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母女三人正在封氏房里挑料子,日子一天冷似一天了,两个女儿个头正是往上窜的时候,封氏拿了料子出来,再给她们做几件冬日里穿的袄裙。
“大姐手上那块不错,我瞧见灵儿有一件马面裙是就这个色的,不过我还是穿银红色的好看……”程默意认真琢磨道。
忽然有丫鬟跑了过来,匆匆行礼道:“夫人,三姑爷来了,老爷让你过去呢!”
母女三人皆吃了一惊。
“三姑爷?你是说江源伯府的六少爷?”封氏禁不住问道。
小丫鬟点头:“正是,正是。”
封氏见两个女儿比她镇定一些,这才回过神来,打发了丫鬟下去,问道:“你们知晓他往西北来了?”
程默慧替妹妹点了点头,封氏看着小女儿一脸藏不住的喜意,止不住叹了口气,起了身去换衣裳。
她可得好好看看,这位姜家少爷到底有什么神力,把自己女儿迷成这样?
封氏端着茶点,到书房的时候,正瞧见姜从清半坐在小杌子上,仔细听程思励的教诲,那模样,倒有几分读书人家子弟的谦逊。
程思励瞧见妻子来了朝她微微颔首,面上透着几分满意之色,说道:“你来了,这是姜家那孩子,才刚过来的。”
姜从清方才听程思励的教导很是认真,一点都没发现身后来了一人,这会儿听见程思励这般口气,连忙起身看去。
原来是岳母大人。
姜从清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问安。
封氏瞧他坐在那里还不觉得,起了身来,竟比自己高上两头,人高马大地朝自己躬身行礼,倒也没什么武夫的粗鲁气质。
再看他一张脸孔,清俊爽利,一身打扮,低调文面,封氏心里已是有几分满意了,又见他行了礼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眼睛并不乱看,暗自点头。
“一路过来累坏了吧,快吃些点心吧。”封氏笑道,说着还捏了一个往他脸前递去。
姜从清哪里好接下,只摆手道不用,封氏见他这般,心道和读书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差别,就同丈夫说的那般,江源伯府毕竟是历经几代皇帝的贵勋之家了,早已是有传承的富贵门楣,出来的子弟,自然不会差的。
封氏出了书房,转眼看见小丫鬟拿着礼盒,心里好奇姜从清办了什么礼过来,便捡了无人处打开看了看。
都是上好茶叶绸缎,茶叶是程思励爱喝的信阳毛尖,绸缎尽是女人家贯穿的颜色,其中有好几块银红色的暗纹料子,封氏看着就想笑,那不正是小女儿极爱的颜色?
封氏翻了两下,转眼又瞧见礼盒角落里放了一个绢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邓大家的山水扇面,虽不如其花鸟画出众,却也是不可多得之物了。
封氏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觉得最后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男婚女嫁,生儿育女,凡人的日子就像是步履匆匆的旅人,一趟又一趟地不停前行。
三年任期很快就过去了,程思励要做为百姓实事的心越发坚定起来,他打算再留此处一任,可隔壁隆德县的于家,却打点好了行囊,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第一一六章 北京城
成华三十年,正月初一,十三岁的于小灵回到了阔别三载的北京城。
初一的京城,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新帖的春联红得映人脸,街道上行人稀少,可进了胡同,却隐约能听见家家院墙里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于家二房众人,本想赶在初一之前回到木鱼胡同于家的,可紧赶慢赶也没能赶上。于小灵抬头看见同一派喜庆气象格格不入的于府,止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这般着急忙慌的回来,确实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去岁秋,江浙一带秋雨连绵不断,两条大河决了口,流民散布。皇上临时委派于清松到江浙一带疏浚河道,监督河工。
于清松一刻不敢耽搁,也一刻都不敢松懈,历时两个月终于将江浙一带几条大河修缮一遍,强力遏制了江南的水患。可惜天妒英才,他这丰功伟绩未及等到皇帝大加封赏,经因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猝死在了任上。
于清松为江浙百姓献了身,消息传至京城,于秉祖一口气没上来,突发中风,卧床不起。
苦熬了两个多月,如今的于秉祖只能用人参吊着气了。这般情形,正好到了于清杨任满之时,为了见老父最后一眼,于清杨卸了任,领着一家妻小连夜奔回京城。
于家上下一片惨淡,于小灵来到于秉祖房里给他请安。
三年不见,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往日风流潇洒的模样,整个人瘦的脱了形,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廖氏一点也不比他好,老了十岁不止,眉间那道痕迹,越发深深嵌了进去,浑身散发着,在黄连汁水里浸泡的苦意。
于清杨早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于小灵哭不出来,可也觉得眼眶发热,胸口发闷。
老年丧子之痛,一般人哪里承受的住,于小灵看着气息奄奄的于秉祖,不用翻阎王爷的生死簿,也知晓他寿数将近了。
她轻手轻脚退出于秉祖的屋子,看见了刚赶过来的一姐一妹。
于小露还是那般乖巧懂事,看见于小灵站在门口,想热情地上前拉她的手,可想起身边披麻戴孝的人,只能朝着于小灵眨了眨眼。
披麻戴孝的人,当然是于小霏。
于小灵见她过来,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一双大大的铜铃眼空洞地不知看向何处,听于小灵张口喊了句“大姐姐”,她才聚了目光,冷冷地定睛看了于小灵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回礼,错过她走了过去。
“二姐姐,你别生气,自从大伯父走了,大姐姐就那般了。”于小露过来拉了于小灵的手,安慰道。
她早已长了比于小灵还高出一小截,这几年在京里白了不少,身上添了书卷气,一眼望去便是大家闺秀了。
于小灵知她好心,反过来握了她的手:“我没什么,反倒是你,这几年没少吃苦吧?”
