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要从第十殿往回走,与一名刚从殿里被押解出来的女鬼错身而过,余光瞥见那女鬼以迫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那脸孔似曾相识。
到底在哪见过?鬼四衍寻思,走了一段距离,脑海才闪过单殿式的破庙,他急急回望。
女鬼与子巧有着一样的长相,不理鬼差死拖硬扯,眼神似在求救,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不停重复一样的口型。
鬼四衍模仿着女鬼的口型,始终拼不出有意义的词汇,但那分明是子巧没错,早已魂飞魄散的子巧怎会入地府审判,而且迟至今日。
“等等!”鬼四衍想拦住子巧问个明白,在孟婆和蔼的笑容招呼下,子巧已经进入位于醧忘台旁边的其中一间廊房,一杯迷汤等着被她一饮而尽。
子巧死活不喝,随即遭受钩刀与铜管侍候,神色痛苦不堪,依旧死抿着嘴唇不愿喝。
鬼四衍看见子巧胸前有东西发光,自己的右掌心亦发出微微的绯色光芒,他眼睛瞪大,瞬间了悟子巧方才的唇语,那是在唤他“鬼先生”!
“彩罂!”鬼四衍奔往廊房,使出鬼力打掉迷汤。
孟婆一看大怒,挡住鬼四衍,又生成一杯迷汤逼迫“子巧”喝下,他又想制止,孟婆哪容许他再次捣乱,将鬼力化解于无形,眼见迷汤已被“子巧”沾唇,下一秒即将灌入口中,鬼四衍大骇!
危急时刻,迷汤杯子粉碎,这次出手的竟是璧,这让孟婆敢怒不敢言。
“她不能喝。”发话的是从第十殿出来的转轮王。
孟婆听到转轮王的话便放了“子巧”,“子巧”身子一软,虚脱在地。转轮王大手一扬,“子巧”的面容发生变化,变成彩罂。
鬼四衍急奔过去把彩罂抱在怀里,不停呼唤她的名字,整颗心七上八下,非常害怕彩罂已因沾唇的迷汤忘却前尘,把他就此忘掉!
“鬼先生……”
鬼四衍听到彩罂开口,总算落下心中大石,将她抱得更紧,忙道:“还好、还好。”
“又让您担心了。”
“不,是我不好,妳为我着想我不领情就算了,还跟妳使性子,妳要是就这样投胎,我会后悔一辈子。”
“您言重了。”
“一点也不。”鬼四衍恳切地看着彩罂,随即意识到这场合不适宜再说下去,扶起彩罂来到璧和转轮王面前。
襄然发现醧忘台的骚动,赶来一探究竟,见彩罂安然无恙也安下心来。
“祢似乎把地府当自个儿后花园。”转轮王看向璧。
“本座不来,祢这桃代李僵之错可就落实了。”
“捉到了吗?”转轮王问着来到身边的判官。
“已自戕。”
“怎么回事?”璧问。
“照理陈子巧在魂飞魄散那时就已从生死簿中除籍,不知为何又复籍,从一殿秦广王那里转发过来,本王查看功过便下了判决,判官突生疑问,欲找拘捕的鬼差前来问话,那名鬼差却自我了断。”
“区区鬼差可做不了改变容貌这事,背后恐另有主谋。”璧寻思道。
“彩罂,妳能说说被鬼差捉来的经过吗?”鬼四衍道。
彩罂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一些陌生的画面不时掠过,还是定住心神从在鬼家门前被鬼差抓走说起,直至在地底,被一只从朱色衣袖中探出来的手罩住脸,晕死过去这边。
“朱色衣袖……”璧沉吟不语,这四个字同时也在襄然心中发酵。
“然后呢?”鬼四衍续问。
“后来我一直昏昏沉沉,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直到看见鬼先生跟我擦肩而过,我才总算恢复意识。”彩罂原先不明白鬼先生为何不搭理她,知道自己外貌被变换成别人才恍然大悟。
“你们暂且先回,这事与地府切身相关,本王责无旁贷,定会彻查到底,看看是谁扰乱地府秩序。”转轮王道。
“这幕后主使,本座有个人选,咱不妨谈谈。”璧道。
“本王可忙着呢,祢可愿等?”
