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芳芳:“所以……”
“……所以,”顾关山低头写她的题,清淡地说:“所以我拒绝了他们,因为那些东西我就算没有他们,也迟早会拿到手里。”
实力,名声,无论是什么,该是顾关山的,她无论花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都会拿到手里头,靠自己的一双手,而不是靠什么身外的东西。
丁芳芳安静了一会儿,趴在顾关山旁边将手里的苹果啃完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天,丁芳芳丢了果核,终于冒出一句:“……行,那我就不操心你了,你多少也是个有人疼的主。”
顾关山将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她的马尾松松地绑着,眉眼洒脱,还是像个搞艺术的,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憔悴。
丁芳芳犹豫了一下,说:“你也多吃点东西吧,小心别垮了,离高中毕业还有快一年呢。”
顾关山嫌弃地说:“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夜空中繁星闪烁,凛凛大海静谧地冲刷着这座春天的城。
丁芳芳突然冒出一句:“他知道吗?”
顾关山一呆:“啊?”
丁芳芳指了指沈泽的位置,低声问:“沈泽。他知道这回事吗?”
第66章
顾关山安静了一下,问丁芳芳:“告诉他干嘛?”
“你做一件事情,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顾关山轻声道:“我不想让他有负罪感,觉得他拖累了我,我就是想让他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学习就可以了。”
丁芳芳那一瞬间几乎不能理解:“顾关山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如果没人知道,就算没干过?”
顾关山笑了起来:“法理上的疑罪从无?我当然知道,那就算没做过吧。”
丁芳芳:“……”
“你怎么会连法理都知道……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文不辣几的人……”丁芳芳小声说,“你爸妈虽然是傻逼,但你在他们身上沾染上的这种文人气太重了。”
顾关山怼她:“放屁,我这叫一颗温柔的女孩心。”
丁芳芳怼回去:“放狗屁,你这是把他当你女朋友宠。”
顾关山:“……”
顾关山看了看表,开始装书包,一边装一边道:“行,这话我爱听,我就是把他当我女朋友宠着——反正你别去他面前和他说什么有的没的,我没有刻意瞒着他,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过得有多操蛋,你如果让沈泽知道了,我第一个跟你急。”
丁芳芳好奇地问:“到底过得有多操蛋啊?”
顾关山不说话了,她把笔记本和速写本塞进自己的包里,濒临下课的时候班里躁动起来,沈泽突然喊道:“顾关山。”
他将耳机摘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对顾关山说:“你喊我做什么?”
顾关山顿了顿:“没怎么——”
然后顾关山笑了起来:“就是和你说一声,晚安而已。”
下课铃叮叮铃铃地响起,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丁芳芳拽了自己的包就跑,回去打一场名为抢夺热水资源的战争,顾关山只觉得她回去就要冒出一句‘大吉大利晚上吃鸡’……
她把自己的包慢吞吞地收拾好了,沈泽将自己的书包随便一装,教室里剩的人不多了,月光洒在大理石窗台上。
沈泽突然冒出一句:“晚什么安?”
顾关山一愣:“诶?”
“我巴不得你……”沈泽嗤地笑了起来:“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呢。”
顾关山噗嗤一声,放松地笑了出来:“你是流氓吧?”
早春的阳光洒了下来,顾关山在教室里趴着,模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看到了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甲缝隙仍卡着靛蓝色的颜料,看上去有点像是涂了指甲油。
三月末,樱花绽放,楼上的高三正在考第一次模拟考试,考试严格掐表并打铃,上午九点开考语文,两个半小时,连阅卷都是全部扫描进电脑,电脑阅卷的。
丁芳芳晃了晃她的肩膀,提醒她:“今天铃声都是按高考来的……你该去画室了。”
花朵之间飞过白蝴蝶,远山都是白的,犹如落了春雪。
“……这就到时间了。”顾关山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难受地伸了个懒腰:“……真讨厌啊……”
丁芳芳道:“你竟然也会有讨厌去画室的一天……”
“我不仅讨厌画室,”顾关山说:“我还讨厌那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同学呢,顺便再给你说个令你震惊的事情——”
丁芳芳:“嗯?”
