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亡?原来他们也知伤亡惨重,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斗鸡走狗呢?这么点小事非要惊动神机营,炮火不长眼,整整烧了一条街。”言澈随意翻了翻手中的案卷,抬手丢了过去,“叫他们自己看看,单是黑市内,就已经死了数十人,再算上附近受牵连的百姓,怎么说也有上百人,这还不算那些轻重伤人。”
温绍铭垂眸,林鸾将书页捏皱,屋内气氛渐渐冷了下来,一时无人应话。
“下回他们再这么吆五喝六的,直接轰出去,咱北镇抚司何时成了他们的能随意指手画脚的地方了。”言澈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瞧见温绍铭的窘态,才觉自己失言,眉眼一弯打趣道,“晚上的庆功宴,都准备得如何了?”
“啊?呃……”突如其来的问题叫温绍铭转不过弯,挠头支吾道,“应当差不离了。”
“都有什么余兴节目?”
“这个……”
见他为难,言澈笑着摆了摆手:“不如我来想一个,晚上就来场比试,笑到最后的那位可以说出一个心愿,只要力所能及,大伙一块帮他实现。”捏着下巴沉吟片刻,又坏笑着补充道:“我也参加。”
温绍铭倒吸口凉气,眼睛不自觉看向他身后缩着的纤瘦身影,在那人覆下的大片阴影中,某人捏书的手明显颤了颤。这……算是以权谋私吗?温绍铭不敢往下想,只应了声好便灰溜溜跑没影了。
云霞织锦,风逐月华。
戌时的梆子刚刚落下,戏子的嗓音就随之开转。咿咿呀呀,合着锣鼓铿锵,唱的正是戏班子新编排的兰陵王入阵曲。竖耳再听听,睁眼好好瞧瞧,此处并非勾栏瓦肆,而是威严赫赫的北镇抚司。
“他们……还真的将戏班子给请过来了啊!”林鸾瞪圆双眼,一揉再揉,不敢置信地看向言怀安,他正忙着同几位同知佥事推杯换盏,无暇关注台上。
“连最默守陈规父亲都晓得要放松,依我看,如今这锦衣卫里呀,就独剩阿鸾你一人古板不化啦。”言澈斜睨她一眼,扬起嘴角揶揄道,“就怕哪天一觉醒来,你就成了糟老头子……哦不,是老婆子。”
杏眼狠狠剜了他一记眼刀,提起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一敲,夹了块蹄髈自顾自啃起来。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言澈笑着朝她碗中又添了一块。
美食下肚,心情也就跟着好转,连带着瞧见那群猴崽子也顺眼许多。酒为过三巡,几个不胜酒力的已渐渐显出醉意,两颊灼火开始胡言乱语,什么欠钱不还呀,偷吃独食呀……平日里不敢当面直言的现在都借着酒劲一吐为快,嬉笑怒骂闹的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林鸾捧着蹄髈笑开了花,倏尔又想起了什么,停下嘴看着啃了一般的肥肉怔怔发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美味佳肴在手,她自然笑得开怀,可世上还有好些人一辈子连肉的滋味都不曾尝到过:“你可有赛掌柜的消息?”
言澈怔了半饷才开口:“自那日送她出城,亲眼瞧着她上船后,就再无消息了,倘若一路顺遂,眼下应已离开关中。”
林鸾眨了眨眼,纤长睫毛在眼睑下头淡开一抹阴影:“但愿如此。”
“现在物证在手,你打算如何行动?”
林鸾摇晃着手中酒杯,阖眼静静感受周遭热闹氛围,许久才轻叹口气:“再缓缓吧,毕竟事关重大,牵连太多,若是准备不周全只怕会打草惊蛇。机会本就渺茫,必须一击而中。”酒气上头,她皱眉揉了揉额角继续道:“至少要先弄清楚,他的动机为何?父亲生前为人磊落,与商弋交往更少,我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有何理由要害我一家?”
