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弼人一走,田邯缮就凑到李明达跟前,笑嘻嘻地感慨:“贵主您说,这放灯笼的人会不会是房世子?”
李明达斜眸看他一眼,依旧仰着头望天没有说话。但她不自觉拉起的嘴角,已然暴露了她愉悦的心情。
五岁的时候,李明达曾有一次随着李世民出宫去了某位大臣的府邸。当时她随李世民坐车在路上睡着了,下车后又被抱进府邸里面,所以并不太记得是哪一家。她那时候调皮,有个地方就能玩。见自己父亲和几名大臣说个没完,就出门和宫人们玩捉迷藏。只记得那大臣家的后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李明达躲藏在假山洞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边走边哭,长得还挺漂亮。那时候李明达的思想还比较简单,看见漂亮的人还很容易就被吸引,她趁机就跟着那位小郎君走。李明达当时是想问清楚他为什么哭,然后继续刺激欺负他,想让他哭得更厉害。她小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喜好,许是因为在朝堂陪着李世民久了,看腻了那些大臣们在朝满脸肃穆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就会特别觉得男孩子哭起来很好玩。
李明达跟着那少年,最后见他坐在一棵小树下哭,她就有模有样的背着手,趁机走过去问他为什么。少年一抬眼,清澈见底的眸子让她心头一震。得知她是因为父亲的训斥而伤心难过之时,李明达就玩儿心四起,有模有样的像个小大人一样跟他讲道理,教训他。本是想着他见自己这么年小都比他懂事,会大受打击。却没想到少年不仅虚心听取了她的意见,收了眼泪,还起身和她正经行礼谢过。
俩人都没有互相问彼此的名字,但却聊得很来。偶然提及愿望,李明达就说起她最近偶然从一位道长那里听到的一个说法,便是在上元节这日从三千家求来崭新的孔明灯,朝西放飞,她就可以许愿令她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够听到她的心声。
李明达自懂事以来,最是艳羡的便是同龄人都有母亲。她没有,只能从父亲只言片语的描绘里,想象着长孙皇后的样子。她自己也有很多话要和长孙皇后说,但很遗憾她听不到了。
李明达就非常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听到自己的心声,让长孙皇后知道自己一直在惦记着她。可是三千家孔明灯求起来太过费力,即便她是公主,但其实她行动起来反而备受束缚,甚至连独自出宫的机会都没有。她倒是可以通过央求李世民来完成自己的愿望,但是那样又显得诚心不够,让好好的事变了味。
至今日,却没有想到有人帮她达成了。更加没有想到她儿时她对那少年随口说的话,竟然被记了这么多年。
李明达还记得当时她和少年聊得正投机,就被宫女叫走了,所以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分,那天在树下哭泣的那个少年就是房遗直。
李明达稍微定了定神,随即接受了这个真相。但李明达很好奇,这些年在房遗直身上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当初看起来那么单纯清澈的少年,变成现在深沉城府的样子。记得那时候房遗直的脸上还有稚气未褪,让人感觉和现在的样貌完全是两个样子。
真的太巧了,这大概就叫缘分。
李明达望着天空中已经远得只剩下星星点点光亮的孔明灯,心中难免感慨。
孔明灯上写的那句话并没有多么令人动容,实实在在的一句话,但比她之前听到所有的恭维和花言巧语都让她感动。
“汝可许愿,必能达成。”
李明达现在想到这句话,仍然会心中泛酸,感动不已。
好的礼物不是多贵重,而是恰好能满足人心中所需。房遗直在抓人心这点上,的确无可匹敌。
雪停了,寒风凛冽。
田邯缮看着放在公主身边的几个炭盆都已经烧的快差不多了,忙叫人添新。
“不必,回吧。”李明达望着已经快消失不见的孔明灯,抿嘴笑着。
公主的笑容最甜不过,让人看了之后自然就忘却烦忧,田邯缮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
李明达回屋后,还是喝了一碗姜汤驱寒,才更衣睡下。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竟真的梦到长孙皇后。
清早,李明达醒来的时候,怪自己醒得太早,还想继续在梦中和母亲相聚,边便翻身要继续睡。田邯缮和碧云偏偏在这方面却长了一对尖耳朵,立刻过来要伺候她洗漱更衣。
“我再睡会。”李明达要求道。
“贵主,圣人让您早些回去呢。”碧云柔声劝道。
“我回头自会和他解释,都退下退下,我要睡觉。”李明达把被蒙在头上。
田邯缮和碧云互看一眼,只好无奈的悄悄退下。
一个时辰后,太极宫的李世民没有等到女儿回来,打发人快马加鞭过来询问。得知晋阳公主还在睡觉,来传话的侍卫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这要是立刻转身回去给圣人回禀,只怕不仅得罪了晋阳公主,圣人也会不开心。
田邯缮道:“不然再等等?贵主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醒了。”
果然,田邯缮话音刚落,那厢碧云就说公主醒了。
传话的侍卫立刻松了口气。
碧云笑着伺候李明达更衣,顺便询问:“贵主刚刚睡得可好?”
