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心一颤,没来由咬紧了牙。
他只坐了两炷香的功夫,就从清欢院告别出来,又在宋珩陪同下,沿着梅林走了一圈,也没有绿萼梅的影子。
方才告辞出了门。
待他离开后,灵芝从里间垂花门出来,宋珩看着她柔柔一笑。
“是真怀疑上我了。”宋珩点了点桌上那原封不动,一口未沾的茶杯。
灵芝走到他身边,握紧他手,虽宋珩不说,但她也能知道,被迫在仇人面前回忆起过去的痛苦,是多么难受的事情。
“要小心些。”灵芝仰脸看着他。
宋珩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你放心,就这几日了。”
等回到承天门前,宣德帝抬起头来,在冬日的风里盯着那城门楼看了会儿,忽撇嘴一笑。
是了,他怕什么?
就算她杨陶还在,大哥还在,他怕什么?
他们又不知道是他告的密,更何况他如今才是这紫禁城的主人,这天下还有他怕的事儿?
话虽如此说,到了夜里,他仍是发起梦来。
先是梦见秀玉,还和小时候一般模样,说什么话都带着笑脸,盈盈看着他,那眼神就和看着大哥一样,笑里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本想欢喜地迎上去,谁知她笑着一开口就问:“听说是你杀的我呀?”
宣德帝的笑立时僵住,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秀玉仍旧笑着,拉着他往前跑去:“是么,那你跟我来看看。”
他又欢喜起来,去看绿萼梅么?
谁知她带着他跑到一片乱坟岗里,衰草黄土间,扑棱棱飞起一群黑鸦,露出一具没有头的尸体。
宣德帝变了脸色,一看身旁的秀玉,她仍旧那么笑得可亲:“那你看看,殿下的头去哪儿了?”
那尸体忽然就变成了宋渊,明明一颗头好好就在他脖子上,他仍严厉无比看着他:“景天,我的头去哪儿了?”
宣德帝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些扑跌在坟堆上,慌慌张张一面往后退,一面喊着:“是许绎,是许绎杀了你!”
宋渊咧着嘴一笑,露出森森一排白牙,意味深长看着他:“我都知道,是你。”
“不!不!不是我!”宣德帝一面喊,一面猛地坐直了身子。
“呼!”他吐出一口气,眼前的金绡帐,银鲛帘,软香迷蒙,这才是他熟悉的乾清宫,他终于回来了。
他正想开口喊人,忽耳畔想起一个声音,“景天,你醒啦?”
宣德帝猛地一转头,只见杨陶一身素衣,站在床畔,冷笑着看着他。
他浑身一哆嗦,“你,你没死?”
杨陶勾起一侧嘴:“你可曾见到过我的尸体?”
宣德帝说话开始打颤:”那你,那你为何一直不现身?”
杨陶冷笑着凑过来,悄声道:“因为我要亲手砍下你的头来!”
宣德帝吓得猛往床角缩去,身后却突然冒出个熟悉的声音,悲悲戚戚道:“景天,父亲不让我嫁你了,我们周家都是你害死的!”
宣德帝一转头,果然是皇后那张哭红了眼的脸,眼中像要瞪出血来:“你还我玙儿,你还我玙儿!”
周腾芳忽然带着宋玙也出现在他面前:“把他扔出去!让玙儿当皇帝!”
四周涌上来好多禁卫,拉的拉他手,扯的扯他脚,像要将他五马分尸一般,慌得他大声猛叫:“你们都滚开,滚!朕才是皇帝!”
“皇上?皇上?”庄青萱见怎么都喊不醒宣德帝,他闭着眼,脸色蜡黄,额上冷汗淋淋,双手也不知在空中抓舞着什么。
只好起身叫人唤了宁玉凤进来。
宁玉凤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被梦魇着了,伸出一只手指,按压在他脑门印堂中,真气透穴而入。
“皇上!”
宣德帝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
直到看清了身旁是宁玉凤和庄青萱,这回终于“呼”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第439章 明刀明枪
一 庄青萱扶着宣德帝坐起身,触手处凉凉一片,才知他满身中衣都已经湿透。
“这是什么时辰?”宣德帝看了眼外头泛着白的青光。
“回皇上,方四更天。”宁玉凤回道。
他见宣德帝眼露疑惑,又补了一句:“夜里又下雪了。”
宣德帝不再说话,接过宫女递上的热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见他要下榻,庄青萱亲自取了常袍来替他披上,柔声道:“皇上可要先更衣?”