这话说到于小露心里去了。她是于家庶子的女儿,离了父母来到嫡祖母手下混日子,便是有个亲生祖母照应,也免不了吃亏。
往年于小灵还在的时候,尚能对她有个照应,可二房一走,于小霏又是那样的目中无人、盛气凌人,于小露跟在她身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二姐姐回来了就好。”于小露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强勾了勾嘴角,握紧了于小灵的手。
后边又有人过来了,是于霖。
于霖今岁也有八岁了,细细瘦瘦的身板看似经风就倒,可比起于小霏的阴冷,于霖更多的是疲惫和悲伤。
“二姐,三姐。”他喊道,又跟于小灵正经见了礼。
于小灵连忙扶起他来,见他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坚毅,微微诧异,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于霖到底才是于家的长房长孙,便是于清松撒手去了,于家往后暂时交到于清杨手里,可终究,还是要交还给他的。这份重担,于霖这个细弱的肩膀,必须要挑的起来。
“三弟进屋去吧,父亲和大哥、四弟在屋中。”于小灵不知说什么好。
于霖规矩应是,欠身往屋里去了。
“二姐姐,我让我娘吩咐厨房给你做了银耳羹,这些天干冷的厉害,姐姐定然难受的紧。”于小露捏了捏于小灵的手心,说道。
于清松去了,于秉祖又病了,于清杨一家远在西北,于小灵的三叔于清槐带着妻子孟氏匆匆进了京,置办丧事,照顾老父,勉力将于家撑了起来。
崔氏和廖氏都病的不轻,照顾自己还来不及,中馈自然压到了孟氏和黄姨娘头上,想必这几个月,于小露在她母亲身边,过的还算不错。
没等于小灵出了正房,孟氏已然过来了,于小灵给她行礼问安,见她人虽消瘦不少,精神却还算好,心道,没有一副好身板,恐怕是撑不起这几个月庶物的。
只说于清松是累死在了任上,非是等闲亡故,皇上亲自手书了“恪尽职守”四个大字赏赐于家,又下了旨意,待于霖年长可入国子监,加之于清松广结善缘,上门吊唁的人挤满了整个木鱼胡同,以至于丧事办完,还有人陆陆续续上门探望卧病在床的于秉祖。
孟氏的忙碌可想而知,不过让于小灵颇为意外的是,她竟然能处处打理得妥妥当当,便是换了程氏来做,都未必做的来。
真正有本事的人未必愿意露出真章,只愿自己过的舒心罢了,你争我夺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小灵吃了孟氏和于小露给她备下的一碗银耳羹,回道西芙院便去小心提点了程氏,让她好生修养,侍奉公婆便罢,中馈的事恐怕还有得忙碌,让她只管好二房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
魏嬷嬷也正是这个意思,这会儿听出于小灵话里话外的用意,喜不自胜:“咱们姑娘真是大了,这想事儿,比太太都要周全了。不对,不对,该改口叫二夫人了。咱们姑娘这样玲珑剔透,真真是夫人的福气。”
在京城也升到了夫人头衔上的程氏,自觉还有些心虚,毕竟公婆尚在上头。可她这心虚没过几日,便倏忽一下,消散不见了。
因为,于秉祖再没气力熬过正月了,初九夜里便咽了气。
☆、第一一七章 姜糖茶
于小灵穿着孝衣孝鞋,簪了白花,跪在一众大人身后,听太监捏着细细的嗓子,念完了皇上的圣旨。
于家父子二人都算死在任上的,撇开于清松被皇帝大加褒奖了不说,只于秉祖这么多年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尽职尽责,功高劳苦,也不容小觑,况他这般早地去了,也是受了丧子的影响。
皇上给足了于家面子,亲自下旨褒奖于家父子两人,还特意点了于家如今唯一的两榜进士于清杨,指派他为工部员外郎,从五品,孝期过后上任,接替其父兄在工部的作为,继续为朝廷效力。
这个旨意对风雨飘摇的于家来说,不可谓不是雪中送炭。
原本于清杨不过是初入官场的七品县令,往后的仕途基本全靠父兄提点,如今父兄一倒,再守孝二十七个月,官场上哪里还有他立足之地?便是有程家能为他谋一谋出路,可仕途上的坎坷也可见一斑。