“无妨。”话落,璧与转轮王一同进入第十殿。
“走吧。”鬼四衍扶着彩罂,襄然殿后。
一路上,彩罂不时有晕厥之势,待到鬼门关山门前终于不支瘫软。
“妳没事吧,是不是在廊房被伤着了?”鬼四衍紧张得紧,襄然也上前关心。
“不,是脑海不时有些人有些事飞逝,扰乱我心神。”彩罂压着太阳穴,紧蹙眉心,一幕影像尚未看清,另一幕又覆了上来,令她头晕目眩。
“都是些什么?”鬼四衍道。
彩罂确认了一会道:“有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有几个老嬷嬷和丫鬟,他们有的叫我黛儿,有的称我小姐,我有时在姹紫嫣红的后花园,有时在绣楼弹琴刺绣,可我一点也不认得他们,那些地方我也没去过。”
“也许是妳某一世的记忆。”襄然道。
“这些影像是何时开始出现?”鬼四衍道。
“大约是在迷汤沾唇时。”那时彩罂头痛欲裂,接着影像便接踵而至。
“就算是全喝进去也该是忘掉一切,反而记起某一前世,岂不古怪?要不,我去问问孟婆,你们等我——”鬼四衍才要原路重返,被彩罂制止。
“鬼先生,只是一些没印象的记忆,不碍事,等过几天就好了。”
“不行,得问清楚。”鬼四衍托襄然照顾彩罂,很快赶到醧忘台下,孟婆没给他好脸色,他好说歹说老半天才得到没好气的回话。
“这醧忘迷汤是让众鬼不被前世羁绊,哪有反倒记起的道理!”
孟婆这么说肯定没错,可是彩罂的情形又作何解释?鬼四衍得不到答案只能无功而返。
彩罂见到他关心的是有无遭受孟婆的责骂,毕竟不久前他打掉迷汤杯子,惹得孟婆不高兴。
这让鬼四衍更加愧疚,他自私带着彩罂回名山镇,结果却是让她尝到更多苦痛,假如方才就这样喝掉迷汤投胎去,是否比较好?
“鬼先生,我们快点离开吧。”
鬼四衍暂且抛掉这念头,先回去再说。
重回溶洞,首先发觉不对劲的是第一个离开黑洞的襄然,鬼四衍留下的肉身凭空而逝,鬼四衍一路要紧彩罂,回过神来也变了脸色。
“我的身体呢?”
☆、〈八〉近在咫尺若天涯1
起初发现身体不见,鬼四衍的确慌了手脚,随即冷静下来观察洞内是否有蛛丝马迹可循,果然发现有残存的鬼魅气息,却又觉得奇怪。
这个溶洞地点隐密,从外面不会轻易注意到,至今为止也就来过三次,知情的除了他就是襄然。
要从平都山进入地府不是只有溶洞这个通道,历代传人都有他们各自偏好之地,这里是鬼四衍自个儿挑选的,无论选哪里,只要在此山且拥有鬼力就能开启连结地府的通道。
前两次都没事,为何这次身体不见?莫非是有心之人跟随其后,趁他们进地府时偷的?偷了欲意何为?
鬼四衍施展鬼力现出墨线,单一线条从他原本身体盘坐之处笔直朝洞外而去,且线条颇粗,似乎是一群鬼夺走他的身体。
“襄然,麻烦你照顾彩罂。”鬼四衍道。
“你要独自前往?”襄然诧异。
“我要是招架不住,不会硬拚的。”鬼四衍笑道。
“还是一起去吧,我没关系。”彩罂打起精神道。
“一起好有个照料。”襄然道。
“好吧。”鬼四衍妥协。
他们跟着墨线出了溶洞穿过树林,一直往上走,愈走愈偏僻,惊见数只鬼抬着鬼四衍的身体往悬崖峭壁而去,其他鬼则在旁鼓噪,鼓噪的鬼群围绕着阿七。
鬼四衍认出阿七,也对阿七带领的鬼群有印象,赶忙大喝:“喂,阿七,把我身体还来!”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没事灵魂出窍做啥?”阿七怒道。他找兄弟们找了老半天,从罗都山跑到平都山来,却发现兄弟们像是被什么给制住,全变了样,还执意要把鬼四衍的身体往悬崖下丢,任凭他如何吆喝制止都无效。
“那不重要。”眼见阿七帮不了忙,鬼四衍自己出招,掌中鬼力宛如一根鞭子,扫向抬着他身体的几只鬼下盘,那几只鬼朝后仰倒,他的身体栽进围绕阿七的鬼群之中。
围绕阿七的鬼群有的撞开阿七,有的抬起鬼四衍的身体又往悬崖去,仰倒的那几只鬼也来接力帮忙,鬼四衍只好又使出鬼力,故技重施,他只想夺回身体并无意伤害鬼群,可这一次惹怒鬼群。
众鬼双眼的眼珠连同眼白漆黑如墨,分成三群,一群锲而不舍地把鬼四衍的身体往悬崖搬运,一群企图制住拦阻他们的阿七,最后一群朝鬼四衍扑来。
“你们到底在发啥神经,给我清醒点!”鬼群的攻击毫不留情,使得阿七怒不可遏,也开始下起重手将他们击退,但顾及兄弟情并不致命。
“四衍,这里我来。”襄然让彩罂躲在一块岩石后面,随即接手攻击四衍的鬼群,指缝间点点青光凝聚成一把短刃,一个回旋,原本包围四衍的鬼群出现一道缺口。
“谢啦。”鬼四衍趁机朝悬崖边去,被阿七打倒在地的几只鬼打算转而攻击他,被阿七抢先截住。
“不谢。”阿七道。
“谁要谢你。”鬼四衍露出微笑,直接用鬼力绑缚抬着他身体的数只鬼往后一甩,在身体落地前跳进里头,很快灵肉合一,一个前滚翻半跪在地。
鬼四衍松口气,起身就要往回走,支援襄然和阿七,阿七突然近在眼前,双眼变异的模样和鬼群如出一辙,嘴角勾起一抹笑。
鬼四衍尚不及反应,心脏部位仿佛被刺入一块寒冰,他睁大双眼、张大嘴巴,一时无法动弹,寒冰再一个扭转,他当场吐出一大口血来!
