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在哪里?”沈建军冰冷地问:“沈泽,你告诉我。”
沈泽咬着牙一言不发,沈建军抬起胳膊又是一条子!
鸡毛掸子抽人是很疼的,沈建军以前都留着三分力,怕打死了孩子,他抽一下问一句“你错在哪里”,他家的规矩是招了再视情节轻重继续揍,或者就此停手。
——以前小时候的沈泽从来撑不过三掸子,就吱哇乱叫着全招了。
但是十八岁的沈泽咬着牙关,双手扣在头顶,被抽得后背渗血,一绺子一道的全肿着,叠着,极为狰狞。沈建军心里拔凉拔凉的——沈泽得做了多差劲的事儿,才能在这里,像个孙子一样乖乖挨这么多揍?
沈建军做了最坏的打算,咬着牙问:“——沈泽,你做错了什么?”
沈泽咬紧了牙。
沈建军忍无可忍,震耳欲聋地怒吼:“沈泽你给我说——!”
……
那声怒吼终于让沈泽眨了眨眼。他哑着,咳嗽了一声。
他光着上身跪在那里,后背上几乎都不能看。沈泽忍得太狠了,嗓子里都是血味儿,汗水滑进伤口,疼得连肌肉都痉挛了起来。
“我啊……”沈泽沙哑道:
“……言而无信,言出不行,她一个女孩子都知道承诺之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愿意背弃我。我却要把那个誓言踩在脚底下。”
沈泽挺直了脊背,眼眶通红,说:
“她要留在国内,我要放她走。”
……
……
沈建军大半夜气都气死了。
养了个儿子实在是不省心,甚至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狗东西,也不知道顾家那姑娘是怎么养的,人家家里那小姑娘干什么什么像样,自家这破儿子——大半夜沈建军以为他把小姑娘始乱终弃了,差点儿脑溢血——如今颇为后悔揍儿子揍得太轻。
沈泽光着上身,后背上敷着条冰毛巾,坐在电脑前哑着嗓子问:“……爸,异国恋,挺难的吧。”
沈建军:“我没异国恋过。”
“……”
然后沈建军疑惑地问:“你说送她出国就送她出国?老顾同意吗?而且申请什么学校也没定。”
沈泽:“这你不用担心……她可热门了,那么好的学校都排队等着要她。”
沈建军又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心,问:“而且咱家里也不差钱,你想去就去嘛,为什么非得异国?想不开还是脑子有问题?”
沈泽咳嗽了一声,他嗓子里还是像有口血,一咳嗽整个后背都疼。
“我不能去。”沈泽说,“我成绩不行……英语也不行,你就算把我送去培训,我能考个雅思4.5都不错了,SAT更不用说,那个更完蛋。”
沈泽又咳嗽了一声:“我不能……让她在那么好的学校毕业,我却拖她后腿,拉低她的层次。”
“再说了,我也要有个将来……”沈泽喃喃道:“也要有个人生。”
沈建军没说话。
窗外台风席卷整个大地,窗户都被吹得疯狂震颤,玻璃窗外是个浓黑混沌的暴风暴雨夜。
沈建军叹了口气:“……算了。”
“我给你说明白。”沈建军平静地说:“在一段恋爱里,距离是非常可怕的东西,牵扯到异国恋的时候还会有时差,换句话说,不看好。”
沈泽没说话。
沈建军又说:“而且还会有更多的诱惑。”
“不只是会在那里遇到全新的人。”沈建军喝了口他的冬虫夏草茅台,惬意地眯起眼睛道:“——还有别的东西,另一种文化,另一种吸引。能粉碎一段恋情的东西有很多……第三者,金钱,家庭,不可抗力,时间……”
“其中,距离,是最钝刀子割肉的一个。”
沈泽沉默了很久,方低声道:“……我明白。”
灯光柔和地打在父子俩身上,沈建军那一瞬间,完全不能理解对面那个年青人。
他那一晚上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有很多,例如曾经皮猴子般的沈泽跪在他面前,任由自己将他抽了个半死,一点都没反抗。再例如沈泽的重点竟然是‘背弃誓言’。
但是那么多不懂的东西里头,这句“我明白”,是沈建军最不能理解的。
沈泽从小就是个独生子,他们夫妻俩脾气又好,会疼孩子,沈泽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拿不到就发会脾气,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东西朝外推?
