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芷璇蹲下身,平视着苗夫人,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夫人莫担忧,没事的。我下去看看。”
苗夫人眸光一闪,嘴角跟着浮起一抹笑:“现在下面乱糟糟的,本应是我出面安抚伙计们,这次只怕要劳烦阿璇你了。”
傅芷璇心中一凛,立即应声道:“夫人言重了,阿璇虽未与苗家签契,但承蒙夫人诸多恩惠,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半个苗家人,因而此乃阿璇分内之事。夫人莫急,安心休养,阿璇下去看看。”
她起身,又吩咐小桐好好照顾苗夫人,若是有事,速速下去叫她。
小桐看到她冷静淡定的模样,也止住了哭泣,点头应是。
傅芷璇这才出了门,沿着长廊,来到楼梯往下而去。
这艘船有两层,二层房间总共有二十多个房间,除了三个女眷居住之所外,余下的房间放置的应该是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傅芷璇也不知道,只看到四个士兵共抬一个箱子,还沉甸甸的。
一楼是士兵和伙计们的住处,还有徐荣平也住楼下。
傅芷璇拾级而下,快走到一楼时,终于明白刚才提起大夫时,小桐会是那副表情了。
那颗石头正好砸在一楼的甲板上,当时还有几个士兵和伙计在甲板上忙活,这一下全被波及了。
幸运的只是受了点轻伤,诸如擦破皮,骨折之类的,倒霉的几个被压断了胳膊腿,更惨的是被直接被石头砸中,半只手躺在血污里,连全尸都没留。
殷红的血迹顺着石头缝不住地往外淌,晕开,边缘凝成团,看得人头皮发麻。
饶是傅芷璇自持镇定,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闷得慌,似是压了一座大山。
她走近一些,就听到徐荣平跟几个将士在商量怎么把这块深陷在甲板里的石头弄出去。
至于船上唯一的大夫胡大夫,其实是一名军医。
他可能见惯了这种血腥的场面,左边胳膊从手腕到手肘都撞青了,也只是已敷上了黑褐色的药渣而已,另一头就扎进去救人了。
不过他只能动右手,因而很不方便,索性便只拿药,转而吩咐一个手脚麻利的机灵伙计帮忙,给受伤的人上药,缠上干净的布条。
见他这边井井有条,傅芷璇转而去了厨房,吩咐伙计,快烧点热水,又找了几罐烈酒,让伙计给胡大夫送去。
胡大夫见不用自己吩咐,她就把要的东西拿来了,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多说,又埋头去救人了。
怎么弄走这块石头是徐荣平他们的事,傅芷璇插不上手,她转而去吩咐人把受伤的人船舱打扫干净,通通风,又找了一些洗干净还没来得及穿的衣服,撕成条,给胡大夫送去,再让人在伤者的屋子里放上了火盆。接着安排未负伤的伙计轮值顶替受伤的伙计,把他们的轮值和事情重新安排了一遍,又挪了两个人去照顾这些伤者。
为了安抚人心,她还代苗夫人宣布,凡是受伤的伙计,东家负责给他养伤,并多发三个月的月钱,未受伤的伙计,因为要多分担事物,也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至于死亡的两个伙计,傅芷璇吩咐,等石头挪开后,把他们的尸身火花了带回去,还给他们的家人,并每家给予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这一通忙下来,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再次走到甲板上时,伤得不重的伙计和士兵都处理好了伤口,抬回了房里,只余一个半截腿被大石压着,痛得死去活来的士兵。
要处理他的伤口,必须得先把石头弄走。
胡大夫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捶了一下背,对旁边的麻衣小伙子道:“人老了,不中用,蹲一会儿腿就麻了,闻方,扶我起来。”
“是,胡大夫你小心点。”那小伙子扶起胡大夫,抬头正好对上傅芷璇打量的目光,他立即弯腰朝傅芷璇的方向躬了躬身。
傅芷璇点了下头,挪开目光,再次望向这颗圆不溜秋的大石头。真是飞来横祸,今天既没下雨也没刮大风,这石头竟会突然滚下来,只能说他们太不走运了。
徐荣平正好与下属商量好了办法,一扭头就看见傅芷璇,黑漆漆的浓眉一抖,手背到后面,问道:“二楼没事吧?”
