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夜眯着眼睛,向冷冷的摄影机点头。
一群人欢快地笑开,几只手颇为同情地拍拍Alan的背,鼓励安慰他。
*
江浸夜补完孟庆依想要的镜头,今天的工作算是画上收梢。
然而出去接电话的林远珊心事重重地返回,对江浸夜说:“小夜,不好意思,虽然你们是成年人,但我不能帮忙瞒住惟宁和他夫人。我刚才告诉他们,陶禧也在这。可能晚上会给你们打电话……有个准备吧。抱歉。”
陶禧心里咯噔一下。
不自禁想起那颗月球1号,它孤勇无畏,却毫无准备,一头栽进属于它的命运。
谁知道它去了哪。
谁还会知道。
“谢谢林老师。”江浸夜平和地说。他在身后,抓住陶禧的手。
半小时后,等不到晚上的丁馥丽打电话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哇噢~
☆、42.
如同某种预兆, 手机从包里拿出意外掉落。陶禧弯腰捡拾的时候,铃声响起, 来电提示为“妈妈”。
傍晚, 海德公园随处可见全家出动的游客,牵手散步的情侣。九曲湖上缓缓游过天鹅与野鸭, 鸽群飞过头顶, 翅膀拂去了所有烦躁的声音。
陶禧和江浸夜坐在湖畔吹风,空气渐冷。
脚边的地面, 两个黑色的影子随夕阳下沉而拖长。突然影子少掉一个,是陶禧低头拣起手机, 按下接听键。
丁馥丽静默两秒才开口:“……你现在, 真的在伦敦?”
陶禧紧张地咽口水, “嗯。”
“唉,你明明从来没有骗过我。”一句低语,丁馥丽像在说给自己听。
语音信号经电流与声波的转换传输, 清晰地落在陶禧耳中,她声音有些发颤:“……妈妈。”
“你哪天回来?航班号给我, 我和你爸爸去接你。”丁馥丽随即恢复一贯的强势,快速而利落地交代,很快挂了线。
江浸夜一言不发地揽过她。
几只飞累的鸽子停在脚边, 叽叽咕咕地走动。陶禧忧愁地看一眼它们,问:“你会不会后悔带我出来?”
“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出来?”
陶禧蹭了蹭他的胸口,“当然不会。”
“那还担心什么?”江浸夜笑着长手搂住她的肩,两个人不倒翁一样摇摆, “人李大爷早就说过:人生需要多多的快乐。咱们呐,该吃吃,该喝喝,回头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嗯。”陶禧一扫脸上的阴霾,郑重其事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谁是李大爷?”
“李白啊。”
“李白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
“看你这一脸不高兴。李大爷那大道理多了去了,我来给你科普几条:宫女如花满春殿,不及桃在我身边。”
陶禧不理他,两只手揣入鹅黄色针织开衫的衣兜,起身离开座椅。
江浸夜连忙跟上,嘴里还没停:“床前明月光,正逢吃桃忙。”
“住口。”
“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及昨夜软桃汁。”
“江小夜你住口!”
身边陆续有肤色各异的游人投来微笑的目光,陶禧又羞又恼,恨不得拿针线缝上他的嘴。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直至走出海德公园。
离开英国的前一天,林远珊邀请摄制组和同事们在家里聚会。
去时人人都带了礼物。
江浸夜带去的是一个手织挎包,由一位黎族织锦能手编织,用上了黎族传统纺染织绣技艺。
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中的传统手工技艺,林远珊早有耳闻,拿到后爱不释手,向江浸夜道谢的时候视线还不愿移开。
江浸夜和她开玩笑:“林老师,我要是早送给您,您是不是就能帮我和陶禧保密了?”
林远珊笑时眼尾细纹簇生,她柔缓地说:“你不觉得说出来,更痛快吗?”
江浸夜被她的话语击中,愣怔片刻,随后笑着连连称是。
Alan戴红框眼镜,穿绿色的卫衣和咖啡色灯芯绒裤,安静地立在餐厅角落,像一棵圣诞树。
陶禧走去问他怎么了,他扁着嘴,哀声说:“我其实不希望夜离开,他才是林女士之外,最棒的。”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带有无机质的美感,此刻却盈满真切的悲伤,他鼻尖泛红,似乎随时会流泪。
陶禧有些哭笑不得,赶紧安慰:“没关系,有空你来找我们玩啊。”
Alan委屈地点头,随后亮出手里的白兰地,“今晚我和他,不醉不归。”
陶禧看着他,欲言又止,满脸忧色。
她心想Alan你完蛋了,小夜叔叔不会喝醉的。
“但是喝酒前,我们得先吃东西。禧,你愿和我一起做墨西哥鸡肉卷吗?我保证,比Benito\'s Hat(一家墨西哥餐厅)更好吃。”Alan抱着酒,陶禧随他一前一后步入厨房。
江浸夜接过其他人递来的手工饼干,倚着餐厅的装饰墙,默默注视。
林远珊招呼了一圈,见江浸夜始终盯着厨房,忍不住走来问:“那么在意,怎么不过去和他们一起?”