李明达颇有怨念的说道:“睡不着。”
她再闭眼的时候,满耳朵都是外面的杂声,什么嘀咕声,脚步声,剁菜声……
田邯缮这时把昨天悄悄打探来的消息告诉李明达,“是有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见着太子和魏二娘在后山的梅林散步过,有人也在祭坛这边看见过他们二人。”
李明达脸色阴沉下来,听过田邯缮等我回禀之后,也没有再多言语,只留两个人观察魏婉淑的状况,便坐上了回长安城的马车。
马车从梅花庵山下驶离的时候,就听见前面传来马蹄声。李明达挑开帘子去看,发现是常怀远带着三四十名侍卫迎面而来。
常怀远到了之后,随即带领众侍卫下马,对李明达行礼。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陛下不放心公主,派臣等来护送公主回长安城。”常怀远说道。
李明达觉得不太对,就算是她晚回去一会,她阿耶也不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李明达问道。
常怀远脸沉了一下,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他道:“是有点事发生,贵主回宫后自然就清楚了。”
李明达放下帘子,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太极宫。
到了立政殿之后,李明达就立刻去见了李世民。
李世民见到李明达后,赶忙起身,上上下下左右左右打量她,见她一切完好后缓缓地松口气。
“阿耶,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明达不解地问。
“康平郡主昨夜在上元节发疯了。”李世民叹道。
“发疯?发的什么疯?”李明达和康平郡主同龄,关系一向要好,忽听说她发病了,李明达十分紧张,立刻追问。
李世民皱着眉头,示意方启瑞给李明达解释。
“韦贵妃本是带着女眷们在西海池边的望云殿设宴游乐。康平郡和常乐郡主同桌,人本来是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抓起常乐郡主的手就咬,众人见状忙去拦她。不想康平郡主流着口水,满身蛮力。待女们上前去拦着她时,她便疯狂抵抗,还咬人。左尚宫见状,立刻喊着大家散开,然后叫人拿绳子套住了康平郡主,堵了嘴,这才算制服了她。”
“她怎么会忽然发疯咬人?”李明达不解地追问。
“瘪咬病。”李世民道,“左青梅发现时,就怀疑说是这个病。后来仔细问了周王府的人,康平在十日前果然被自己养的一只小狗咬了。当时针灸处理过伤口之后见没大碍,就不以为意,偏偏她昨晚就在宫中就发病。”
李明达记得他以前在书中看过,瘪咬病一旦发作就几乎难以治愈。
“那康平郡主现在如何?还有常乐郡主也被咬伤?那她一共咬伤了多少人?”李明达紧张地追问。
“康平现在已经发热昏迷,好在现在是寒冬,其他人因穿的比较厚并没有被咬到。不过常乐却被咬了手,而今还没有发病。”李世民叹道。
“长乐郡主的伤口可好生处置没有?希望她没事,能安全熬一个月过去。”李明达建议道。
李世民转眸打量她,眼睛里写满了关切,“竟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要知道,如果昨晚你也在的话,当时在康平身边的人就是你,常乐原本的位置应该就是你的。”
李明达想了想,拍拍胸口,“听阿耶这么一讲,是好险。不过我这不是没事么,好好地,倒是康平和常乐她们俩有事。”
“阿耶知道你一向是有慈悲之心。可近来你身上发生的危险实在太多,阿耶之前还本以为你在宫里就安全了,没想到,哪儿都不安全,好在昨天你去了梅花庵。不行,回头我得找个道士,好好给你去去晦气。”
“我昨晚还梦见母亲了。”李明达道。
李世民愣了下,随即感慨万千,“看来还是你九泉之下的母亲护佑你,救了你一命。”
李世民又一次忆起长孙皇后的好来,感慨长孙皇后就是他们李家的福星,“只可惜她人走得太早,还没有看到我们乖巧的兕子长大。”
“阿耶别难过,我昨天在梅花庵已经和阿娘说了好多话,她已经知道我们而今的境况,晓得我们一切都好。阿娘在九泉之下必然能安心了。”李明达笑着安慰李世民道。
李世民宽慰不已,这些话本不过是普通的安慰之言,不过李世民瞧李明达一脸相信并且认认真真和自己说的模样,李世民真不自觉地就信了。
“阿耶,我想去看看康平和常乐。”李明达道。
“不许去。”李世民厉声道,“这几日你就好生地在宫里呆着,就留在立政殿,哪儿都不许去,其他地放方都太不安全了。”
李世民随即下令,命人即刻捕杀长安城内所有的狗,若碰见有人口涎发疯,也一并小心缉拿,单独关押。周王府内全面禁严,在排查被咬的人员的同时,三月内严谨周王府任何人外出。常乐郡主那里,也单独关押,不允许她人随便出入,便是常乐郡主的家人也不可近身探望。
李明达见李世民的态度坚决,便不好再做声说什么。退下之后,李明达就打发田邯缮再多打听康平郡主和常乐郡主的情况。随后又知昨夜因西海池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左青梅正带人对当日参加宴会的所有宫人进行伤口排查。