“——我还在他们的中班里呢。”顾关山嗤地笑了起来:“我就像出不去了一样。”
丁芳芳:“……”
顾关山起来伸了个懒腰,背起自己的画板,向教室外走去。
丁芳芳震惊地跟了上去:“你还在他们的中等班?!”
“对。”顾关山说,“我的色彩太差了,人像也不行,出不去。”
丁芳芳:“……”
顾关山对她随意地一挥手:“我走了,再见。”
顾关山背着画板下楼,零零星星地有几个和她同去江北画室的艺术生跟上,在楼梯口喊她‘关山姐’,他们并排一起往下走。
丁芳芳目送着顾关山离去,一脸懵逼,只觉得这名为联考的考试肯定哪里有点问题,但是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又说不准。
画室外藤萝生长,绽出嫩绿的叶子,阳光将影子打在地上,顾关山看着自己面前的纸,发起了呆。
“发什么呆!”助教喝道:“色彩考试总共也就三个小时,哪里有时间给你们愣神儿?”
顾关山看着自己的调色板,有种说不出的茫然。
她进画室之前,觉得这一切都会再简单不过,画画对她而言几乎是像吃饭喝水睡觉一样自然的事情,但是当她真的走了进来,才意识到自己的短板。
助教走了过来,奇怪地问顾关山:“你颜色是不是铺的太深了?”
顾关山愣了愣:“还——还行吧——”
“明度可以低,亮度不行,我记得你不还是,拿了什么凤凰奖的人吗?为什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那助教奇怪地问:“——你进来的时候还有点美术基础呢。”
顾关山低下头,低声道:“……是另一个角度上的基础。”
助教摇了摇头,走了。
“别太自我。”助教一边走一边教育所有人:“你们既然坐在这里,就没什么特别的,也别觉得自己拿了个奖就了不起了。”
顾关山:“……”
助教说:“拿了个奖又怎么样?是联考会为了你改变规则还是校考会为了你改变规则?你大可以继续自创流派,能考上——清美?”他看向顾关山,嘲弄地问:“——你的志愿是清美对吧?……能考上算我输。”
顾关山咬了咬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伸手将那张纸揭了,贴了一张白纸。
陈南声在画室那头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整个画室都笑了。
为什么不好笑呢?那个狂妄的、尖锐的,用最冷淡的模样拒绝追求的顾关山,在十七岁的年纪拿了个凤凰金奖的顾关山——坐到静物前,竟然只有被羞辱的份。
——他们越嘲笑,顾关山拿笔的手越抖,调的颜色越乱,他们越笑,顾关山越是咬紧牙关,将眼泪憋在里面,撑起自己的脊背,却越觉得自己外强中干。
顾关山那一瞬间,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窘迫。
她那色彩画的差吗?并不差,顾关山的底子就在那里,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但是她所处的位置就是在走钢丝,哪怕再小的失误都会被放大一百倍,就像明星脸上长一个痘都会被挂去匿版讨论。
看到美人就挑着刺认为肯定是整了容,看到漂亮姑娘用个macbook就认为她有干爹——在戚风蛋糕里找着骨头,他们喜欢英雄狼狈滚落神坛,看仲永泯然众人,看美人沦落风尘,然后再重重踏上一脚:
“——不过如此!”他们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顾关山从来都不怕羞辱,那些羞辱过她的人——她的父亲母亲,和那些亲人,个个都比这些路人凶狠,她从那里挨过的刀把把都比这个尖锐,但是顾关山凭着一股狠劲和悍然,咬紧了牙,什么不是问题,从没有她过不去的坎儿。
——但是这个坎儿,她无能为力。
应试教育要的是一种磨灭个性的美,顾关山却是个极度自我为中心的人,她自我意识强盛又不愿退让,而那种强盛和傲气令她无法对这种教育低头。
可是画画不就是自我意识吗?她想。
美术最珍贵的就是个人的风格,照着画,画个差不多,这连小孩子都会,画个灰蒙蒙的东西又有多难?插画原画培训班三个月就能速成一个游戏公司员工出来,但是然后呢?