“我真的很在意?”江浸夜露出少有的困惑。
倒是把林远珊逗笑了,“小夜,要我给你找面镜子吗?”
“……”江浸夜拿起一块动物形状的手工饼干,送到嘴边又停下,“她看起来很开心,我不想打扰,不是都说每个人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吗?”
总不至于被一个略微神经质的美国人,用墨西哥卷骗走了。
*
“先放sour cream(酸奶油)……OK,加一点salsa(辣酱)……然后是cheddar cheese(奶酪)……再来fajita(辣椒鸡肉条)。这些fajita是我下午炒好的,林女士什么都有,非常完美。”
陶禧学着Alan的样子操作,但他等不及,卷好自己先咬下一口。
他整张脸骤然收紧,皱成一团,须臾松开,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高呼:“实在太棒了!我的最爱!禧,快吃!”
酸辣口感的酱汁在口中绽开,刺激舌尖的味蕾。
连同滋味浓郁的鸡肉,带来强烈的满足,确实很好吃。
原本要为大家做鸡肉卷的陶禧和Alan,在厨房把持不住地大口吃了起来。
美味纾解了Alan的愁绪,他眉梢挑着雀跃,对陶禧说:“夜这次变了很多,他会笑了,温柔的感觉。我的建议是,可以试着靠近他。”
“靠近他?”
或许意识到这么说有些八卦,Alan放低了声音:“告白。”
诶?
陶禧愕然地抬头看他。
“抱歉,我不想冒犯,不过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有点……嗯,让我想起一个词:Kilig。”
出自菲律宾的塔加拉族语,意思是对某人喜欢到,好像胃里飞舞着成千上万只蝴蝶,一旦张开嘴,它们会全部飞出来。
听了他的解释,脸颊一下变得滚烫,陶禧拿手捂住,嘟囔:“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Alan自鸣得意地笑。
正餐开始前,林远珊说:“感谢小夜用淀粉浆糊与化学浆糊混合,感谢他的创意性尝试,解决了我们的难题。终于能继续依照‘最小干预’原则,恢复这幅画原本的样子。祝他,也祝我们一切顺利!”
伴着轻松欢快的音乐,所有人举杯。
Alan刚才吃过墨西哥卷后,志得意满地找江浸夜拼了两轮酒,眼下整个人轻飘飘的,突然叫嚷:“浆糊的功劳,要算我一份!全部都是我,我亲生的!”
“哈哈哈哈!”餐厅爆发一阵大笑。
枝型吊灯立有焰苗形状的灯泡,明亮灯光洒下,所不能及的暗处则被笑声和音乐填满。餐桌上纹样繁复的台布与蜡烛,为这场聚会增添了仪式感。
窗外的天色迅疾暗下,陶禧偶尔瞥过一眼,不合时宜地生出忧色。
太幸福了,幸福到害怕不是真的。
一旦与之挥别,该如何承受醒来后的空寂。
*
陶禧在返程的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拼一幅人物头像,遗憾耳朵的部分缺失了。她辗转许多地方,遍寻不到,想自己动手画,可眼睛无法解析这种颜料。
后来有人找到了给她,她却不记得那人的面貌。
醒来时江浸夜在旁边看书,她问:“孟导演的片子什么时候做好?”
江浸夜放入书签,合上书本,“半年吧,还有后期制作呢。怎么,你着急看?”
“想看你拍出来是什么样的。”
“当然非常帅了。”
“……”陶禧受不了地翻翻眼睛,试图纠正他,“有些人现实中好看,但不一定上镜。”
“那就让这片子完善你的认知,你会知道有一种人,现实中好看,还特别上镜。”见陶禧宁愿扭头装睡也不想听,江浸夜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掰过来继续说,“而且,和某些人在一起更上镜,那简直,神仙眷侣。”
陶禧彻底投降了。
知道他脸皮厚,没想到,这么厚。
航班正点达到屿安机场。
领取托运行李后,江浸夜背好包,一手拖一只箱子。他和陶禧两个人,与孟庆依的拍摄团队告别。
走出机场到达厅,陶禧想问问昨天Alan是不是真的被灌醉了。
可惜声音还没冲出喉咙,她一条胳膊被不由分说地拽走,这力道生硬,让她感到疼。
陶禧恼怒地抬头,照眼便是丁馥丽铁青的脸,吓得顿时不敢吱声。
丁馥丽在脑后挽一个松散的髻,穿一条孔雀绿真丝连衣裙,面容却疏于打理。她眼睛下挂着两片乌青,似乎很多天没睡过好觉。
陶禧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然而仅仅钳住她的胳膊,飞快走向停车场。
直到她回头去看江浸夜,丁馥丽才开口:“你给我转回来,不准看他!”
