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恨不得时时呆在这里,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都刻下自己的印记。
宫外?
那些市井坊间的浑浊气息,又怎比得上紫禁城内的仙宫琼林,玉树珠花。
所以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微服出宫。
他扮作富商,宁玉凤扮作随从,二人轻车从简,从东华门出来,便绕过东四往正阳门大街上行去。
马车到了汇丰门口停下。
宁玉凤撩起帘子,“老爷,到了。”
宣德帝下了车,扫了一眼气势华贵的五扇黑漆大方门脸,踱步进店里。
立时有小二迎了上来,“客官您是存银还是……”
不待他说完,宣德帝便挥手打断他:“你们东家在吗?”
小二迟疑着打了个哈哈:“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小的说,东家这会儿也不知在不在。”
宣德帝端着眉。
宁玉凤冷冷看了一眼那小二,开口道:“我们家老爷有大买卖,但只能和你们东家谈,你还是先去后头问问吧。”
“这个……”小二苦笑着,“您也得先给透个底儿,这大买卖是?”
“通号银票。”宣德帝吐出四个字。
小二眼一亮,所谓通号银票,便是数家钱庄联合起来,共同发行的一种银票,只要是参加联合的钱庄,任何一家都能以这银票兑钱,这是汇丰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促成的事儿。
但无奈各钱庄间分歧太大,久久谈不拢。
小二听说这事,忙请二人到后头包厢坐下,往里通报去了。
宣德帝手里的茶刚刚捧上,后头人就来了。
“这是我们胡掌柜,这位是……”
“景老爷。”宁玉凤接口道,“昭通钱庄东家。”
胡掌柜震了震,昭通钱庄是江南与汇丰齐名的钱庄铺子,这东家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宣德帝抬眼看了看来人,淡淡道:“掌柜不行,得见了东家才能谈。”
胡掌柜在后园里拦下叶鸿,将前头事情说了一遍。
叶鸿皱了皱眉,他很少亲自处理钱庄的事情。
“既然他要见东家才能谈,您就去露个面儿,凡事有我在旁边顶着。”胡掌柜笑呵呵道。
“那去看看吧。”叶鸿转身往前走,却和身旁的随从打了个眼色。
宣德帝没见过叶鸿,叶鸿可是在元宵灯会上见过这位。
一进门,就认出他来。
“景老爷,久仰久仰!”叶鸿不动声色。
宣德帝挂着浅笑打了招呼,一双眼在叶鸿面门上睃来睃去,似要将他看个通透。
他不管叶鸿是不是会认出他来,只要见到叶家的人让他看看就行。
笑脸,圆眼,温柔和婉,有五分像!
他放下了手头的茶,深深看着叶鸿:“叶秀玉是你什么人?”
叶鸿一愣,“景老爷认识我姑姑?”
宣德帝猛地抓紧了手头茶杯。
果然,果然是那个叶家!
记忆瞬间被扯回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少年,最喜跟在大哥宋渊身后,和他宫里宫外的窜。
那时候宋渊已经和杨陶互生情意,有事没事都往香家铺子里跑。
香家的香铺也很奇特,别人的铺子就是铺子,他们家的铺子那是一片奇美无比的园子,各种篆香配在奇花异草间供人嗅赏,似在京城人间烟火中造出来的一片仙境。
打理那园子花木的人家便姓叶,和香家交好。
一日宋渊与杨陶撇下他,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自个儿在园子里逛,被一盘流云生瀑般的篆香所吸引,忍不住碰了碰那山石形状的香炉顶上那朵莲花峰纹样的篆香。
“你瞎碰什么呢?这香可得十两金一盘,碰坏了你赔得起吗?”香家年仅十二岁的三少爷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一把拍下他伸出去的手。
那时候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有,就是个宫女所生又不得宠的落魄皇子,就连香家这样的人家都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就知道跟在太子屁股后头,一看就是讨饭样。”少年人说话又狂又毒。
他垂下头,攥紧的拳头深处,指甲掐到肉里。
“三少爷,您脚底下踩的这花儿,二十两金一株,我是找您赔呢,还是告诉二奶奶去?”
直到今日想来,那声音仍犹如天籁,将他从那难堪羞愤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他抬起头,见到一个双手叉腰的绿衣少女,嘴上说着狠话,面上却笑得温婉如莲。
☆、第437章 绿梅再现
一 那三少爷跳起来,往脚底下看去,“叶秀玉你哄我呢,这么点小叶子,怎么就二十两金了?”
