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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尾鱼

时间:2017-10-02 17:32:27  作者:尾鱼

  机子里锣鼓磬儿铙钹月琴齐响,老生唱腔的《铡美案》,一个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叶流西往车玻璃上呵气,呵糊了外头天边的星,又伸手抹擦出来。
  四点半,昌东没到,叶流西下了车,朝来路看了看,没任何动静,唱曲换成了《苏三起解》里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谁唱的,捏着嗓子,声音尖细,风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里闹鬼。
  一个男人,要女人等,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上了车,车门轰一声撞上,翻出手机设了5点的闹铃: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个小时。
  车里改装过,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放货和挂床,后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驾驶座和副驾,叶流西闲着无聊,腿挂上椅背,做悬空倒挂的仰卧起坐。
  二十个做过,腰腹和大腿发酸,她挂着不动,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驻马停牌,唱:“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这是最后一首,唱完了自动停机,咔一声响,车子里安静得像被铡完头的陈世美。
  ……
  五点钟闹铃响,叶流西拨昌东的电话,提示关机。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自己应该耐心点:没准是出事了呢。
  六点钟,叶流西裹着棉袄看东边的天:日出前,天空会先罩一层纱红,然后红得越来越浓烈,像车祸现场——昌东要么是伤得不能动了,要么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难让人原谅。
  日出的刹那,叶流西喝光凉透了的豆浆,仰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说了句:“我操。”
  ——
  车子重新进镇,土路两边蹲守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么了?折腾两三个小时,就看了个日出。
  叶流西把车子开到昌东住的酒店门口。
  想查昌东有没有退房、什么时候退的,前台不让,一脸“我们很保护客人隐私”的凛然,叶流西不再跟他们废话,直接进了电梯。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外头有人叫:“哎,劳驾,等一下。”
  叶流西揿了开门键,那人兴冲冲迈步进来,转头想说声谢,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肥唐。
  叶流西盯着他看:“昌东还住这呢?”
  肥唐说:“是……是啊。”
  他有点怕她,那天晚上,她揪着他后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杀猪的场面。
  叶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袋子上。
  肥唐主动交代:“豆……豆腐脑,给东哥带的早饭。”
  叶流西说:“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电梯里空间小,有她在边上呼吸,他觉得特不自在,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到了三楼,还得让她先走。
  叶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脑给我。”
  谁带给昌东都是一样的,肥唐赶紧把袋子递给她,叶流西拿手指头勾着,经过垃圾桶时,手指一松,豆腐脑准确无误地砸开翻盖,进去了。
  肥唐及时刹住脚步,决定不跟过去了:早上空气好,再四处转转吧。
  ——
  门没关,虚掩,叶流西推门进去,在洗手间找到昌东,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余光瞥到她进来,咕噜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来的时候,叶流西身子倚住一边的门框,腿一抬,踩住另一边门框正中央。
  昌东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东,做人是不是该守时?”
  昌东点头:“那做人是不是该诚实?”
  “什么意思?”
  “那张照片,真是你拍的吗?你真的去过龙城吗?”
  说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叶流西居然下意识照做了。
  昌东从她身侧绕过,进客厅倒水,叶流西跟出来,眉头微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昌东坐到沙发上,把一张纸推过来。
  是昨天他画的龙城路线图,叶流西觉得不妙:是自己说的方位有问题吗?
  果然,昌东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这张图里,我故意画错了一个地方,龙城没有烽燧台。”
  叶流西脑子转得飞快,眼神真诚:“雅丹的形状本来就千奇百怪,说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说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觉得昌东是在诈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昨天指那,今天指这,不正说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吗?
  只是没有烽燧台而已。
  于是还是指同样的位置:“就是这。”
  昌东沉默了会,说:“挺聪明啊。”
  叶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没笑完——
  “……头一次见到心这么大的,至少做点功课,去网上查点资料都没空吗?”
  他拿起笔,划掉那处路标:“龙城没有汽油桶路标。”
  然后一处处划下去:“没有堆满骆驼骨架的百米沟渠、没有这条东南进西北出的穿越线,龙城的形状也不是斜三角……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操你大爷的。
  叶流西在沙发上坐下来,抱歉地笑:“这事是我不对,真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这样,你就说你想怎么解决吧。”
  认得这么干脆,还笑得这么好看,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满嘴鬼话,都不好发脾气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饶,她一定会很恳切地说:昌东,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较真呢。
  昌东把那张照片摊出来:“我已经知道孔央在龙城,但你,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库尔勒住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进龙城,划区划块去找,龙城面积3500平方公里,花上个一两年,足够了。”
  “所以,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还要带上你。”
  叶流西说:“这事吧,其实……”
  昌东打断她:“我提醒你一句,一个人,撒一次谎,还可以给第二次机会;撒两次谎,永远也不值得信任。”
  叶流西叹气:“我不讲实话,是因为你不会相信的……”
  昌东说:“你觉得,一个人被嵌进无人区的黄土垄堆这种事,有几个人会相信?我这都信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叶流西又改口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吓到。”
  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烦的女人。
  昌东没耐性了,他伸手指门:“再让我听到你说一个字的废话,只一个字,你就从那……”
  “下午四点半,前进桥头,不见不散。我保证,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走了,下午见。”
  ……
  为了表明态度诚恳,她关门的时候动作很轻,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尽显体贴。
  不过没立刻走,在门口站了一两秒,五指内扣,指甲在门面上哧拉划过。
  ——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昌东泡了桶泡面,肥唐殷勤地凑过来,硬要给他加根火腿肠。
  为了找最便宜的四驱越野,他可谓挖空心思:最后以月租金两千的价格,在网上定下一辆老吉普,车主买来也不贵,3万多的二手,但很会搞表面文章,车身漆成迷彩色,备胎上横绑军工铲,车前头还立个挂海盗旗的标杆灯。
  肥唐自己都觉得是猪鼻子里插葱,没想到昌东扫了一眼,居然让他过关了。
  真是感激不尽,唯有以代买早饭、塞火腿肠等聊表心意,以及口头上关心昌东的一切——
  “东哥,你不是说今晚约了那女人吗?几点啊?”
  昌东拿塑料叉子卷面:“四点半。”
  “四点……半……”肥唐揿开手机看时间,“呦,东哥,过点了已经。”
  “她不会准时的。”
  毕竟他让她枉等了近三个钟头,还是在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
  吃完面,肥唐积极主动,热情地帮他把汤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里虽然有垃圾桶,但扔屋里多闷味儿啊。
  回屋的时候,正看到昌东开戏箱,拣了根锃亮的凿刀出来,拢进袖口。
  那凿刀像管笔,刀口是斜锋,刻皮子最怕钝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东经常磨刀,肥唐这两天看多了,夜有所梦,有一次梦见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线喷出的弧度特别优美。
  昌东抬头,看见肥唐盯着看,于是解释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给杀了。”
  肥唐讪笑着打哈哈:“东哥你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法治社会……”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个正着的那个晚上,叶流西手里倒拖着刀,探身进来的时候,刀光都折进她眼睛里。
  ——
  叶流西果然迟到。
  日落的时候她才出现,车子打西边来,一路疾驰,像半抹夕阳红里射出的子弹。
  近前,她匆匆下车,小跑着过来,隔着车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点事耽误了。”
  昌东说:“没关系,我送你看日出,你让我看日落,很公平。”
  叶流西笑盈盈的:“那我开前头,你跟着,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
  “去哪?”
  一个半小时车程,以那旗镇的方位,东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况……已经日落了。
  叶流西略弯下腰,胳膊叠支到车窗沿:“怕啊?我一个女人,单身,貌美,这么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该是我啊。”
  昌东说:“那是你没看过《聊斋》吧。”