傅芷璇估摸着他是在问苗夫人,识趣地说:“回大人,没事,就是我们东家磕到了头,还要麻烦胡大夫上去看看。”
胡大夫看了一眼被压住腿的士兵,面露难色,这边的情况离不开他。
傅芷璇见了,又一屈身道:“胡大夫,夫人是额头被撞青了,还渗了点血出来,暂无大碍,你这里可有活血化瘀的药。”
胡大夫就是军医,这种药最不缺,听傅芷璇只是讨药,他立即吩咐闻方把药拿出来递给傅芷璇,然后吩咐道:“给她敷在伤处即可,等这边忙完了,老夫再上去。”
傅芷璇拿了药,乖乖地上了二楼。
她一边给苗夫人敷药,一边把下面的事情跟苗夫人说了一遍。
苗夫人听了也是叹气:“阿璇,你做得很好,这都是跟着我苗家的老人了,咱可不能亏待他们。”
人已死了,亏不亏待也没意义了。傅芷璇情绪低落地走出苗夫人房间,外面天已经快黑了,那块大石头也被他们想办法弄到了江中。
只是船受了损,在修补好之前,不宜再开,因而,便在江边一处相对平静的岸边抛了锚。
望了一眼江边一望无际的树林,傅芷璇收回目光下了楼。
因为这场变故,厨房今晚做的菜也很简单,只有一道烧芋头,还有一个萝卜羊骨汤。
傅芷璇先把苗夫人那一份给她端了过去,再把自己的端回屋。
“吃饭了。”她把食物放在桌上,招呼陆栖行。
陆栖行见她脸色不大好,挑眉问道:“你不吃?”
傅芷璇疲惫地撑着额头,摇头:“没胃口,你吃吧。”她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个士兵被压在石头下,沾满了殷红血迹的腿,哪还吃得下饭。
陆栖行把汤往她那边推了推,“夜还长,吃不下,喝点热汤暖暖身。”
傅芷璇恹恹的摇了摇头:“不用。”
说完别开了头,以示拒绝。
等陆栖行吃完饭,她还维持着那副姿势,一动不动。
陆栖行约莫猜到了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思忖半晌,缓缓道:“本王第一次见血是在西北,那年冬天,姜戎族人突袭,本王正巧随父皇去了崖山。当时崖山只有守城将士五千人,而来袭的姜戎足足有我军将士的十倍之多,离崖山最近的驻军都在百里之外,至少需要一天才能赶到……那一夜,崖山城内城外都是血,尸体遍布,最后虽然守住了城,但五千将士十不存一。”
傅芷璇嘴角抽了抽,扭头无奈地看着他。
陆栖行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力,继续说:“不过我们也杀了更多的敌人,当时五万多姜戎人,最后只逃走了两千多骑兵,他们的头领呼啦赤的头颅也被我军斩获,挂在城墙上,没过两天,乌鸦飞来……”
“打住,你这是安慰人呢,还是吓人呢?”他是嫌她还不够恶心吧?他莫不是打算以毒攻毒?但再让他说下去,她今夜就别想睡了。
陆栖行蹙眉,顿了一下:“你不想听这个,那换一个。”
傅芷璇想了下,提要求道:“能讲个跟女子有关的吗?”话本上关于女儿家的故事都香艳浪漫,她现在急需这个洗洗她的眼和心。
陆栖行双手交握,目光冷凝,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冷声道:“从前有个女子,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丈夫,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但这位丈夫位高权重,又肩负重任,总有人送美人给他为妾,每次只要他临……跟哪个小妾行了夫妻之礼,这个妻子就会找借口把小妾杖毙。丈夫不忍伤人性命,遂不再进妾室的房,但这女人还不罢休,有一次,丈夫无意中赞了一句侍女的手,当晚,端上来的膳食中就有一道清炖凤爪。恰巧丈夫的胞弟在侧,丈夫便把这道菜赐给了他……”
傅芷璇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了点什么,她又怕又好奇,攥紧袖子紧张地问道:“他……吃了吗?”
陆栖行的眼睛黑得如同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吃了……一口。”
傅芷璇咽了咽口水,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没好气地说:“王爷,你以后可千万别给你的孩子讲故事。”
他就不是讲故事的料,谁听了他的故事不被吓死也得被恶心死,她今晚绝对睡不着。
陆栖行垂下眉,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故事。”
傅芷璇大骇,一双美目睁得老大,惊诧地看着陆栖行木然又苍白的侧颜,小心翼翼地说:“那个胞弟是,是……”余下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陆栖行没有回答,只是放在桌上的双手死死按在桌上,手背青筋暴凸,桌面收都被他的手指压出了几道浅浅的印子。
傅芷璇心里有谱了,再也不敢多问,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跟他比起来,自己今天这遭遇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她有心安慰,又不知怎么开口,愣了半天,弱弱地说:“王爷,难怪你昨晚会……其实这世间如此恶毒狠辣的女子很少,王爷不必一直介怀,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陆栖行突然扭过头,眼睛的脆弱一览无余,直直撞入她的眼底:“那你呢?你会介怀吗?”
