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了拳头,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车振国想了想,又道:“小顾,你说说看?说真的,我们也算这市里的老牌画室,养出不少优秀艺术生,去向都不错,我们都敢保证江南美院保底的。你女儿明明那么有底子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就总有些问题,为什么有问题吧,我们又说不明白……”
顾关山咬了咬牙。
她眼睫毛微微颤抖了起来,低下了头。
“问题我已经听过了,不服从管理——”顾远川接了话茬,“一下课就往别的班跑,心散,怎么画都不见进步?”
顾关山咬了咬嘴唇,眼睫毛微微颤抖,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顾远川慢条斯理道:“车老师您是来找我告状来了?还专程打电话叫了我一声。”
车振国微微一愣。
顾关山听了那句话,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爸爸的重点在于打扰了他的时间。
自从顾关山的父亲和沈泽聊过那次天,就再也没管过顾关山的学习:无论是文化课还是艺术,甚至到后面的获奖,顾父都只做到钱给够,别的一概不管,所有的事情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仿佛顾关山只是一个和他同姓的陌生人。
顾远川说:“开家长会,我可以理解。”
“我也理解你教一个孩子,教了半天都扶不到路上的愤怒——”顾远川平静地说,“我以前就是个老师,教个朽木不可雕的熊孩子,确实是让人挺生气的。”
车振国说:“家长您明白就——”
“但是,”顾远川嘲讽地道:“车老师,你别怪我说话不客气,我说的是‘朽木不可雕’的孩子。”
顾关山那一瞬间愣住了,阳光洒在地上,那两个成年人在地板上留了个剪影。
顾远川平平道:“这话我就给你挑明吧,顾关山这孩子我确实生的不好,没生出我们夫妇那种聪明劲儿,这么多年我逼她学习也逼明白了。——但是‘朽木’?算不上,老师如果教不好这种小孩,还是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花钱让她来你们画室的时候,她宁可被我拖着在地上揍,都一定要画画——”他说。
顾远川犹如在谈什么让他极为不快的事情,嘴唇抽了一下:“——我撕了她的本子,她还是要画画,宁可和一个毛头小子借电脑借设备,都要把她那个漫画画完。”
顾关山看着自己的父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最后呢?那个漫画拿了什么奖,你清楚。”顾远川望向车振国:“我把这样的孩子交给了你们,你们给了我什么答复?”
车振国强硬道:“这位家长,我问心无愧,我对她没有任何区别对待,是她扶不上墙——”
顾远川冷冷地说:“扶不上墙?那是因为本来就不是一滩烂泥。”
车振国态度软化了些许:“而且您这属于无理取闹,是个人都知道美术联考到了高三的阶段,最好要到当地去找一个画室,学他们那里的套路,没有比当地的画室更明白那个美院的套路的了——”
顾远川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他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文人气儿,却又带着一股混迹社会多年的,令人窒息的上位者的气息:“我没说不去北京。我答应了那个小毛孩,说到就要做到。”
他话锋一转,温和道:“——车老师,我是想笑话笑话你。”
他的语气极其和缓,却又带着小冰刀,顾关山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父亲动了怒。
“我读书的时候,朱教授告诉我们,当老师教不好自己的学生时,”顾远川似笑非笑地说:“——老师更要自省,也更要严以律己,严谨治学。他说为人师表重要的是一个表率的‘表’字,我深以为然,当了六年的老师,无时无刻不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车振国:“可我是——”
顾远川温文尔雅道:“——您是帮人过联考的老师,所以大可以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然后顾远川嘲讽地一笑,说:“车老师你倒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这么个人,心里想点什么就藏不住,一辈子悍惯了,见不得人用这种标准要求自己。”
“——高三集训的画室我会再去了解。顾关山,走了。”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车振国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看着刺儿头,顾关山在原地愣了一下神,也立即从里面跑了出去,跟上了自己的父亲。
顾远川出来之后走了几步,带着他女儿从画室里走了出来,在老街的一头站定。
晚春粉蓝的绣球花绽放,粉蓝粉紫的颜色一团团一簇簇,犹如水彩般染满了一整条街,春天五光十色,阳光温暖。
顾关山跟着自己的父亲往前走,走了几步,顾远川突然问:
“……画的不顺?”
