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家都难以控制自己,朝李明达的方向偷瞄过去,却见公主安静清冷,波澜不惊。她于众人之中,身材并不高大,但雍容正气并存。
公主根本就不屑计较这些下贱奴婢的混言,就如人不会跟乱吠的狗去计较一般。与公主淡定的仪态相比,存着看戏心态的他们,倒显得十分猥琐了。遂大家都赶紧端正态度,不再存先前那般心思。
李明达则语调如常地继续问她二人:“既然是去凉亭内饮酒吃菜,为何胖道士还会点着香去。”
花花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便意欲好生表现自己,给公主磕头连连赔罪之后,就老实回道:“别瞧他们是驱鬼的道士,可比谁都怕鬼,又好色又贪吃,该是什么钓鱼之辈。”
“沽名钓誉。”狄仁杰忍不住纠正道。
“对,就是这个词。”花花看眼狄仁杰,立刻附和道。
狄仁杰恍然有点后悔自己开口,毕竟被这样满口下流之言的人赞同,对他来说并不算褒奖。
房遗直这时对李明达温和道:“两名道士的死算是清楚了。”
李明达点点头。
房遗直见公主还看向那俩丫鬟,知道她还有话要问。便觉得对这俩满口成脏的丫鬟,还是自己开口更好,遂道:“你二人都受谁指使,除了杜氏之外,可还有第二人?”
阿花和花花二人同时摇了摇头。
“娘子平常确实与人有书信来往,但每次通信之后,都会把信烧了,也未曾跟婢子们说过,一直只是她吩咐婢子们做事。”
“那她回长安城这段时间,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去过城阳公主府,见过杜驸马,再就是打发婢子打听王长史的情况,给几个世家大族送信拜访,魏家、长孙家、房家、萧家……很多家都送过。”
房遗直看向李道宗,正要继续发问,却听李明达先于自己问了。
“那江夏王府呢?”
“没……没送过。”花花道。
“真没送过。”阿花见大家都不信,不得不附和花花的话。
李道宗面无表情,总之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但眼睛却跟吃人一样瞪着李明达。
“这杜氏为救夫,想尽办法,各大世家都没有放过,却偏偏避开堂叔府上,有没有趣?”李明达道。
李道宗眯眼,“晓得叫我一声堂叔,却胆敢在众人面前这样质问我!”
李道宗平时没什么脾气的时候,算是好说话,笑面虎一个。但真发威起来,却很骇人,也令人立刻意识到他曾是和圣人一同驰骋沙场的悍将,功勋老臣,王爵加身,系出皇族,令在场人都很惧怕其的‘理直气壮’。
房遗直默默看向李明达,随即略蹙眉,垂下眼眸,他两双背到身后的手禁不住微微握拳。他其实很明白刚刚贵主为何突然抢走他的话,因为她意料到自己会质问李道宗,很可能因此而得罪他,也极有可能因此得罪了平常李道宗交好的几位李氏皇族。所以她才截话,站出来替自己扛。
公主的善解人意,令他感恩之余,心情也十分复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公主站出来保护的他了。
“我质问的不是堂叔,”
众人这时候在心里冷吸口气,心料公主果然是个小女孩,江夏王一拿辈分压她,她就怕了?
“我此刻质问的是罪人。”李明达目光深炯,娇小的身体散发强大的气势。
在徐徐秋风之下,她肆意地扬着头,毫不畏惧地与李道宗对视。要知道连魏王李泰,对于发威的李道宗,也未曾有这样的胆子。
“看来我平时对你真是太客气了,倒叫你如此目无尊长。”
“交不交代。”李明达问。
李道宗冷哼着背过身去,懒得再看李明达一眼。
“算一算你这二十八箱金子,养五万兵马不成问题。”李明达毫不避讳道。
李道宗身子一僵,随即有些发怒地对李明达道:“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有养兵。不过是当初在户部做官的时候,从税收里贪了些钱,却罪不至谋反的地步。”
“剩下的钱而今在哪儿?贪污的意图为何?为何和杜氏合谋?”