那个游戏公司员工能走到哪一步?
他能自成一派吗,他能走到哪里,他除了照着画之外还会做什么?
顾关山努力忍住自己的酸涩,她不是个会认输的人。
——撑过明年二月就好了,只要过了二月校考,一切都会结束了,那时候画画又会变得令人身心愉快,等六月结束就可以回到明天画室,和谭天向明老师一起玩色粉笔和油画颜料,可以在本子上给沈泽画小人了。
顾关山坐在太阳光里,屏蔽了外面的声音想,也就是十个月而已。
十个月而已,这么想想的话,高中实在是很短,但是也很长了。
凤凰奖并没有在顾关山的生活里激起太大的水花。
到了五月的时候,从六班到画室里,几乎已经没人记得顾关山曾经是个得过奖的人了。
五月绣球花姹紫嫣红,阳光钻了树缝,顾关山趁着中间的休息时间窝进高级班的教室里,抱着画板和柏晴她们聊天吹水。
柏晴好奇地问:“你以前那个画室闲下来都做什么啊?”
“我们很少闲下来……”顾关山想了想,“不过有时候会做点什么小游戏什么的,谭天老师最喜欢的是让我们一起画三分钟和五分钟的速写,你们做过吗?”
柏晴一愣:“三分钟速写?”
顾关山笑了起来:“国外比较流行的,很好玩!掐表三分钟,给你一支笔一张纸,你把你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只能画的非常潦草——毕竟三分钟嘛,所以非常考验你的总结能力。”
柏晴不无羡慕地说:“你们那画室好好玩啊……能遇到你们那样的老师,画画肯定可开心了。”
“是很开心的。”顾关山笑得眼睛弯弯:“等你高考完了,跟我一起去玩呀,他们说让我去当助教——但是没有工资。”
柏晴笑道:“好——”
顾关山跟着柏晴一起笑了起来。
她手机微微一震,顾关山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柏晴问:“是谁发的短信?”
顾关山掏出来看了看,她本来坐在绣球花的影子里,眉眼都懒洋洋的——她在自己的班级里神经永远都太过紧绷,来这个房间时就放松得像是一只被摸了肚皮的猫科动物。
但是顾关山看到那条短信时,脸色却微微变了一下,刹那浑身一僵。
柏晴意识到顾关山的脸色不太对劲,关切地问:“怎……怎么了?”
顾关山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我爸,让我现在去一趟车振国的办公室……”
“——他说他现在在那。”
第67章
阳光沿着窗棱落下,灰尘在空中漂浮,顾关山的脚印踩在斑驳的阳光上,她站在门前犹豫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可怕的决心,然后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她爸爸冷冷的声音:“进来。”
那句话由他来说其实不太合适,因为那是车振国的办公室,‘请进’不应该由顾远川开口,顾关山明显地听出她父亲的的不耐烦——甚至不耐烦保持最基本的礼貌了。
顾关山推门走了进去,车振国正和顾远川两个大杀器站在一个房间里,顾远川冷若冰霜地看了顾关山一眼,顾关山被他一看,那一瞬间,说真的,有点想死。
顾关山有点怕顾远川看不起她。
她手心出汗,战战兢兢地站在了两个人面前,阳光洒在前头,顾关山脑子里瞬间百转千回:怎么办才好?画成这个样子——这个样子。
就算顾远川现在站在这里,说“你别画了,跟我回去,以后学艺术这件事说都不要说”——她都无能为力,顾关山的一部分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要不然就跟着回去算了,现在回去学文化课还来得及。
但是另一部分,那个原原本本的顾关山却不愿意认输。
再屈辱也没关系,不要脸了也没关系——这是终究她想走,为此流血流汗的那条路。
顾关山咬了咬牙,抬起头望向坐在凳子上谈话的两个人。
车振国道:“你女儿不能说没有基础,但是各方面来说都非常不服从我们的管理,所以为了她的将来,我希望你们能在高三的时候让她去北京集训,我们这里无法帮助她考上清美。”
顾远川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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