如今有了皇上旨意,又是连升三级做了京官,于清松岂能不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砰砰砰地叩头,连声谢着皇上隆恩,止不住热泪盈眶。
被皇上记挂在心上的人,自然也被京里的其他人记挂在了心上。上晌接了旨意,不过一个时辰,木鱼胡同又冠盖舆马塞道路了。一场原本凄风苦雨的丧事,到了此时,竟有几分喜丧的意思了。
于小灵也跟着忙个不停,程氏嘱咐她去给于霁兄弟几个送些小吃食,垫一垫肚子,顺便瞧瞧瘦瘦弱弱的长房长孙于霖,还能不能撑得住。
于小灵应声去了,到了于霁那处,听见于霁同人寒暄,嗓子哑得似破锣一般,心道这才第一日,于霁就这样了,还不知道于霖如何了呢。
小丫鬟们忙的团团转,于小灵也不想扰了她们做活,略一踮脚看见了站在最边上的于霆,便轻手轻脚地从后门绕了进去,将于霆拉出来问话。
这小子向来结实,年纪又算小,在于秉祖身边时日不长,因此于秉祖故去对他来说,并不能深刻感受,所以他是兄弟几个里边,精神还算好的。
于小灵将他拉了出来,自觉没惊动旁人,却没瞧见跟在于霁身边的一个少年,侧过头看了她好几眼。
“霆儿,你瞧着你三哥哥怎么样了,精神可还好?”于小灵给他理了理孝衣,拿出一包小块的豌豆黄,问道。
“不好,不好,我听他说完上句,就有点接不上下句了,净让人干着急。”于霆捏出来一个豌豆黄,说道。
于小灵一猜就是这样了,便问道:“大哥怎地没让他回去歇着?”
“三哥不愿意,非要硬撑。”说话的空当于霆已经大口吃了两块点心了。
于小灵见他吃的差不多了,便道:“回去喝点水吧,别噎着。你让你三哥往花园里那个北小院来找我,说我有急事。”
于霆又一口咽了一个豌豆黄,问道:“姐姐找他有什么急事?”
于小灵笑了他一句,只道:“不说急事,他能出来?”
于霆明白过来,小跑着回了屋里。
“三哥,二姐有急事找你!”于霆拉了于霖道。
于霖这会儿已经是上气接不了下气了,闻言勉力问道:“二姐何事?”
“不知道,三哥你快去吧,二姐在北小院。”
于霁也看了过来,不过他哪里有空关照于霖,便转了身跟一旁帮着他迎来送往的俊朗少年道:“谦石,帮我照看下三弟。”
黄谦石闻言连忙点头:“包在我身上!”
外间,黄谦石扶着于霖往花园走去,一路到了北小院门口,已经瞧见于小灵,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树下吩咐小丫头事情了。
黄谦石约莫知道她便是于霁的胞妹,想着自己虽然没见过她,却给她买过不少话本子闲书,心里不由便有几分亲近之意。
许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于小灵转过头来,瞧见于霖身边还站了个高瘦的少年,微微惊诧。
“二姐,这位是黄家二哥,大哥的好友。”于霖喘着气,介绍了黄谦石。
原来是他,于小灵想了起来,连忙给他行了个礼。
黄谦石这回看清了她的面庞,见她虽穿着一身孝衣,带着白花,可却更加清丽动人,一颗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二姐找我何事?”于霖突然出声问道。
黄谦石这才回过神来,又听于小灵微微笑着,说道:“并没什么,只是有两件事须得三弟亲自做完。”
她说完,不等于霖再问,便又道:“三弟随我过来吧,黄二哥也过来吧。”
黄谦石一听,二话不说就扶了于霖往院子里去,进了屋子。屋子里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迎面扑来,还有隐隐的梅香游荡在鼻尖,让人精神为之一松。
于霖疑惑地看了于小灵一眼,只见她指了指炕上的楠木小桌,说道:“那有一盅姜糖茶须得三弟喝完,还有一碟豌豆黄,也要三弟吃净。三弟,快些做活吧!”
于霖怔怔地看着那摆着茶盅碟碗的炕桌,鼻头一酸,止不住眼泪落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抬手去擦,又见于小灵已是递了绢帕过来,不由哽咽道:“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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