傅芷璇的心忽然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喘不过气来,撇清干系的话都滚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第64章
笃笃笃……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对傅芷璇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她起身, 推开凳子急匆匆地丢下一句:“那个, 我……王爷,有人找民妇,民妇出去一趟。”
忽然,一只带着厚厚茧子的手钳住了她的手腕,傅芷璇回头,正好对上陆栖行灼灼的目光:“记住,永远不要像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与本王说。”
“阿璇,阿璇……”小桐在外敲了好一会儿门都没人应, 忍不住叫了起来。
瞧小桐催得急, 自己却怎么都甩不开陆栖行的手,傅芷璇只能胡乱地点了下头, 小声说, “不会的, 你快放手, 待会小桐要起疑了。”
陆栖行这才松开了手,站起来藏到柜子后面。
走到门口, 傅芷璇又回头扫了一圈屋子,见没什么破绽,这才拉开门。
门口的小桐一看到她就跟见了救星一样,立即拉着她,边走边说:“哎呀, 阿璇,你是不是睡着了?不好意思叫醒你,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傅芷璇像模像样地抚了一下鬓角,笑道:“没有,刚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你叫我,起来时穿衣服耽搁了一会儿。”
小桐信了,低声呢喃:“难怪呢。”
傅芷璇察觉小桐的心情有些低落,忙问道:“夫人可是有事?”
小桐侧过来,苦着脸点了点头:“进去你就知道了。”
说罢,推开了门。傅芷璇的追问戛然而止,她站在门口,一眼就望见胡大夫坐在椅子上,弯着腰在重新处理苗夫人的伤处,一旁递药的仍旧是白天见过的那个伙计。
傅芷璇走过去站在胡大夫后面,静默不语,等胡大夫重新给苗夫人敷好药之后,才低声问道:“胡大夫,我家夫人没事吧?”
胡大夫边就着小桐端过来的水洗手,边淡然地说:“她头部受创,有恶心、呕吐、头痛等症状,这几日不可操劳,不可挪动,只宜卧床休养。”
傅芷璇听了连声应是,又亲自把胡大夫送出了门。
回来时,苗夫人已经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傅芷璇遂即端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守着她。
苗夫人显然还没入睡,听到响动,微微睁开眼,看见是傅芷璇,轻轻冲她招了招手。
傅芷璇连忙站起来,俯身凑到她面前两尺外,放低放软声音道:“夫人,你有什么吩咐?”
苗夫人抓住她的手:“阿璇,麻烦你了。”
这话没头没尾,傅芷璇一头雾水,正欲问清楚,但苗夫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重新闭上了眼。
她站在那儿,蹙紧眉头,正犹豫要不要叫醒苗夫人,忽然,有人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肩。
傅芷璇连忙回头,正好看到小桐抱着一叠册子,朝她招了招手。
两人走到桌前,小桐把册子并一把钥匙,还有一个小匣子递给了傅芷璇,然后道:“阿璇,夫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吩咐奴婢把这些交给你,她生病期间,船上的事得麻烦你了。”
说完,又当着傅芷璇的面打开小匣子,里面装满了银元宝。
“这里共五百两,是夫人留给你急用的,这是账册,这是船上咱们的伙计名册,你拿回去看看,每日按照先前那样做账就可。”
有先例可寻,倒是不难。傅芷璇自觉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向苗夫人展示自己价值的机会。苗夫人看重她,培养她,最后的目的还是用她,若是她能让苗夫人满意,她自会尽量保住自己。
因而,傅芷璇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她先翻了一下名册,发现册子把船上每个伙计的名字、出身、籍贯、年龄都一一记录在册,很是详实。
十一艘船上,总共有两百三十五个伙计。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船上多出二十五人,总共有四十五人外,其余每艘船上都是二十人,这二十人负责船只的运行。而他们这艘船上多出的二十五人负责船只的维护以及这十一艘船上所有人的伙食。而傅芷璇重点要记得就是这四十五人以及其余船上的十名小管事。
至于账册,主要是记录船上的各种大项开支。因为先前才在徽州补充过一次食物,短期内不会再有大的支出,只需要把每日的损耗总数记上去就是,这事下面的管事每天都会汇报一次,也不用傅芷璇亲自去一一盘查记录。所以其实傅芷璇的事情并不多,她的主要职责就是负责核实监督,盯着管事们。
“好,我明白了。”傅芷璇把册子合上。又去看了一次苗夫人,见她已经睡熟了,便没有打扰她,轻轻退了出去。
两人的房间本就隔得不是很远,傅芷璇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己的房间。
站在门口,她按住门把的手一顿,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不知陆栖行走了没,刚才那个话题委实诡异又可怕。傅芷璇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抱着账册和小匣子往旁边墙壁上一靠,抬头望天,思考起来。
先前陆栖行虽未明说,但他讲的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有一个兄长,另外两人是谁就很清楚了。
真没想到,天下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女子。丈夫不忠,你不高兴,折腾丈夫就是,何必迁怒无辜女子,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只是可怜那侍女和陆栖行,这两人深受其害,一个失去了双手,生死不知,一个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至今都还没走出来。
傅芷璇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道如鬼魅般迅捷的身影欺近她的身,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正准备喊人,那人飞快地凑到她面前,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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