强硬的语气,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在后面的陶惟宁从江浸夜手上分走陶禧的行李,说:“别怪你丁阿姨,她需要时间接受。我一向尊重陶禧自己的意愿,但这件事情你不该瞒着我们。”
“是。”江浸夜敛眸,轻声说,“对不起。”
陶惟宁摇头,忧心忡忡地叹气:“还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哎!”
*
直到坐上助理秦严的车,江浸夜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去伦敦的这些天,他换了手机号,有意不理会邮箱和一切国内的信息。
秦严告诉他,那位华裔收藏家黄先生已在纽约遭到起诉,指控他涉嫌走私,将世界各地的珍贵文物藉由各大拍卖公司卖出,赚进大笔不义之财,连崇喜也牵涉其中。
就在上周,他已经通过律师表示,愿意向纽约检方认罪。
而那幅《百佛图》,是真的修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以后更新的时间就改为每天19点,依旧日更。么么~
☆、43.
暑热未退, 外面又开始下雨。
屿安是一座没有具体雨季的城市, 像个挂满伤口而喜怒无常的人, 覆满天空的乌云, 是遍布他全身的创口贴。
江浸夜坐在街边一家咖啡馆里,听秦严汇报。
他沉默着, 指尖轻敲咖啡杯的手柄,眉心渐渐起了细小的褶皱。
“公司已交由律师处理, 具体进展我会向您跟进。目前的情况看来没什么大碍,毕竟是对方有心隐瞒,当初委托崇喜拍卖, 各项手续都是正规齐全的。只不过……”
无论什么时候都一身西装的秦严迟疑着, 有些心虚地观察老板的反应。
见惯他毫无表情的脸, 一瞬间江浸夜有些恍惚, 猜到事态还有别的走向。
果然,“只不过董事会对您很不满意, 公司也有……对您不利的传言。”
笑话。
那位黄先生虽说确实是由江浸夜引荐,才与崇喜合作,但过去在他还是拍卖行和博物馆的座上宾时, 无人不夸江先生慧眼识英。
如今一夕变了天, 又都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了。
江浸夜手持咖啡杯,指头摩挲杯底,悠然开口:“都有些什么传言?说来听听。”
秦严艰难地酝酿,沉重抵着唇齿,半天无法出声。
也罢。
兜兜转转无非那几句, 耳朵早就听出茧。
“说您不务正业,心思不在公司里,生活作风……有问题。”
江浸夜乐不可支地笑了两声,连苦涩的咖啡都品出滋味来,“生活作风?真是想搞一个人,什么话都敢说,明明就是一群老不羞。”
“等等。”他放下杯子,像是想起什么,“这该不会是陈烟岚的手笔?”
“应该不是,陈主管前些天跑了几趟北里,挺忙的,都没顾得上过问。看起来,倒像是平日对您积怨已久的那些人,趁机煽动。”
雨水随风扫上江浸夜身侧的落地玻璃,将窗外的世界,洗刷成模糊的色块。
江浸夜有些落寞地说:“我在这个位子上恐怕坐不久了,秦严,你该明哲保身。”
“江先生就算只修画,秦严也愿跟着您。”
“别说我还在修画。”江浸夜莞尔:“我现在连画也没法修了,跟着我,你吃什么?”
秦严垂眸不语。
“我很感动,但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江浸夜拿起桌上的手机,准备离开,停下又问,“我那爸爸和大哥,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
他点头,低声说:“那行,去公司,我还挺想见识见识。”
*
“居然联合知吾一起骗妈妈!你可真是翅膀变硬了!”
“告诉你多少次,江浸夜就是火坑,跳下去能捞到什么好处?哎,你不会是中邪了吧?他不过就是披了一张好皮囊,哪一点比得上林知吾?你脑子到底清不清楚啊!”
陶惟宁在前面开车,丁馥丽坐后排,对身旁的陶禧发难,将她恨铁不成钢地痛批一通。
陶禧听着心烦,眼睛转向窗外的电视塔,不禁回想在飞机上看到它的模样。
“妈妈跟你说话,你不要装没听到。自己这么大了,要有点主见,别整天傻乎乎地跟着别人跑,谁知道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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