第9章 山茶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前一个小时是公路,后半个小时上了戈壁滩,黑灯瞎火的,叶流西倒是认路——虽然弯弯绕绕,但确实没走过回头路。
  叶流西停车了。
  昌东随后下车,夜里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识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脚下有沙层,不厚,踩了踩,能感觉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层。
  这里是沙漠外围,沙子都是被大风从沙漠刮带过来的,日复一日,遇阻沉积,也会形成沙丘。
  叶流西招呼他跟上,还得徒步走一段,两人都没亮手电:黑夜里,眼睛适应了自然光之后会看得更远。
  天上有月亮,半弯,偶尔路过几蓬枯干但没死的骆驼刺,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叶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前方不远:“看。”
  看轮廓,黑魆魆的,半人来高,不长的一段墙。
  “夯土的,文保单位来看过,说可能是古代某个驿站的围墙,但是只剩这一面,残缺不全,就近又没挖到任何东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这么撂着了。”
  “就是让我来看墙?”
  叶流西指墙后不远处:“当然不是,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贴着钴蓝色天幕。
  昌东认出那是胡杨树,而且是死胡杨,因为姿态凄惨,难以名状——黑水城遗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杨,当地的传说里,那是惨死的将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间地狱里的生灵姿态。
  所以不管胡杨的精神被如何传唱,什么“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东始终对胡杨喜欢不起来,枯死的胡杨扭曲挣扎的形象,总让他想起类似死不瞑目这样的话来。
  “看树?”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对,还要再挪一点。”
  她拈拽起昌东肩膀处衣服的衣料,牵着他往边上走了一两步,又帮他挪了角度:“现在再看。”
  目光及处,昌东头皮微麻。
  那是吊在树上的一个绳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废弃的古代驿站,枯树,上吊的绳套……目前,也就差一个吊死鬼了。
  昌东不动声色地把袖里拢的凿刀刀柄垂进手心。
  叶流西问他:“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
  叶流西说:“有一次,我做了个噩梦——听好了啊,我就从这个梦开始讲。”
  “梦里,我年纪不大,十一二岁,躲在墙角的一个水缸里,缸上罩着盖,缸口有豁齿,缸外堆着柴火,我就透过豁齿和柴火的缝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头门正被风掀得撞来撞去。屋里很简陋,屋子中间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热气拱上来,在空中乱飞。”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吃人,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
  “我一直盯着看,忽然发现,那个人的嘴里叼着一根带滤嘴的烟,用来吃东西的,其实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确切地说,在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嘴,张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脚露在外头,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脚上还穿了只胶鞋,鞋带有点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来,那人一个吞咽,连鞋子带脚,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脸扭曲变形,那张嘴越变越小,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用来吃人的,是他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通红,像是血肉在里头混搅,再然后,他拿过身边的一个水壶,大踏步向水缸走过来,大概吃得太干,想喝水……”
  说到这,她长吁一口气,拿手拍了拍心口:“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就醒了?这梦,和他关心的事情,有关系吗?
  叶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抬起手,缓缓指向树上挂着的那个绳套。
  这个角度看,那半弯月亮恰爬到绳套里,爬成一张吃饱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时候,我就吊在那个绳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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