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珊和陶禧坐在中排,亲亲热热地相互挽着胳膊。
“你们这次出来不是为了玩,去不了什么地方了,不遗憾吧?”林远珊略有惋惜地说。
窗外的天空堆满积云,灰蒙蒙的蓝色,有了落日的征兆。
陶禧不错眼地追着晃过窗外的塔桥,摇头说:“不遗憾,以后还有机会,大不了度蜜月的时候再来。”
前排的江浸夜正仰头喝水,闻声呛了几口。
听到他的动静,陶禧纳闷地瞟去几眼,想起陶惟宁卖的那个关子,趁机问:“林阿姨,所以你是用开水洗画征服英国人的吗?”
追忆过去,林远珊笑了笑:“只是一部分,但我就有机会告诉他们,我们修复一幅书画作品,少说也有二三十道手工工序,洗画只是其中一项。还顺便展示了全色和接笔的技能,因为西方的观点是不赞成接笔。不接笔看似方便,但根本原因是他们做不到。中国修复古画的手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所以我就按师傅们传承下来的方法做,英国人很惊奇,也很佩服。”
后排的冷冷换成了专业摄影机,一刻不停地记录车内的谈话。
陶禧想起江浸夜,连忙问林远珊:“林阿姨,小夜叔叔过去来你们这工作,是什么样子?”
“他啊,拽拽的……”林远珊想起什么,眯起了眼睛,随后扬声说,“小夜,你大概不记得Alan了吧,他心心念念要找你再比试比试,还堵着一口气呢。”
“随便。”江浸夜的语气毫无起伏,倒是明明白白地在说不屑。
直到林远珊进入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馆内一千多幅中国古画才有了修复展出的机会。二十多年来,她以一人之力修复了三百多幅画作,让中国的古画修复技术在海外站稳了脚。
十年前,林远珊成立了自己的团队,收了几名学生。
Alan是其中一人。
一个年龄身高与江浸夜相仿,在卢浮宫做了三年油画修复,自称受到东方文化感召,决定投身于中国古画修复的,奇妙的美国小伙子。
五年前江浸夜见到他时,那双湛蓝的眼睛还充满了轻蔑。
可自从江浸夜回中国,Alan就开始苦练中文,现在和林远珊交流基本用普通话。
林远珊兀自笑了:“随便?不久前,我们在库房找到一幅唐代的绢画,过去被博物馆截为两段,按照日本的装裱方法,把画幅固定在木格纸板上。年底要举办丝绸之路的中国展,必须尽快修复,不过遇到了一个难题。听说你也算业内大手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江浸夜面色无澜,“看看再说。”
*
第二天上午去到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书画修复室,陶禧见到Alan。他一头柔软的褐色卷发,眼睛很漂亮,纯净的蓝色,让她想起林知吾关于大海的纹身。
原来美是相通的。
他穿着卡其色法兰绒衬衫,歪头注视江浸夜向其他人问好,环抱手臂,一脸的高傲骄矜。注意到陶禧的视线后,他沉寂的双眼骤然亮起,默默靠过来,问她:“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
陶禧点头,“是的。”
“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这里除了林女士,数我最资深。”
他的中文确实流畅,毫无滞涩感,柔缓的音色让人想起春天的溪水。不过他把陶禧当作江浸夜的助手,或是随行的学徒了。
陶禧不做辩解,笑的弧度扩大:“好。”
他们微小的动静倒是叫江浸夜飞快捕捉,后者眉毛微拧,稍微提高了音量:“我听林老师说起你们目前正在修复的绢画,还请Wilson先生介绍一下遇到的难题。”
Alan双手一摊,“No,No,没有难题。我们已经放弃重新装裱,因为那样大概率会造成画的不可逆损坏。至于浆糊,一个小事。”
江浸夜点头,面无表情地对摄影机说:“明白了,他们的难题是浆糊。”
Alan:“……”
修复古画的过程中,几乎每一道工序都会用到浆糊,它的质量直接关乎修裱的结果。打糨,也是每一个学习修复中国古画的人,做学徒时必经的步骤。
Alan没辙,只好承认:“夜,我们的浆糊总是调不出最适合这张画的。实在太神秘了,夜,全凭目测、手感和经验,怎么都不对。”
他口中的“夜”是“yeah”的发音,听着有种错位的喜感,工作室里原本严肃的气氛,因此松动了不少。
而江浸夜绷着脸,向林远珊要他们的修复方案。
那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的他,陶禧看得有点着迷。
绷着脸并非故作姿态,相反焕发出了一种奇异的神采。预示着,他大脑正在梳理过往的修复经验,思考的齿轮开始咬合。
江浸夜在陶家修画的时候,陶禧曾经偷偷趴在窗台上看过,她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那副沉浸与专注的面孔,仿佛真如陶惟宁所说“身涉时光的长河,与古人对话”。每一次的修复,画的寿命得以延续几百年,他们手中的纸或绢便不再是死物。屋中不见神佛,修画的人却有了自己的皈依。
陶禧悄悄退出房间。
博物馆正门是仿照古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八根罗马柱气势磅礴。她跟着人群乖乖排队,还租了一个讲解器,塞进耳朵边走边看。
早晨下过雨,空气中凉意瘆人。
而覆有巨大玻璃穹顶的中庭在灯光作用下,如沐响晴薄日。
陶禧去到东方馆,在展柜前流连。
冷不防肩头被人轻拍,她困惑地转过脸,看到高鼻深目的Alan。
他抬了抬手,无辜地说:“你看得太认真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我们修过的画。”他略有得意地笑,“用你们的话说,这或许是缘分吧。”
但陶禧不解:“你不是和‘yeah’在一起吗?”
