷经。”
阿谷松了口气。
“我还当出了何事呢。”她作势拍了拍心口,转动眼珠笑道:“迟几日正好,我也要去寻表叔商量,找马车也要花些时间呢,女郎这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那就定在……定在初七的晚上罢。”她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一面说一面还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听见。
阿谷垂首应是,眸子里划过了一丝不耐。
她其实很希望今晚就走的,但想一想,早几日或晚几日,于她没有任何分别,不过就是往山下走一趟,做个记号的事。
阿谷无声地呼了一口气,按下了心头浮起的情绪。
盯了秦素这么些日子,她自认对这位六娘子已是了若指掌,此刻满心皆是不屑。
连锦绣是谁的人都看不出来,一直当个宝似地带在身边,阿谷只能说,六娘子的蠢,在秦府的主人里大概算是头一个了。
阿谷一面想着,一面下意识地去扶秦素的胳膊,却扶了个空。
她微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却见秦素此刻却立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正看着丹井室出神。
她顺着秦素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是灰朴朴的几间石舍,看上去便是年久失修的模样,门倒垣倾,墙上还留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似是当年有人以大锤砸过一般。
她撇了撇嘴,也并不往前走,只垂着眼睛想心事。
秦素此时却是一脸的怔忡,望着眼前的颓檐断瓦、阳光满目,心中有些哀凉。
白云观沦落如斯,乃是因先帝深忌之。
先帝登基之后,陈国曾先后闹过几次内乱,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次,便是先帝的亲弟弟靖王造反,亦即是著名的“靖王之乱”。
谁又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白云观,竟曾是靖王暗中招兵买马之地,后靖王事发,便带人躲进了白云观,先帝却出奇不意带兵攻至,打了靖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数间石舍,便是靖王自戗之处。
有此前因,白云观,自是一夕败落。
先帝对白云观的忌讳,至中元帝时虽淡去了不少,但中元帝对这所旧道观的关注却未减轻,而派暗兵守住此处的旧习,亦自先帝时期遗留至今。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素收回了视线。
当年南下时,中元帝对她这个宠妃说的事,可着实是不少。
她拢下心神,转首向阿谷一笑:“你不是说要去寻你表叔的么,为何还站在这里?我记得妪给了你下山的路牌来着。”
阿谷闻言怔了怔,旋即心念微动。
她倒是忘了这一出,若是她不做个样子出来,秦素没准便要问东问西,也是个麻烦。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站不住了,左右望望,便轻声道:“女郎身边总要人服侍的,要不我去换个人来?”
“不用了。”秦素摆了摆手,颇有几分不耐烦,“我又不跑远,你自去便是。”
阿谷应了一声,又上前两步,小声地向秦素确认:“五日之后的五月初七晚上,女郎下定决心不会改了,是么?”
“那是自然。”秦素点了点头,转过眼眸,有些奇怪地看着阿谷:“你表叔不是很厉害么,我自是听你的。”说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一脸憧憬地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等抄完了一卷经带给太祖母,想来她也不会怪我偷跑了罢。”
阿谷险些没笑声来。
六娘子的蠢,果然是不同一般。
抑下心中的讥嘲,她的脸上堆起了一团温和的笑意,柔声道:“女郎说得很是,女郎如此懂事孝顺,太夫人会很欢喜的。”
秦素双眸发亮,笑着道:“我知道的,所以我要再等几天。”又催促她:“你快些去吧,天晚了就迟了。”
阿谷笑应了个是,便自去了。
秦素立在道旁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又等了好一会,秦素方才转过了身。
那一刻,她眸中的笑意如掺了碎冰,冷得瘆人。
五月初七,正是杀人好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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