顾关山难堪地点了点头。
她爸冷冰冰地道:“活该,这条路本来就难走,让你学文化课你为什么不学?”
顾关山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低头。
她爸:“……”
“前几天,”她爸冷冰冰地道:“我和一个学艺术的老同学谈了谈这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去路边的超市买了两支水,递给顾关山一支,那时候已经二十多度,绣球花和鸢尾开放的季节天气已经有些热,水却摸起来冰凉。
顾关山看着她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当初青春年少的样子,眼角爬上了细纹,也有些发胖,目光在眼镜后却仍然冰冷犀利,让人心生畏惧。
“他说国内读艺术也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但是前提是你得能撑过艺考。”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如果撑不过去——看你这模样也悬。”
顾关山咬紧了牙。
“……你有语言底子,所以可以联系一下中介,出国。”
她父亲想了想,又冷淡地道:“……一年五六十万而已,没必要留在国内受这种折腾。”
顾关山说:“……我不想。”
她并不想多解释,顾关山对她父亲太过了解,明白她的决定绝对当得起一句鄙夷至极的‘没出息的东西’。
事实上没人能理解那决定……大概真的不会有人。顾关山憔悴地捂住了头,对他说:“……爸。”
她爸拧开了那瓶水,问:“怎么了?”
“我……我顶得住。”顾关山低声道:“没有必要出国,你别担心我。”
她爸哼了一声。
顾关山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一些:“我实话实说,这种套路我习惯不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总归还是比马大,我再逼一下自己,证总能拿得到的……”
“拿……拿到证就好说了。”顾关山勉强地说:“我文化课成绩在艺术生里应该算很拔尖的,只要能拿到,我就能进。”
她爸:“……”
顾关山的父亲有些失望地看着她。
顾关山几乎都要不能呼吸了。
那感觉让人非常的陌生,她害怕她的父亲,却更害怕这种失望的目光。
那就像是在揭开顾关山的伤疤,把她最不堪的一部分拖出来,却又只投以一双失望的眼睛。
——你在我这里,反抗我这么多年,我们为此几乎恩断义绝,为的就是这么个将来?
那双眼睛是这样说的。
不是,不是——你看到的不是一切。顾关山难受地想,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呢,想打个脸怎么这么难呢?
不也是上美院吗?
虽然苟且了一些,但也是一个有保障的方法和选择,顾关山有着十全的把握,只是这方法不是一条能证明自己实力的道路。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连神父都会说“上帝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工作,但他仍会到达事成的彼岸”——连上帝都不是万能的,何况一个十七岁的顾关山?
能达到那个结果,不就够了吗?
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行,我回去给你调个班。”
顾关山抬头看向他。
“你那个老师不行,我该早点来。”他平淡地说:“我不懂美术都看得出。”
她爸爸顿了顿,鄙薄地道:“——用教‘垃圾’的方式教一个人,也不嫌自己身上散着垃圾味儿?”
顾关山:“我——”
顾远川摸了车钥匙,开了锁,那辆漆黑的商务奥迪滴地响了一声。
他打断了自己的女儿,说:“我想办法给你调个班,塞点钱也行怎么也行,反正把你换到高级班去——至少得换个老师。你先回学校上课吧。”
第68章
他们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突然忙了起来。
楼上的高三已经压抑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而他们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压抑的候补,江湖代代更替,沈泽的传说已经隐没在了高一新起之秀里面。
上一届的扛把子“学习去了”,他们说,一中不愧是一中,连沈泽那种刺儿头都能降得服服帖帖。
那时候的孩子们好像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知道真正降服沈泽的是未来。
何况沈泽还是原本的沈泽,校霸走到哪都仍沾着校霸的习气,五月中旬的下午,他和谢真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儿,校园的绣球花开得姹紫嫣红,晴空湛蓝,天气好得不像话。
谢真说:“沈泽,搁到以前,我们怎么可能在这种天上课?早翻出去了。”
沈泽深以为然,怀念地说:“学校旁边的桌球室估计很久没见我们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谢真瞬间热泪盈眶:“泽哥你打算翘课不!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念篮球场!我不想做五三了!”