沈建军收敛了些许,真诚道:
“她可能异国之后和你感情就淡了,也可能一毕业就留在国外了……”
他停了停,又挑明:“沈泽,你知道你这么做,你可能从此就和她没有交集了么?”
沈泽停顿了一下,在那个名为“愿望”的台风的,能摧毁一切的风声里头,沙哑地说:
“……我知道。”
第70章
顾关山揉着眼睛去上学,外面仍是风吹雨打的,天气灰暗,台风从他们市里的侧边擦了过去,满地落叶,花朵落了一地。
沈泽已经在教室,黑眼圈快长到鼻子了,不知道昨晚做了什么,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觉。
顾关山心想,这是个励志要考北大的人——把自己的早自习睡过去,像话吗?
虽然沈泽在奋起直追,进步也快,但当他把政史地和数学四个短板补上之后,语文和英语这两个却是一场持久战——而且非常不乐观。
语文和英语,是号称一个月不学就会退步明显,但是就算学三个月,也没啥显著进步的学科。
而早自习——就是语文英语的专场。
北大是什么概念?七百五十满分的高考,要考到六百七,才能从他们的低空飘过去。
低空飘过分数线是什么概念?
也就是说,考生就算考到六百七,也不敢报北大——当省内可以平行志愿的情况下,考生可能会从一批次录取中腾出一个名额给PKU,可如果省内是非平行志愿的话,考生保险起见,会把第一志愿留给下面的C9。
要满足670这条件,文综至少得考到二百七十多,数学不能扣超过十分,英语不能低于一百四,语文最差也得达到一百二——加起来才堪堪有个六百七,能上复旦了。
沈泽倒好,英语考到105的那天,跟顾关山翘了一下午的尾巴……
顾关山思及至此,心里一种这狗东西真不争气的怨念油然而生……然后她对着沈泽就拍了一巴掌!
沈泽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你……你真狠。”
顾关山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啊?”
“没……没事。”沈泽疼得话音发颤:“你早饭吃了吗?”
顾关山有点担心,坐在位置上回过头看他:“你怎么了?背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沈泽将他的语文书合上,伸手摸了摸顾关山的头发,柔和而温暖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顾关山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自己可能把沈泽打傻了。
课间里,沈泽看着自己的手机,顾关山在前面和丁芳芳打情骂俏,沈泽看了他们片刻,从通讯录里找出了顾远川的手机号。
他停了停,发了条短信:“顾叔叔,有时间么,我想和你谈谈。”
顾远川回复得很快:“这周六下午。”
沈泽停顿了一下,看向顾关山,顾关山坐在花的影子里面。
她和花与阳光是脱不开关系的,沈泽每次看到她都能联想出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
他戳了戳顾关山,问:“你有你以前画的东西吗?我想看一看。”
顾关山想都不想地从桌洞里掏出自己的素描本交给沈泽,沈泽坐在她身后翻了起来,她那个素描本画得已经很慢了——她这个学期摸鱼非常的少,素描本里面画着形形色色的人,只是用普通的4B铅笔画的,但是却都有着自己的灵魂。
她画破旧的机器人,画螺丝钉,画站在一辆80年代生锈福特旁的大叔,大叔的皮夹克磨损了,眼神沧桑地望向远方。
顾关山还画头上插着羽毛的法国贵妇,红唇艳丽,站在爬满花藤的阳台上,鸽子腾空飞起,她睥睨着草坪上的麻雀,带着一种轻蔑和不屑,看着平凡的众生。
顾关山的画面暗了,开始画人,画人的神态,从眼睛里刻画人的过去和苦楚,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故事在里头膨胀起来,像是她的心境。
沈泽将那个本子收了,看向顾关山,她和丁芳芳说话时眼睛里都是一种难言的惫色。
他第一次看到顾关山的时候,她神采飞扬,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自信。
沈泽不想让那种不可一世凋零,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顾关山。
沈泽熬了好几个夜,把她的作品集做了。
那并不难,沈泽的电脑上就有顾关山漫画的源文件,加上一部分从她的本子上扫描下来的铅笔马克笔的手绘,和顾关山以前发给他玩的几张正式彩稿——听说是什么合志的一部分,一份传说中的Portfolio就这么做了出来。