“那里不需要我,他是主角。嗯,有他就够了。”Alan眼中的得意黯淡下去,罩上一丝落寞。
陶禧则取下讲解器,笑眯眯地盯着他,竟然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Alan,你能不能和我说一些关于夜的事,他过去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夜叔吃醋的后果很严重,嘿嘿~
☆、41.(捉虫)
“他的脸, 比伦敦的天还阴。”Alan回忆许久,冒出这么一句。
那时候, 他跟着林远珊学修画也有几年, 对于大老远从中国过来的江浸夜,Alan十分好奇, 并未将其视作对手。
每天闲暇, Alan带江浸夜去看博物馆里,各种现代辅助修复的仪器与设备, 不时抱怨工作的枯燥——哪怕最简单的裁纸,也得苦练好几个月, 才能裁出一条边缘平整的线。
偶尔泄气地说有点后悔, 得来江浸夜冷冷的一句“那就走啊”。
Alan觉得这个人怎么不温柔, 满身都是刺。
被扎过几次后,他敬而远之。
可江浸夜在博物馆出色的发挥,连一起工作的日本人都赞不绝口, 实在无法假装看不见。便渐渐激起了不服气的反骨,同样是学习传统的修复手艺, 不存在天赋的说法吧?
可惜Alan很快遭受挫败。
那时林远珊组织修复一件董源的山水绢画,Alan半开玩笑地说:“据说这件不是真迹,是你们后世的画家伪造, 我们就不用太辛苦了吧。”
江浸夜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这,Alan心有余悸地对陶禧说:“他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 永远。”
似淬毒的刃口,要剜取他的心脏。
江浸夜当即向上申请,将这幅画送去用软X光摄影进行拍摄,发现了“后苑副使臣董元画”的署款。董源是南唐画家,他的“源”字在元代以前的史籍中都写作“元”。
这一发现印证了这幅画在元代以前就流传的经历,并非伪造。
Alan出了错,从“与江浸夜联手修复”降级为“协同江浸夜修复”,讪讪地收起玩闹心。
这件山水绢画曾被日本修复师装裱过,托心纸和覆背纸全为日本材料,不仅通体残裂,还出现了泡状鼓胀,导致画意局部变形。
江浸夜早出晚归,整日埋首修复,对此投入了十二分精力。
而Alan即使变成“协同”,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才刚开始洗画,两个人就剑拔弩张地争执起来。
Alan说:“应用沸水多次浸洗。”
江浸夜驳回:“这画用沸水就矫枉过正,温水即可。”
Alan说:“我们用流动清洗的方法吧。”
江浸夜再驳:“流动清洗会扩大原画的损毁,绢丝容易跑位。”
Alan急了:“Yeah(夜)!”