少女照旧眯眯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绿萼梅,姐姐我好不容易养了两年才长成这么一小株苗,算二十两金是友情价。”
三少爷一蹦老远,指了指宋谨,“你找他,我是看见他要碰那篆香才过来阻止的!”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剩下宋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被三少爷踩扁的几片小绿叶,又看向那少女,“你会种绿萼梅?这,怎么办?”
满紫禁城内只有太极殿外有一株绿萼梅,父皇整日里当宝贝似的,定是极其珍贵之物了。
少女眉眼弯如月,声音脆如铃:“我吓他的,这绿萼梅我们家好多呢。”
他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紫禁城里的宝贝,他们家竟然有很多?
少女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道:“秘密,这是杨陶姐姐教我种的,来我带你去看看。”
那是他第一次被绿萼梅的美所震撼,那温棚里早开的梅片片精致如玉,就如那少女的名讳,秀玉。
从那以后,他更加喜欢跟在宋渊身后去香家园子里,也喜欢将眼神停在秀玉身上。
可秀玉,秀玉的眼神总停在大哥身上。
他的眼神便黯了下去。
大哥,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什么都有的人?
后来,他长大了,受封了郡王,不再住在东宫的偏院里,有了自己的王府。
父皇为他指婚娶周家嫡长女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周家在京城里有小小的兵权,对他来说,这已经算不错的好处。
再后来,有个机会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犹豫,他抓住了。
他对香家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去死吧,都统统去死吧!
可没想到的是,叶家恐是怕受牵连,连夜遣散了婢仆,一夜之间从京城里消失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像绿萼梅一般的少女,也再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谁能想到,叶家竟然一直都在,且将钱庄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好!
宣德帝手有些发抖,他松开茶盏,将手缩回袖里。
“那你姑姑她,她还好吗?”他喉头似被沸水滚了几滚,终费力说出这句话。
叶鸿更加讶异:“我姑姑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宣德帝脑中“嗡”地一声。
他在宁玉凤搀扶下走出汇丰大门,耳中仍回响着叶鸿的声音:“勇戾太子出事当晚,姑姑和太子妃一向交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后来起事失败的消息传来,又拼死要送他们出城,后来,和太子妃一起死在追杀途中。”
宣德帝牙关不停打颤,身上发冷。
是他害了她,他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死!
她怎么那么傻呢,她是至死都还爱着大哥,所以才拼死去护那杨陶的吧?
她怎么能那么傻!
宣德帝有些恍惚地抬起眼来,正阳门大街上人流如织,这样的世界让他陌生得有些不真实。
一辆马车哒哒从门前跑过,清漆车厢窗畔竹帘卷起,他正好透窗看见里面一人的侧脸,浑身如雷击。
“拦下她!”宣德帝猛然一喊出声!
影卫的行动力极其迅速,几道人影闪电般冲往那马车,片刻间,那小跑的马车就被拦截停下。
那车夫吓得脸色惨白,还以为遇到当街打劫的,可这是天子门前呀,“你们,你们干什么?”
众卫看向宣德帝。
“车上是谁?”宣德帝举起手指,颤颤指向那车厢。
一影卫上前掀起那车帘,车厢里传来女眷的惊叫声。
一女子下了车,聘聘婷婷站到宣德帝跟前,盈盈一福礼,冷静却气愤道:“不知阁下何人,当街拦我张家马车作甚?”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脸,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是太恍惚了,才听到秀玉的消息,让他有些失神。
面前这小媳妇儿,鹅蛋脸,葱管鼻,侧面看起来,像极了杨陶,可杨陶怎么会还这么年轻?
宣德帝吁出一口气来,挥挥手,意兴阑珊转过身去。
宁玉凤上前,塞了两锭银到那少妇手里,皮笑肉不笑道:“抱歉,我们老爷认错人了,小嫂子慢走。”
那小媳妇儿接过银子,悻悻然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
忽宣德帝眼角余光扫到她怀里的花枝,瞳孔瞬间放大来,“等等。”
小媳妇儿又回转身,讥诮道:“这位老爷还没认清人吗?”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怀中的花枝:“你这绿萼梅,哪里来的?”
