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选后的博弈实在太过漫长,背后牵扯的势力也实在庞杂无章。
她的面前人身处帝位,尚不能轻易决断。天子纵有快刀斩乱麻之心,却无一锤定音之力。唯有算计太后心意,靠着太后对至尊权力的眷恋来一场冒险豪赌,去迫使太后速速定夺。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皇帝口中之人与自己内定儿妇完全不同更能够让摄政太后感触到违逆的事?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心上人明明就在面前,却死活不能将之宣诸于口更抑郁在怀的事?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听得自己未来良人对其母说出他欲娶另一女子更让人无力无奈的事?
他们皆被枷锁束缚,无路可退。
他与她想要余生相伴相依,唯有这曲折回环的一条道。道上,迎雪屐霜,冷意绵长。二人早已孤身无援,唯有彼此相携相牵时,才敢一述衷肠。
舒窈伸出手臂,牢牢环住赵祯肩背。暖意掌心熨帖,支撑于他身后,无声无息已予他以宽慰安定。
赵祯垂下眼,望向她的瞳中闪烁着柔软润盈的光华,就像是夏日里的银河,横贯天际,映盛了细细碎碎的星彩。
“你知道吗,九哥曾告诉我说,这皇宫是天底下最不好玩的地方。从这两天情形看,九哥说的当真是对极。”舒窈笑依在他怀中,低声开口。
赵祯手臂骤然一紧,将她整个牢牢钳锁,似不允她有挣扎逃离之机。
舒窈毫无所觉般弯了眉目,抬手回环住他的脖颈,踮起双脚,笑吟吟地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可是,我还是站到这里来了,你说怎么办?”
赵祯拥她的力道越发强劲,默然无声,却似要将她镶嵌入骨肉血脉一般不愿放开。
舒窈半阖着眼睛,在他耳畔悠悠地说,“这里有一个人,与我相识八年。曾被我欺负,亦曾欺负过我。有一回别离,他让我记住他说过的话,于是我便当了真,一直记到了现在。想着现在他要成亲了,我还心怀不忍又心怀不舍。不忍他在金銮龙椅上坐成孤家寡人,不舍他把送我的丹桂转送他人。我小气又吝啬,从不愿意将他的好让与旁人,哪怕一毫一丝都不行。”
“所以,我就来了。我信他,信他也与我一样,记得我说的话。”
她来陪他一道面对风刀霜剑,也将自己投身其中。此后或许就是周旋于天子和太后之间;就是要面对苍苍岁月里数的见看不清的种种危机。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明知前人言,偏偏还是做好万全准备,甘心蹈海。
“都说了这么酸的话,你怎么也不知要快来夸我一句?”话毕,舒窈见赵祯不言不语,只是眼帘半垂,目光灼然地直直盯视她,不由面泛薄红,斜斜地嗔他一眼。
赵祯眸色一闪,一个毫无预兆的亲吻便温柔无比地落在了舒窈唇上。舒窈猝不及防,呆呆怔怔地睁大了双眼。
她的瞳中乌亮澄明,映衬着他的身影就像映衬了整个世界。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下,他的舌尖带着喜悦爱惜,欣慰珍视一点一点撬开她的牙关,小心翼翼扫过她的齿壁,与她舌齿纠缠,缱绻无限。
一吻结束,赵祯仍是紧紧拢抱着舒窈不肯放开。舒窈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赵祯的下颌,声音微弱地幽幽提醒:“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赵祯呼吸微顿,掌心轻抚着她的后脑,低低答道:“再留一会儿。阿瑶。让我多抱一会儿,只一会儿我就回去。”
舒窈安安静静地重新靠回,胳膊环在他的腰间,声音乖巧柔顺,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是不是我今晚入水救人的举动吓到你了?”
赵祯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牵引着舒窈的手覆于自己心口处,无奈承认道:“是吓到了。听说你下水时,明知那是你有万全把握才为之,可是我仍旧压制不住心头的担忧。好像不来看你一眼,不来确认你的安好,这里就空落落不肯踏实。”
舒窈听后两腮梨涡深绽,笑意狡慧地望着赵祯问道:“那现在呢?看见我安好,陛下现在是不是可以泰然回宫安寝了?”
赵祯修长浓眉悠悠挑起。软玉温香在怀,他口吻中也带出丝丝笑意,“现在朕这里自然还是空落落不肯踏实的。”
“哦?”舒窈故作惊讶地张张嘴,仰头问他,“却是为何?”
赵祯屈指刮刮她的鼻梁,宠纵笑嗔:“因为一日不将你娶过门,朕一日就得牵念挂怀啊。这般滋味,倒是让朕知道关雎中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言,诚不我欺。”
舒窈眯了眼睛,将他手指一把拍下:“少来哄我。看陛下气色极佳,有心调侃,想来这夜深难眠之症应是不重。”
“谁说不重?我可是辗转……”
“咚咚”两声扣门,将赵祯未尽之话拦在口中。赵祯蹙眉盯向殿门,沉声道:“何事?”