鬼四衍吐血之时,阿七双眼恢复正常,大梦初醒般瞪着从鬼四衍的心脏抽出的右手,不可置信道:“我、我在干嘛?”
阿七的眼睛再度变异,又要朝鬼四衍下狠手,鬼四衍奋力一闪,只打飞他的逍遥巾,原本束成四方髻的头发披散而下。
襄然从鬼群中抽身,一边赶往四衍身旁,一边把点点青光以光速射向阿七,逼得阿七不得不先护着自己,但不因此退却,反而无畏向前,与襄然抗衡,场面有些僵持不下。
彩罂虽靠在岩石后面,但一直留心鬼先生和襄然的动静,鬼先生遭受重击,让她心痛却又无力支援,只能期望这场莫名的恶斗赶紧结束,好让她替鬼先生疗伤。
襄然和阿七缠斗期间,鬼群集结起来想先协助阿七打倒襄然,鬼四衍虽伤重却也不失战力,狠下心来消灭鬼群。
鬼群在上元夜初见时像是乌合之众,尽管数量之多让鬼四衍有些忌惮,只要花点时间,独立对抗也不是办不到,如今在他重伤情况下十分吃力,每消灭一只都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鬼群发现鬼四衍还能抵抗,运用人海战术趁他喘息时杀过去,逼得他只能一直输出鬼力,渐渐不支。
襄然心知四衍的力不从心,架开阿七,冲撞鬼群,护住四衍,为他偷得一点喘息的空档。
阿七被架开后,眼神再度恢复,他一脸茫然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兄弟们群起攻击襄然,他上前帮忙击退。
“你究竟是敌是友?”襄然不敢松懈紧戒。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阿七对自己的失心疯也一头雾水。
“阿七,你快离开……”鬼四衍大口喘着气续道:“你的兄弟是唤不回了,但、但你可以……趁着理智尚存,快离开……”
“我怎可能留你们互相残杀,自己走人!还有你这臭道士,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我都把你伤成这样,还放我走?”
“快走……”
“我——”阿七眼睛三度变异,幸亏襄然眼明手快,抢先一步把他击退。阿七朝后翻了几圈,发现岩石后头的彩罂,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朝她奔去。
襄然发现顾此失彼,只能大喊:“彩罂,逃!”
又被陌生的画面搅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彩罂,根本无法移动半步,壮起胆子迎接不怀好意的阿七。
阿七来到彩罂跟前突然煞住,双眼在正常与变异间闪烁不定,手举了起来要落不落。
“阿七,你听鬼先生的话,快走。”彩罂求道。
“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阿七已经快拿不住自己,他咬牙切齿道:“臭道士,你就杀了我吧,我宁可跟兄弟们下地狱也不独活!”
“阿七……”彩罂不住摇头,希望阿七别做傻事。
“对不起啦……”阿七眼一闭,落下杀手,尚未触及彩罂,一道猛烈如虎的赤红光束自鬼四衍手中发出,瞬间将阿七吞噬,连带地也把残余鬼群燃烧殆尽。
鬼四衍一看到彩罂安然无恙,立刻摔倒在地,再无法动弹。
*
独自在鬼家等待的容夕霏,不是走来走去,就是对着满内院的动物灵自言自语,没有一刻不想着:当初就该跟着去,帮不上忙总比一人枯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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