“钱此刻应该在运往定州的路上,我在那里有一间宅子。因这些年心生隐退之意,才想把之前贪墨的钱运走。至于杜氏……”李道宗迟疑了下,不知道该如何说,最后温婉地叹出一句,“算是旧相识。”
旧相识,三个字里有多少含义,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能琢磨到一些。
李明达没有当众细问李道宗这件事,而是问他王长史是否也知情这件事,对他是不是下手灭口了。
“此人知情,当初在户部,他是我属下,和我一同犯下此事。但灭口的事不是我干的,是杜氏做得。她说她男人没用,就不能活着拖累她,而且还拿金子的事威胁我,要我分一半给她安顿后半生。她这话出口的时候我听着都心惊,这种男人落魄了翻脸就无情的女人,谁敢和她长久在一起。”李道宗随即斜睨一眼杜氏的尸体,“哼,还敢威胁我,死不足惜。”
“堂叔早打算让她办完事之后,就把她灭口了。”李明达叹道。
李道宗没说话,不否认,也就是默认了。
“既然幕后真凶自投罗网,这案子就算了了,带回去细审,”李明达吩咐程处弼后,又让房遗直负责追查那批被送往定州的金条。
房遗直点头,三两句就安排了下去。
李明达、房遗直程处弼等人随即就骑着马,亲自押送李道宗前往大理寺。
同时也打发田邯缮去太极宫陈明情况,请圣人定夺审理和处置李道宗的办法。
带李明达一行人到了大理寺后,随即就有圣旨下来,令太子李承乾协同大理寺卿共同审理此案。
李明达和房遗直对于圣人这道旨意都心存疑惑,没想到圣人会把即将结束的案子突然转交给了太子。
大概一炷香后,李承乾就快速到了。他立即就接手,览阅证供之后,问问情况,大概了解了整个案情经过后,就对李明达笑道:“放心交给大哥,一定会给你们处置妥当,不枉你们近一月的费心调查。”
李明达点了点头,和李承乾告辞后,就要走。
李承乾又叫住李明达,挥挥手示意随从。其身边提着食盒的太监连忙就跑了过来,意欲把食盒里的东西交给李明达。
李明达早就闻到食盒里的臭味,知道是臭豆腐。摆手示意小太监不必当场打开,而今在大理寺内这种严肃的管家地方,不合适。
左青梅随后接了食盒。
“二哥呢?”
“估计还在平康坊,他有点沉迷你那个九婆臭豆腐,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一整盘。”李承乾说着就流露出一脸嫌弃状,感慨那东西实在是太臭了。
李明达凝视着李承乾,对其再次礼貌微笑告辞,就同房遗直一起离开了大理寺府。
“大理寺卿是个圆滑怕事之人,深谙官场中庸之道。这桩案子的最后审问,只怕全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了。”
“我也不明白,但圣人这样做必定有其道理,”李明达往身后看一眼,然后目色深沉地对房遗直轻声道,“很多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房遗直了然点了点头,明白李明达话里暗示的意思是指圣人其实早已经开始怀疑太子,“那我们倒不需要操心了。”
李明达知道父亲这样安排,必定是怀疑李道宗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遂问房遗直,“你觉得他二人如何?”
房遗直对李明达摇了摇头。
“何意?”李明达问他。
“你大哥没那么简单。”房遗直道。
李明达怔了下,然后疑惑看着房遗直。
房遗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劝公主不要掺和其中,圣人既然已经心中有数,早晚会有定夺,我们只需等着结果就是。”
“好,我信你。”
在朝局这块,李明达深知自己不如房遗直懂得多,既然他暗示自己了,这李道宗的案子八成和他大哥无关,那她也没必要凭空追着他大哥不放。
李明达垂下眼眸,心情有些复杂。
“想杀人,和真磨刀动手预备杀人,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房遗直目光深邃地看着李明达,“但有个共同点,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
李明达猛然抬头,看房遗直。
房遗直微微拉起嘴角,对李明达报以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这是他从来少有的笑容,如一缕暖阳驱走人心内的晦暗。
“这些天倒劳烦你天天守着曲江村,回去好生歇息。”
李明达和房遗直道别后,调转马头走了几步,感觉到身后的房遗直没动,知道他在凝视自己。李明达忽然想起一件事,拉停了马,又调头回来了。
她随即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递给房遗直,“这个给你。”
房遗直看了眼那玉佩,用料上乘自不必说,难得是这玉佩的图案,圆形底正反两面镂雕了一头羊,而且这头羊还伸出了舌头。
羊舌,便该是指羊舌肸了。
春秋时晋国有一贤者名为羊舌肸,博议多闻,德高正直,能以礼让国,乃是当时晋国的非常有名的贤臣。他父亲对此人很是敬仰,甚至当做典范来学习,因孔子称此人为“遗直”,父亲就给他取了此名,便是对他寄予厚望,期待他将来能如羊舌肸一般贤能。
所以这‘羊舌’玉佩,就是象征着他的名。
房遗直目光滞住,修长的手指紧攥着手里的玉佩。他万没料到公主会如此用心,他送了一个金兕过去,公主就以更用心意的礼还给他。
“本来也想送个金的给你,如你所言,耐摔。不过我们女孩戴金没什么,你们男儿还是流行佩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我就做了十个送你,也耐摔。”李明达说罢,告知房遗直另外九个还在宫里,因今日出行不便,才没带全。
“劳公主费心,其实一个足够,它不会碎。”房遗直的手攥的更紧了。
“没事,反正这玉料是从我四哥那里讨来的,你客气了,就便宜他了,他又不在乎这点东西。”李明达此番话就是为了劝房遗直不必客气,好生收着就行。
“受之有愧,今日公主救了遗直的命,替遗直挡了麻烦,还送遗直这样贵重的礼物,”房遗直拱手对李明达,“恐无以为报。”
“你是我的跟班,我照顾你应当的,你忘了么?”李明达笑叹,随即又问房遗直,“之前答应我,什么事都会事无巨细的上报,怎不见你报?”