只听门外内侍无波无澜地回答:“陛下,您该起驾回承明殿了。”
赵祯臂弯瞬间收紧,下意识望向怀中的舒窈。
舒窈踮脚亲亲他的面颊,为他将褶皱的衣襟袖口重新整理后,才依依款款地立在原地,如烟眼波脉脉地凝视着赵祯曼声劝道:“快回吧。明日你还要早起听政。睡得太晚,我会心疼。”
赵祯猛然揽过她的肩,在她额际落下一吻:“等着我。明日一切见机行事。”
舒窈笑微微地点点头,乖顺应道:“好。我听你的。”
赵祯这才不舍地放开她,拔足往殿外走去。
辗眼一夜。
第二日,瑶华宫的掌事姑姑刚刚自慈寿殿禀报而归,尚不等她对各殿小娘子传达太妃问候,便有宫人带着承明殿和寿安宫的恩赐来到瑶华宫。
传旨的内侍手挥拂尘,吊着嗓子对瑶华宫一众好奇宫娥说道:“听说王七娘子与张四娘子身体微恙,这是太后娘娘和官家特意着咱家送此恩赏,全做给两位小娘子压惊之用。”
话落后,内侍倾身上前两步,走到被宫女搀扶的王七娘子身边,谄媚笑道:“王七娘子,咱家先给您道个喜。太后娘娘对王七娘子您极为喜爱,有意将您许配给自己的内侄刘从德大人。这赐婚的旨意明日就送到府上,娘子您以后就是太后娘娘的亲眷啦。”
王韵听罢,原本羸病的脸色瞬时变得更加苍白。只是体面支撑,仍旧勉强笑容对着内侍虚弱道:“有劳公公跑这一回。”
说完她身边宫侍就上前一步,将盛了金裸子的荷包递向内侍手中。
内侍连连后退两步,面上奉承笑意不改,只是连声推辞:“不敢当,不敢当。王娘子,不需如此。此乃奴才本分。”
“哼。好一个‘奴才本分’。”贾慕楠站在离王韵稍远的地方,见前方虚与委蛇,不由低声冷冷嗤笑着嘲讽道,“刚还是咱家咱家说的欢实,这才多大功夫,就改成了奴才?还真是对着什么人,就有什么样的骨。”
说完,她转眼瞥了下距离她几步的舒窈,眼睛眯起,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打量片刻后,幽幽说道:“我知道昨夜是你救了张四娘子。因为你手上的镯子不见了。恰恰掌事姑姑今天换上的新镯子,样式跟你的分毫不差。”
舒窈淡淡地扫她一眼,并不做声,也不回应。
贾慕楠见此脸色涨红,扬起下颌盯向舒窈,好一会儿才似平息心中汹涌一样,深吸口气磨牙道:“我知道我们这些人里你会是最后赢家。可那有什么用?官家才是你夫君,不得夫君垂怜,你就是再荣耀,也不过是凤座上一架无肉无血的粉骷髅。想知道你的闺友怎么落水的吗?想知道伺候张娘子的侍女又是怎么淹死的吗?你不会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的。”
舒窈听后面无表情,只静静地将身子转去别处。
“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贾慕楠看舒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不由蹙起眉头,几步跨到舒窈面前,“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不做。”舒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目光穿过贾慕楠,悠悠望向远方天空。
贾慕楠语速微快:急急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何人加害你的闺友?”