宣德帝点点头,又对宁玉凤道:“你在外头候着,一会儿陪朕走走。”
宣德帝沐浴更衣完毕,披上紫貂大氅,戴上貂绒东珠眉勒,迈步出乾清宫殿门。
天边一道金光破云而来,映得朱墙白雪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宣德帝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让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为之一振。
这片宫殿无论晴雪雨雾,都美得让人惊心动魄,所以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全部都值得!
宁玉凤端着手跟在他身后,心里头惴惴不安。
皇上这几日情绪太过异常,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事。
宣德帝则在那恐惧的压力下异常坚定起来,不管杨陶还在不在,不管宋珩安分不安分,留不得了。
这是他面前最后一个钉子。
他踩着还未清扫的积雪,穿过宽阔的广场,往太极殿走去,径直来到那偏殿前。
院中那株绿萼梅亭亭玉立于雪中,莹莹绿瓣上托着轻雪,似翡翠白玉镶成的稀世珍宝。
宣德帝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指着那绿萼梅道:“把这树烧了。”
宁玉凤几疑自己听错了,微微抬起眼皮,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已经甩开袖袍往外走去,“烧得干净一些。”
宁玉凤回头看了看殿中几个小太监,个个都是一脸震惊难解之色。
这可是皇上最钟爱的一棵树,怎么忽然要烧了?!
宣德帝走出宫门,穿过夹道,踩着雪一步一步沿着朱红宫墙走过太极殿,走过交泰殿,走过坤宁宫,来到御花园。
他不出声,宁玉凤也不敢相问,就那么陪着他往前走。
走到日头已跳出地平线,悬在琉璃瓦檐间,宣德帝站到叠翠山的御风亭内,看着满目琼宫瑞雪,心头那口气终于渐渐舒畅起来。
不用执怀于旧事,他有后宫,他有天下,他有着这世间最尊贵的未来。
他目中闪着精光,沉声问宁玉凤:“若让你暗杀宋珩,有几分把握?”
宁玉凤已完全摸不准宣德帝的路数,沉吟着道:“听说燕王是会功夫的,但功夫深浅,老臣不知。”
宣德帝神色平静,“找几个影卫去试一下。”
他要一个人死,难道还不简单?
虽不能在明面上对宋珩动手,暗杀总可以吧?
就送你们一家人去阴曹地府团聚吧,宣德帝如此想着。
当日晌午,第一批派去的四个影卫,只有放风的那个回来了。
回报,另外三人刚翻进燕王府内就没了声息。
宣德帝瞳孔一缩,果然啊,燕王府内埋伏着高手?连影卫都折损了?
“那就等他出门时候动手。”
按例他每日都要来宫里哭临。
可燕王告病了!
消息传来时已是下晌,宣德帝捏紧了拳头。
他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宣德帝做出了这个结论。
影卫的刺杀不至于就把他给暴露出来,为掩饰身份,那几人特意扮作普通杀手模样,就算宋珩把他们身上翻遍,也翻不出和影卫相关的证据。
而这么些年,他有无数个可以杀掉宋珩的机会,可他都没动,那么以宋珩的角度来讲,不会一直都对他如此警惕才对。
那他为何突然会告病呢?
那他为何会突然看清自己的意图呢?
“派个太医去看看。”
你不是病了么?那我就请人好好给你看看病!
林太医回来覆命时正是日暮时分。
“燕王是什么病?”
“启禀皇上,燕王殿下偶感风寒,体虚头晕,高热不退,臣已给殿下用过九方退热散,暂时将热度退了下去。”
“哦?”宣德帝诧异地挑起了眉:“是真病了?”
林太医听他如此说,唬了一跳,忙跪下去:“回皇上,千真万确是病了,老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宣德帝点点头,林太医跟宋珩素日里并无来往,又是太医院的老人了,想来不至于和宋珩合谋起来欺瞒他,难道真就有这么巧?
待林太医退下,宣德帝仍是百思不得契机,在殿上背着手踱步。
“宁玉凤,你说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呢?”
宁玉凤有些为难,沉吟片刻方道:“臣不敢谬语,不过若要瞒过太医,显出高热的病症,对内力深厚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提前个把时辰,将内力练至耗神虚脱的状态,便会产生高热,这在修炼内心功法中,是一种需要警惕的走火入魔状态。听说燕王殿下是会功夫的,能有此本事的话,皇上还需更加小心此人!”