沈泽并没有什么设计功底,也没什么艺术细胞,他只能自己胡乱摸索。在背完当天的笔记整理完错题之后,沈泽就一个人开着灯到深夜,在电脑前折磨自己,面对着顾关山缤纷到炫目的稿子,他笨拙地排版,在下面写上日期和简单的介绍。
——这个如果让她来做,肯定会做得更漂亮,沈泽想。
他一开始的时候,每次将图片拖进PS,每次敲下键盘介绍这幅图片,都觉心头流血。
青紫的后背疼得钻心。他想着四年,想着他们的将来,他越是往后做,越是意识到——他在亲手送走那个顺尼罗河飘到他床前的婴儿。
那个婴儿在近一年前飘到了他的床前,沈泽爱她,将一腔柔情和铁骨交了出去,如今他又将那裹着树脂的篮子放回了河流。
沈泽在亲手送走,他的姑娘。
沈泽眼眶都熬得通红,将那份排版简单甚至简陋的代表作品集做完,他做到后面甚至麻木了,心里想顾关山看到这玩意绝对会找个小白脸跑路——沈泽认为自己是个24K的混账,正在作死的道路上狂奔,因为他还要找一个顾关山绝不会接受的盟友。
沈泽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进他以前和顾远川谈判的那个星巴克。
顾远川坐在沙发上,晚春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他平静地双腿交叠坐在那里,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文雅。
沈泽这次和他认真打了个招呼。
“顾叔叔好。”沈泽道。
顾远川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说:“你好。”
沈泽坐在了他的对面,将那嫩黄色的文件夹放在了黑桌子上。
顾远川不解地看向沈泽。
沈泽那天穿得也不甚正式,牛仔裤还卷了个裤腿,穿着一双耐克的高帮球鞋,就是坐姿和走路的样子不怎么自然,他僵硬地将那个文件夹推了过去。
顾远川敏锐地问:“你后背怎么了?”
沈泽说:“被揍的。”
顾远川了然地点了点头,沈泽一后背的又是青又是紫的道道,他已经伏着睡了一个星期,一部分紫色痕迹已经泛黄了。
“老沈脾气好。”顾远川嘲讽地说:“所以等到了现在才揍你。”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
沈泽没回答,顾远川将那透明的文件夹翻开了。里面装着一本厚度可观的A4大小的小册子,封面上就是一行字:
PORTFOLIO(代表作品集)
——GUANSHAN GU
顾远川没什么表情地一页页地翻了过去,顾关山是个非常喜欢用鹅黄色和草绿的人,那颜色非常有感染力,阳光映在铜版纸上,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都映得发亮。
他一页页地翻完,沈泽就沉默地坐在他的对面,顾远川看完,将那一本印刷物慢条斯理地放在了桌上。
顾远川嘲讽地问:“怎么给我这么个东西?我们公司现在设计师没有空缺,你把这个给我——没用。”
沈泽顿了顿,轻声道:“顾叔叔,你考虑过让关山出国吗?”
顾远川:“……”
顾远川终于坐直了身体,看着沈泽。
“我考虑过。”顾远川盯着沈泽道,“她根本不适合国内艺考这条路。但是她不愿意出去,说自己顶得住。我不会替她做决定了——但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沈泽艰难道:“……因为她不适合。”
“我那天去画室,”沈泽艰难地承认:“……看到她坐在画架前哭。”
顾远川:“……”
沈泽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三月,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有个伊利诺伊艺术学院的教授说关山的风格和他们学校十分契合,对她抛出了橄榄枝……关山为了我,拒绝了,说不能背弃我们说好的事情。”
顾远川没说话,望向沈泽。
沈泽道:“我一直觉得她顶得住,不就是一年吗,能有多累?……但是我发现不是,她能顶住所有的外界压力,却顶不住自己对自己的怀疑……”
“可她不该怀疑。”
沈泽难受地停顿了一下,道:
“虽然我说过一遍,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顾关山是我见过的,也是以后的人生里,所能见到的,最有才华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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