“正等公主问呢。”房遗直跳下马,随即从马鞍的袋子里抽出两本册子,双手呈交给李明达。
李明达怔了下,接过来翻一翻,然后看眼房遗直,“你还真每天都在写。”
“跟班之责,不敢诓公主。”
房遗直不卑不亢地行一礼,仍旧气派昂然,根本就不像是臣服她的样子。
但真说到做到了,叫人挑不出毛病。
“行吧,那你就当我救你这事,是对于你这位忠心耿耿跟班的奖励,不必心中计较过甚。”
李明达说罢,就笑一声,带着左青梅等人离开。
房遗直立于原地,一动不动目送她去了,还是久久未曾收回目光。
“大郎。”落歌牵着马,凑上前来。
“回府。”房遗直方缓缓道,仍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
李明达回了立政殿,就被李世民叫到跟前来。
李世民虽然早已经听田邯缮汇报案情,此刻却偏偏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面似一副好奇孩子的模样,让李明达赶紧给他陈述一遍案子经过。
李明达坐下来喝了茶,休息片刻,才整理语言跟李世民娓娓道来。
李世民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伸手拿一块‘过门香’塞进嘴里,脆脆地嚼着,跟听戏一样悠闲。
听到一半的时候,李世民叫停,问李明达:“所以这案子后来就是你和房遗直在破,尉迟宝琪因为怕鬼就躲了?”
“他是真怕鬼,”李明达见李世民怀疑不信的样子,“其中有苦衷,不好对外人道。”
“我是外人?”李世民问,“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们都是我的‘内人’,何来外之说。倒说说,什么苦衷,大不了阿耶跟你保证,不和其他人说。”
李明达遂和李世民讲了下尉迟宝琪童年时的‘恐怖’经历。
“这尉迟恭真就是个粗人,哪有这么教孩子的。行了,他怕鬼不去的事,阿耶念在你求情的份上,不计较。”
“那阿耶计不计较堂叔贪污一案?”李明达见李世民此刻气定神闲,有些好奇地问。
方启瑞忙使眼色给李明达。
李世民脸拉下来,不爽地叹口气,“早怒过了,瞧你阿耶心里才好受些。这些皇亲国戚,仗着功勋地位高,就恣意胆大,肆意弄权贪腐蛀国,实该严惩。不过这李道宗却是个麻烦的,功勋抵过,贬斥流放,都可以,却死不得,他还有个女儿在吐蕃,多少要给他留些面子。当然,若他真的只是贪腐,还有别的就不可恕。”
“那阿耶为何突然让大哥接手这案子?”
“你大哥身为太子,有辅国重任,这事交给他做是应该的,”李世民伸手点了下李明达的脑袋,“江夏王什么人,你个小丫头去拿什么身份去和他硬碰硬,阿耶是为了你好。放心,案子虽然是你大哥审,但功劳归你。”
李明达笑了笑,她刚刚仔细注意了下父亲提及大哥的表情,面色有些沉,别有意味,显然他的这个安排并非是他刚刚给自己的解释那么简单。
李世民吃了两块过门香,示意李明达继续讲。
李明达就依言一一交代经过。
而在李明达讲述的过程中,李世民擦了手,就把两双手自然垂到案后,鼓捣什么。
李明达边讲边好奇地看李世民。
李世民听到房遗直遇刺这里,发现李明达一嘴带过,忙叫停,“这么说是你救了他的命。你先细说说,你是如何发现房顶有刺客?”
“箭头反射的光。”李明达只能如此解释。
她那时候其实早就听到东边有响动,因为当时府中正有衙差四处搜寻,各个方向都有声音,而且当时急着审问杜氏,有些分神,所以没有特别注那边的响动不对。后来意识到时候,是因她听到了拉弦声,进行搜查的侍卫是不可能拉弓的。
李世民半信半疑,面上却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可真是巧了。”
“这世上巧事多了。”李明达狡辩道。
“就如这金兕一样,刚巧就有人送你。”李世民话音一出,就收到了女儿投来的惊诧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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