“这事闹得挺严重,贵主,好在我们出宫了,没趟上这件事。”田邯缮松口气,有些后怕道。
李明达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书,转头问田邯缮, “你说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我正好在上元节离开,宫里就出事了。”
“那是长孙皇后护佑贵主,也是贵主您福大啊,有龙气护佑。贵主您别忘了,上次坠崖的事,您就是因为有龙气护佑,才逃过一劫。”田邯缮提醒道。
“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还真有福气了。”
李明达在脑袋里徘徊着房遗直的名字,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巧,会不会跟房遗直有关系。可转念想这孔明灯本来就是要赶在上元节的时候放才会灵验。宫里头自然不好做这件事,他早前提要求让自己出宫,也是合情合理。再者说康平郡主被狗咬又发病这种事情,房遗直怎么会提前预料得到。
李明达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想了,只觉得自己多想怀疑这个那个的也是无聊。
而今因为阿耶担忧自己,她只怕短时间内想出宫不大可行,谈谋官做的事就更不大可能了。不如趁机在家多多读书,增长见识,以备不时之需。李明达便打发田邯缮去找弘文馆的小吏,想讨一些医书以及历代有关中毒验尸之类的杂书看。
如此打发时间过了两日,宫外就传来康平郡主身死的消息。
又过了两日常乐郡主发病,不过一天的工夫人就去了。
整个长安城因此戒严,甚至动用禁军的兵力,全力捕杀城内所有的犬类。
再之后城内发现了两名瘪咬病发作的病患,官府的人及时出马处置之后,隔了两月,长安城内再没有相关的情况出现。
至此禁严才算结束,长安城门大开,百姓如往常一般可自由进入。
三月十五日,乃是长孙皇后的诞辰,李明达本在昨晚和李世民私下商议,会在这一日动身前往梅花庵为长孙皇后焚香烧纸。一大清早,李明达穿了一身素服,就来立政殿和李世民汇合。李世民快速处置完手里的加急奏折,系上披衣,正准备和李明达一同出门,忽然来一侍卫,未经传报,就匆匆入了立政殿,给李世民行礼之后,就起身到李世民耳边嘀咕了两句话。
李明达看着他们,心跳一声声加剧。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惊讶的情绪,晋江不被李世民发现,但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李世民面色沉冷,但也同李明达一样,在尽量控制情绪。他随即对李明达笑了笑,“今日忽有急事,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去梅花庵,便叫你九哥陪着一同去吧。”
李明达迟疑了下,李世民发现了端倪。
“怎么,没有阿耶陪你,不高兴了?”
李明达摇头,“自然不是如此,只是担心阿耶您为国家大事太过操劳,阿耶要答应兕子,千万别累了自己。”
李世民听闻此话,心里一暖,更觉得心酸。他叹口气,点点头,便偏过头去不看李明达,挥手让她快些离开。
李明达应承,这就行礼告辞。
李世民听到李明达远去的脚步声后,便狠狠地皱眉,把桌案上的东西拨了一半到地上。
二月之时,他的第五子李佑,刚刚反于齐州,不过叛乱随即就被迅速平定,萧瑀因案有功,被李世民复用,封其为特进。
而今他五子谋反的事才刚过了没多久,李世民又知他最为宠爱的嫡子,他本就意图谋反而‘知错就改’被他原谅了一次的嫡子,又要算计他了,心中岂能不悲戚?
李世民沉着气,背着手在立政殿中央徘徊。太子意图谋反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从苏氏的案子开始,李世民就对东宫起了戒心,后来互相帮的案子,眼见着李承乾悔过认错,哀求着对自己哭泣,就像是个犯错的可怜孩子一样。这令李世民想起初得第一子时,那个一团柔软小小的婴孩被送到他怀里时,那种初为人父,难以复杂言说的感受。
李承乾认错之后,便看起来已经痛改前非,大彻大悟。李世民一方面是想给李承乾悔过的机会,一方面也是想考验一下自己和李承乾之间的父子情能否敌得过权力的诱惑。
李世民想等到最后一刻,等到他对自己真正发起攻击,证据确凿那一日。因为李世民很清楚,只有这一天的到来,他才会逼自己对李承乾狠下心来处置。
李世民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没多久,有个东宫的小太监急忙忙来立政殿禀告李世民,太子因为昨夜为祭奠已逝的长孙皇后,彻夜诵经未眠,谁知今晨一早正用饭时,就晕厥了过去。
李世民听到这消息后,扯起嘴角,问那太监:“那可请太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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