宣德帝仍是不相信宋珩病得有这么巧,宁愿相信宁玉凤这种说法,“提前个把时辰……”
他喃喃在口中念着,又踱步踱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掌拍在龙案上,“朝中,必有此人同党!否则,以他没权没势的本事,又如何能将朕的心意看得这么透?”
他这边刚对宋珩起疑,那边厢宋珩就称病了,他刚派太医过去,那边他就高热了!
若不是宫里有宋珩的人,他又怎么能恰恰好应付过去?
宁玉凤眉毛跳了一跳。
若还有同党,这就麻烦了。
日暮时分,送走林太医后,宋珩下床来沐浴更衣,整个人又恢复了正常。
他来到芝兰阁花厅暖炕上坐下,面前一张棋盘,对面坐着个儒雅清隽的中年人,正是许绎。
灵芝早晨刚采了一瓮覆在梅花上的新雪,在旁边守着红泥火炉,煮着姜枣桂花茶,香甜浓郁的桂花香将窗外的梅香都盖了过去。
在那日宣德帝回去之后,燕王府便进入全力戒严的状态,府中宗人府的人统统被控制起来,武林盟的精锐从秘道入府,和本身守在园子里的戏班子护卫会合,成为挡在燕王府四周的第一道屏障。
而在宋珩称病告退哭临之后,他与宣德帝之间的矛盾最后一层纱扯破,正式处于剑弩拔张的地步。
☆、第440章 同党是谁
一因此,对宋珩来说,林太医的到来,在他们预料之中,如今的宣德帝,可谓孤家寡人,失了周家和宋玙,又软禁了宋琰,对他们来说已不再那么可怕。
许绎点着棋盘上的棋子,“这是他手头能随时用起来的兵,直隶。”
他点了颗黑子,又在旁边放上一颗白子,“有安怀杨在,只要制住郭少勇就行,他和槿姝出手,应不在话下,也不会造成大的军中骚乱。”
宋珩点点头,“直隶那边从宋琰回来之后就早有准备,大营中至少有一半副将都换成了四叔的人。”
许绎颔首,又放上一颗黑子,“威胁最近的,西山大营,随时能接应宫中,我们必须保证,若一击不中,宋谨没有反噬之力。”
宋珩在他边上放上一颗白子,胸有成竹道:“邓叔坐阵,您可放心。他如今已是神枢营神机营两万人统领,就算与五千营的三万人正面对上,也有六成胜算。”
“嗯。”许绎捋一捋长须,“最好避免他们正面对上,钟岳那边还得防止军中有效忠宋谨的人作乱。”
“京外最大的两个隐患解决了,再来看京内。”
许绎手中又摆开几颗黑子。
……
灵芝煮好茶汤,不便打扰这二人,来到外头,绕过庑廊,来到一处通风的厢房内,拾掇摆在炕上风干的香泥。
“王妃。”小令帮着她将香泥翻边儿,不解地问道。
“既然王爷这边都准备好了,为何咱们还得干等着,不动手?”
大战在即,灵芝自然也没再隐瞒小令等人他们的计划。
灵芝轻轻吐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搓开一撮泛着黑光的香泥,“用武力,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
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波光粼粼,“王爷和我最大的心愿,一是替他爹复仇,二是替我爹正名。”
勇戾太子的仇,是必须要报的。
可若是杀了宋谨,武力夺宫,压制住局势不错,可事情的真相呢?谁去大白于天下?
由杀了宋谨的宋珩出面去说,勇戾太子当年是被自己这个亲弟弟出卖的,而背负卖主求荣之名的许绎,其实是卧薪尝胆为主复仇而来的!
这样的话谁会信?
大家只看到宣德帝收留了宋珩这个侄子,这个侄子却反手一刀将这个叔叔从皇位上砍下来。
史册留名,许绎也好,宋珩也好,留的都是污名。
事实的真相,曲直黑白,必须让后人看到!
灵芝继续对小令道:“所以我们要等一个机会。”
她手指松开,手头的香泥簌簌落下,眼中闪过寒光,“等宣德帝下罪己诏的机会。”
屋内许绎也提到这里,“其实,现在就动手,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是最好不过的。”
宋珩坚定地摇头,“我一定要等到腊月二十二。”
离腊月二十二,还有四日。
许绎半眯起眼久久看着他,摇了摇头,“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再在乎那些虚名,腊月二十二,必定是他防范最重的那日,不必冒着风险赌这一把。”
宋珩抿着唇正色:“爹,您的名声,许家的名声,必须正回来,就算是为了灵芝能光明正大的入谱,我们也要赌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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