江浸夜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Alan:“……”
令Alan汗颜的是,这件山水画在江浸夜近乎偏执的主导下,三个月后完美修复。
收工那天,江浸夜对他说:“这儿有全世界的宝贝,每一件都值得珍视。别的我不管,我们的拿不回去,就全力以赴地对待,让它们在这发光。它们曾经闪耀于世界历史,现在是,今后也是。要是为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怠慢了,那就非常愚蠢。”
他神色语气都平静,却让Alan听出滚沸的情绪。
“不过也让我知道,他是个有温度的人。”回忆到这,Alan自嘲地笑笑,“我之前还打算建议他看看心理医生,因为他样子太可怕了。”
这下连陶禧也紧张起来,“有多可怕?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我有一次看到他在画画。嗯,还能画画,应该没有问题。”然而提起这个,Alan的神情顿时古怪起来,笑容诡异,“嘿嘿嘿……”
陶禧瞪着他,头顶升起一连串的问号。
这个从五年前到今天,对始终没能压过江浸夜一筹而耿耿于怀的美国人,决定退而求其次,先泯灭对他崇拜有加的中国少女的幻想,故作神秘地说:“他在偷画女人的裸.体。”
在Alan的认知中,中国女性大多保守,尤其像陶禧这样外表看起来乖巧可爱的。而江浸夜不是画家,偷画女人裸.体这种事,想必会打击她的热情。
可陶禧仅仅愣了一瞬,脸颊随即飞上羞红,“哦。”
Alan:“……”
下午三点,Alan邀请陶禧去二楼的Great Court Restaurant喝下午茶。
餐厅氛围宁静,抬头便是玻璃屋顶,四周绿植环绕。侍者很快端上同一系列的餐具,白底,镶一圈翠色花纹,装有各式甜点。
Alan一边介绍,顺势卷起衣袖,肘弯处白净的皮肤纹有一个圆形图案,向外延伸几根细长的触须。
“诶!你也有纹身!”察觉到自己骤然提高的音量,陶禧说了声抱歉,“不好意思,我朋友也纹了一个,挺巧的。你那个是什么?”
Alan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手臂递过来,“这是月球1号,人类发射成功的第一颗星际探测器。不过它本来是一个月球撞击器,任务是撞向月球。却最终在6000多公里的上空掠过月球,成为第一颗脱离地心引力,飞向宇宙深处的航天器。所以苏联的科学家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梦,俄语叫‘Мечта’。”
哇!
陶禧眼瞳撑大,感叹着:“好酷!”
只因某个无从知晓的差错,机器违逆指令,挣脱既定轨道,滑向遥远而未知的黑暗。
今后会遇见什么,谁也没法预测,如同一场大梦。
*
一小时后,陶禧接到江浸夜的电话。
下午茶正好到了尾声,她和Alan告别,步伐轻快地下楼。
电话没有挂断,江浸夜得知她在二楼的餐厅,便让她沿他口述的路线找来。
陶禧穿越中庭纷杂的人声,辗转两个展厅,走向博物馆主体建筑的侧翼,那里是办公区。
在手机开始发烫的时候,江浸夜在电话里说:“好了,现在抬头。”
他站在二楼的透明落地玻璃后,上身深灰色的海岛棉衬衫挺括无皱,手指勾着夹克衫搭在后背,长腿笔直。
其实陶禧看得并不清楚,但她全都想象出来了。
她握紧手机,柔声说:“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像正在偷窥的奇怪女人?”
江浸夜抿唇一笑,声音故作淡定:“明明是沉迷我,转不开眼睛的女人。”
陶禧被逗得笑出声:“真伤脑筋。”
江浸夜正色说:“一个严肃的问题,从你那儿看,我怎么样?”
陶禧伸长脖子,又踮起脚,片刻回答:“有点好看。”
“必须好看,我保持这个站姿很久了。”江浸夜终于笑了一下,“上来,近点儿更好看,再近点儿好看到你无法呼吸。”
光线匮乏,陈旧的木地板踩几步会响起轻微的嘎吱声。
二楼狭长的走廊上,江浸夜倚靠墙壁,陶禧站在他分开的两腿间,以极近距离凝视彼此,同时呼吸困难。
触到他专注的眼神,陶禧骨头都快酥掉。
“我……我刚才和Alan喝下午茶了。”鬼使神差说起这个。
江浸夜拧起眉头,没有说话,表情在降温。
“不过他一直都在夸你。”陶禧心虚地亡羊补牢。
没等江浸夜回应,远处传来呼喊:“小夜,孟导演想请你去补一个镜头。”
林远珊朝这边走来。
陶禧慌慌张张地从他身前逃离,壁虎一样撑开十指,贴住另一面墙。
“小……陶禧?你也在?”林远珊不期然碰见陶禧,脸上闪过惊讶,随即笑起来,“Alan刚才回来了,他说今天和你度过的时光很愉快。”
江浸夜脸上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工作室里,Alan开心地围着摄影机转,看见陶禧,大喊:“禧,我们录一段,作为美好的回忆!”
不及陶禧开口,江浸夜冷冰冰地扔去一句“浆糊的配方我做好了,你明天之前打出来”。
“不是吧?”Alan沮丧得直挠头,“夜,你公报私仇。”
“还用上成语了?”江浸夜眉梢一挑,“那,顺便缝制一下卷轴的扎带吧。”
Alan:“No,No,No!我必须要为自己……”
“马蹄刀也磨一下。”
“Please!”
“哎,好像还有两幅画需要打蜡砑光。”
Alan彻底没了脾气,向江浸夜连连作揖讨饶,拇指与食指并拢划过嘴唇,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示意投降,不再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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