舒窈侧眸瞄她一眼,口齿开合,不疾不徐道:“没兴趣。”
贾慕楠瞬时愣怔,稚嫩美貌的面容上显出丝丝惊愕,在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后,贾慕楠重新恢复那副娇蛮样子,不屑道:“原本还以为能被太后看中,你会有些不同,多少还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吧。结果?也是俗人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半章撒糖,下半章周四奉上。
许久不曾来更,最近过年,给各位拜个晚年。希望众读者在新的一年里阖家幸福,心想事成,
这周阿舒家的两只喵星人去兽医院打针。俩小孩儿被放在太空箱里去医院,到了地方的时候,死活不肯让医生抱他们出来。我去伸手试探地抱抱,其中一只就像小婴儿那样两只前爪扒在我肩头,脑袋放在我脖子旁边,喵呜喵呜,叫得人心软心酥。
今天来个久违的科普。说说宋代的香水。有些穿越小说喜欢写主角穿越,靠着研发香水发了大财。如果这人穿越到五代以前的话,估计这事还有点可信的余地。不过如果是五代之后,那就没啥了。五代的时候,大食传入了“蔷薇露”。就是蒸馏香水,当时全名就是大食蔷薇露。在北宋时候,因为世道太平,商业繁荣,香水的需求也逐渐变大。单纯依赖进口,供不应求。于是中国银民又一次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创造了北宋时代的“蔷薇露”A货。(大约相当于义乌产的夏奈尔吧?)。不过这个A货可是后来超越了进口的那些东西,孟晖的《花间十六声》里有记载,说香水虽然仍叫香水,但制作香水的花用的已经不光是蔷薇了。柑、橘、荼蘼、桂花,等等一些带有浓郁花香的花瓣都会被用来做香露,其中还有郁金香。(阿舒一直以为郁金香是洋货呢,没料想那会儿就有了)当然也有一些无良商家,干脆就是杂七杂八的花瓣混一起蒸馏,再加香料,统统都融化在热水中,出来的产品也真馥郁浓香。不过品质如何,就待考量了。
☆、凤阕如意尘埃定(下)
贾慕楠说完便撇下了送赏的诸人,兀自转身,迈进自己寝殿。
舒窈侧过身,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闪了闪眼睛。在等到前来瑶华宫所有或道贺或送礼的内侍都离开后,舒窈才折身往宁秀所居走去。
宁秀今晨一早才醒来,原本就身娇体弱的她,加上落水后受惊受寒,精神变得越发得不济。对于外间人对她得到恩赏的艳羡嫉妒,恭贺热闹,她都浑然不理,只安静寂寥地躺卧在榻上,好似殿外所有都与她毫无干系。
见到舒窈过来,宁秀也只是强打精神地笑了笑,拍着榻边的木沿,虚弱地招呼她道:“来这里坐。咱们距离得近一些,你说话我能听得仔细。”
舒窈侧身依靠在她身畔,手握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问她:“外头的事你都听到了吗?”
宁秀微微地点了点头,美丽明亮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帐顶,幽幽答道:“听到了。我明白,上头这么安抚我和王韵,意思就是要息事宁人,轻轻揭过了。”
舒窈用力捏了捏她手背,伏低身子,将脑袋凑近宁秀,哑声问道:“秀秀,昨日落水时,你可曾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宁秀偏了偏头,两丸黑玛瑙般的眼珠儿缓缓转向舒窈,目光复杂怜惜,让人一时间难以捉摸她心头所想。
“阿瑶,不要去想着追查这件事。你要答应我,忘记这件事,也不要想着为我出头。至少,在如今的档口上,不要因为我与任何人产生嫌隙。”
舒窈心中“咯噔”一跳,“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宁秀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凭空猜测罢了。推我入水的人就是伺候我的宫女玉柳,可是随后玉柳也随我跳入水中了。现在,她死了,我还活着。对于死无对证的事,查与不查又有什么分别?宫中水混,能将玉柳迫得不惜以自尽也要守口如瓶的人必定势力非同一般。且看寿安宫今日举动,明显是不欲追究。既然皇太后都有心庇护这背后人,你我又何必不识抬举,非要在这件事上一问究竟?”
舒窈肩背笔直地坐在榻边,张开的手掌暗暗攥起,眼盯着宁秀,一时默然无语。
宁秀见她不应,唯恐她起了性子,与她犯倔,不由仰面撑身,着急地握住了舒窈的袖口,沉声提醒她:“阿瑶,我知你护我之心。也知你比我聪慧,比我看得通透。我不信你一点想不到其中官窍。你听我的,不要意气用事,想想官家,想想你们以后。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所以你也千万不许糊涂,莫要在此时出了差错,因小失大。”
舒窈听罢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抬起手不疾不徐地将宁秀身覆薄被的一角为她稳妥掖好,柔声安抚说:“不要乱动。好好躺着。你说的这些我知道,都答应你便是了。”
有句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不是君子,但是也有相当的耐心。现在她与宁秀在宫中都是无根浮萍,客居游人,没有实力势力。她若真想要为宁秀做什么,到底还是得求助于赵祯。且不说如今的天子对此能不能为之,但是借助之力终归属于外力确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不为自己所驱之力,必有极变之风险。她不能拿宁秀与她的人命当赌注,所以这一次,她忍也得忍得,不忍也得忍得。宁秀落水之惑,她只能等到他日时机成熟,再旧账新翻,一并回报。
宁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面色郑重平和,不似有玩闹之相,终于缓缓躺回榻上,悠悠地松了口气。
“但愿你不是在敷衍我。我跟你说的可是很重要的事。”
“当然不是敷衍。”舒窈含笑地摇摇头,一手举起,指天做赌誓状:“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少动不动就赌咒发誓的。这是宫里,沾着龙气呢,最是灵验,可容不得你信口开河。”宁秀一把拉下她的胳膊,有些责备地看她一眼,随即又想到刚才恩赐之事,不由面色怅然。
“宫里东西都赏下来了,估计下午时分,家里就请旨派人接应我离宫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事小心。”
舒窈点点头:“我省的。你放心吧。”
宁秀这才安然地合上眼睛,口中轻喃着自我开解:“这两天在宫里,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日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可算得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不舒坦的几天。如今落水一回,反倒能提前回去府邸,想来也算是对我的一种福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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