沈泽立即道:“翘课好,翘课。这种天气老子才不窝在学校里呢,我感到自由在呼唤我!”
谢真感动地说:“走!我们下午就去周边街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你当了一个学期的好学生都不想念我们横行老城镇的日子吗?”
沈泽斩钉截铁道:“翘课,就这么定了。”
谢真一腔热泪:“走!我们也该放虎归山了!”
沈泽顿了顿,似乎醒了过来,奇怪地问:“等等谢真,谁和你放虎归山?”
谢真懵逼:“……???”
沈泽奇怪地看着谢真道:“我去给顾关山送午饭,和你有一毛钱关系。”
谢真:“……”
“姓顾的越来越不省心。”沈泽语气危险……
昔日的扛把子拧着眉头,犹如在说要去找什么人的晦气:“年纪一把了,连饭都不主动吃,找过他们画室的几个人,让他们吃饭的时候叫着她,她嫌711的盒饭又是什么红烧肉肉老又是什么地三鲜菜咸,要么就是便当米饭难吃,吃不下,就天天啃他们的饭团——而且还只啃一个馅儿的。惯得一身毛病。”
谢真:“……”
沈泽阴沉地问:“那我也不能逼着她吃吧?”
谢真不平地嘀咕:“都快二十的人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沈泽阴沉地,剜了他一眼……
谢真立刻撇清关系:“那我妈说的!和我没关系!——要我说顾关山也太瘦了,得好吃好喝的补着。”
沈泽欣慰道:“是吧,我也这么想。”
谢真忍着道:“……嗯。”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如果老师提问我,就说我中午打球受伤了,去医院,我去给她送饭。”
谢真忍了又忍:“……”
谢真说:“这你放心!我在学校呢,你毫无后顾之忧。”
……
中午午休,教室,大家都换上了夏季短袖,教室里弥漫着股男生打球的汗味。
丁芳芳低头做题,他们那角落空了一大半,李西出去问题了,她半天奇怪地抬起头,问:“咦?说起来姓沈的去哪了?”
谢真坐在姓沈的座位上,心塞地问丁芳芳:“……你觉得顾关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丁芳芳疑惑地用笔戳了戳脸,道:“以前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她和沈泽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她挺会调教人的。”
谢真:“……”
谢真义愤填膺:“……没错!红颜祸水!”
他又想了想,小声对丁芳芳道:“……别和她学哦。”
被姓顾的调教了个彻彻底底的沈泽从大众点评和微信的什么‘吃喝玩乐公众号’上看了半天,最后锁定了一家CBD的远近闻名的粥铺,那家粥香饭甜,连米饭都蒸得走心,粒粒又晶莹又剔透,更不用提他们家的招牌小碟了。
沈泽一身校服,在CBD和一群西装革履高跟鞋十公分能戳破氢气球的上班族挤了近四十分钟,那家店火爆至极,他好不容易排队买上了几样荤素搭配的菜,又挑了几只对虾和杂谷熬粥,想着让顾关山在晚上当成宵夜吃——那画室里有开水间,把这小纸碗粥在开水里烫一下就能入口了。
然后他又穿过CBD,一路走去了顾关山的画室。
沿路的花都开了,什么格桑花,绣球,将整个城市染成了缤纷的颜色,远山青翠,春阳煦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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