小媳妇儿低头看了看,“这个啊,街东头有个嫂子在卖花枝,可便宜了,二两银一束,听说可是皇宫里头的稀罕物呢,买回家过年供在菩萨跟前挺好。”
宣德帝还未听她把话讲话,拔腿就往东头走去。
珍贵如金玉的绿萼梅,二两银一束花枝!
除了杨陶,除了叶秀玉,还有谁能种出这样的花儿来?
还有谁?!
宣德帝走路跟飞似的,宁玉凤紧紧跟在身后,一面向后头护卫招手赶紧把马给牵过来。
“皇……老爷您请上马。”宁玉凤拽着缰绳过来。
宣德帝这才定定神,拉过马缰踩上脚蹬子,一上马就扬鞭,“驾!”,朝街东头跑去。
正阳门大街东头尽处,便是通惠河畔,是个花鸟市场。
冬日里卖万年青、金桔树的倒不少,卖红梅花枝儿、腊梅盆景的也有,哪儿有卖绿萼梅的人?
宣德帝策马打了两个圈儿,还是没找到人,仍不死心,还揪着人一个一个问。
宁玉凤见他走出汇丰后,神情就不太对,这一路就跟疯了似的,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到了这儿逢人便问:“那个卖绿萼梅的在哪儿?”
问遍了都没有。
宁玉凤皱起眉,怀疑他们是被那个小媳妇儿给耍了,要不然就是搞错了地方。
可皇上纠结这个干嘛?
“皇上!已经快晌午了,咱们先回去吧!”逮着个没人的地儿,宁玉凤压着嗓子苦口婆心劝。
宣德帝这回不再执着继续找了,跟丢魂儿似的默然点头,上了马。
宁玉凤见他脸色相当不好,一路也不敢开口相问他是中了什么邪,怎么见了一面汇丰的少东家就变成这样了。
“皇上,咱们回宫吧?”宁玉凤又劝道。
宣德帝心思飘来荡去,他也不知自己想抓住些什么,可方才那和杨陶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还有那绿萼梅,都让他觉得,杨陶没死!
他一咬牙,“去燕王府!”
☆、第438章 心中有鬼
一 宋珩与灵芝正用完午膳,听说门口有客,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宋珩迎出去见到宣德帝,大吃一惊跪地,“皇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臣不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宣德帝浅笑着摆摆手,扶他起来:“朕就是忽然想出来走走,想起还没到你府上看过,顺便来看看。”
宋珩将他领到清欢院花厅中,灵芝得知消息出来见过礼后,照例回避开去。
宣德帝心不在焉,扫了扫花厅内摆得满满当当的各色盆景,粉白相间的蝴蝶兰、碗口大开得正艳的山茶、喜庆一片的一品红,白花黄蕊的水仙,比起宫里头年节的装饰来,毫不逊色。
“你这儿鲜花不少啊?”宣德帝闲闲问着。
“是。”宋珩恭敬笑着:“王妃闲来无事,就爱种花弄草制香。”
宣德帝点点头:“倒是和你娘有几分像。”
宋珩略显遗憾,“我娘也会种花制香吗?我不太记得了。”
宣德帝微微一笑,“恩,那时你太小,你们宫里后园,有一大片温棚,都是你娘亲手种的花。”
宋珩故作恍然大悟,“好像是有这么个棚子,这么多年没人跟我提起,我倒是给忘了。”
宣德帝叹了口气,摆弄着手头小双送上的茶盏,“说起你娘,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宋珩摇摇头,垂下头去,“那天夜里我睡着了,醒来时她就不见了,我独自在一个村子里的破屋里头,身旁只有一个奶娘,奶娘说,我娘为了掩护我,将追兵引开,估计是活不了了。”
“你们没和你爹在一块儿?”其实宋珩刚进宫时,宣德帝就问过这些,可他还想再确认一下。
宋珩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几眼,照旧恭敬答道:“我们一出京就分开了。”
“那你可还记得,你娘身旁有个玉姨?”
宋珩眼中的疑惑更深,点点头:“秀玉姨?”
他眼眶有些泛红,“她在刚出京没多久,为了保护我,中了追兵的流箭,当场就没了。”
宣德帝得到他确认,心里“咯噔”一响。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若是你娘还在世,定会来找你的。”
宋珩抿着唇,抬起眸笑了笑,似在宽慰宣德帝的心:“虽然我爹娘都已过世,但皇叔您待我如此之好,他们若有在天之灵,也定会常去感谢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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