指控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对着天下人指摘先皇的过错会是如何下场?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细想。
夜风转落,吹散些许酒气,叫她恍然打了个激灵,一个冷字尚未出口,身侧探来的大手已携着温热悄然覆在了她手背之上:“有我在,别怕。”
觥筹交错,喧嚣嘈杂中,唯有这一处角落依旧静谧,像是凝固了她所有美好梦境,即便外头风雨大作,也永远侵蚀不到这方天地。
只因这简单五个字,浮云般盘踞于心的烦忧霎时消弭,林鸾嘴角微微上扬,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心意相通。
玉指修长,骨节匀称,握住她手时,力道正好,轻一分则疏离,重一丝则桎梏。即将到来的风雨或许会将她咀嚼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可是只要有他在,同她并肩携手而立,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就算被世人唾弃,至少还有他能依靠,至始至终,不离不弃。
不远处,几个猢狲此时已摩拳擦掌活动筋骨,为接下来的比试做准备。台上青衣已唱至高·潮,邙山大捷,兰陵王于鲜花簇拥下凯旋,鼓点张扬洒脱,闻者皆身临其境,好似真的亲眼瞧见了那一代英雄的飒爽英姿。
几个眼尖的瞧出这头味道,互相递了个眼色便张开笑脸捧着酒杯排队过来敬酒。
“恭喜林头儿,一眼就识破了那群龟孙的藏身之处,为我们开了个好头!”
“是呀是呀,要不是林头儿慧眼,只怕三日后等来的不是什么庆功宴,而是我们的送丧酒了。”
“来来来,头儿,我先敬你一杯。”
“诶诶诶!懂不懂规矩,明明是我先来的,应该我先敬才对!”
林鸾嘴角扯得抽搐,心中暗骂,明明是两人的功劳,怎么到最后就成她一人力挽狂澜了?望着眼前层层交错的酒杯,林鸾只觉背脊泛凉。
“你们林头儿酒量不行,我替她干了!”言澈笑着斟满一杯酒仰尽,举着空酒杯向大家示意。
“好!”猢狲们对他这英雄救美的举动肃然起敬,纷纷鼓掌,不甘示弱地喝尽杯中醴酒。
倒也有那好事的,坏笑着又斟满一杯凑了上去,拿手肘推了推言澈,朝林鸾挤眉弄眼:“言头儿,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见言澈耸耸肩,不置可否,那人又凑近了几分:“您就一百个放心!偷偷告诉我,我绝不外传。”
言澈长臂一扬,搭在他肩头:“若是一会比武你能胜过我,我就告诉你。”
“嘿嘿嘿,那……那还是算了吧。”看言澈笑得灿烂,那人知道他并非在同自己说笑,滚了滚喉头赶忙闭嘴不敢多言。
台上戏曲正浓,台下兴致犹高,灯火煌煌赛星辰,清歌旖旎入九霄,最是人间逍遥畅快之时。
“诶?怎么不见那姓赵的孙子过来,听说他这次的功劳也不小,快赶上咱林头儿了。”猴崽子甲边说边探头张望。
“呸呸呸,这大喜日子提他作甚!扫不扫兴?”猴崽子乙朝他翻了个白眼。
“估计又病到在哪个小娘子的床上了。”
荤段子一开,大家伙都跟着朗声大笑起来,吵嚷着要再喝上几盅。
突有一人回过神来,昂首正好瞧见大门口涌进来一群人,乌央乌央将这处围成圈。使劲眨巴双眼,待瞧清领头之人后,酒意瞬间散了大半:“我的个乖乖,说曹操曹操到呀。”
众人皆茫然望向这群不速之客,一时间鸦雀无声。赵乾将脖子仰得老高,显然很满意此刻大家伙对他的关注,迈开八字步趾高气扬地穿过人群,径直来到林鸾面前,举起手中明黄物什,斜眼睥睨道:
“皇上有旨,北镇抚司林鸾,假公济私,勾结冥火教意图不轨,事情败露后又放走冥火教主赛雪心,有负皇恩,即刻褫夺其总旗官职,收押诏狱。”
绘着八仙过海图的灯罩被人取下,一只飞蛾猛然发力向着那橘色光点飞扑而去,火苗瞬时窜高,一口将那羸弱身子吞入腹中,待啃噬殆尽之后又恢复惯常平静。风过无痕,无人知晓。
戏台之上,青衣戏子还在咿呀吟唱,肩胛上带着镣铐枷锁,玉指托着杯盏,悲愤交织,如泣如诉,原是演到了兰陵王屡建战功后,遭北齐后主高纬猜忌,含冤饮下鸩酒那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今天补个肥的!
☆、愁云淡
北镇抚司诏狱内,窄小的一方监牢,潮湿灰暗。
夜已深,窗外只透进来半寸清冷月光,一室暗淡。门被打开,小狱卒垂首诚惶诚恐地送来灯盏,豆大的黄点在室内淡开一团跳动的光,忽明忽灭,勉强赶走了里头的阴暗。转身离开之际,他偷偷抬起眼皮,借着微光瞄了眼坐在矮床上的人。
那人面容沉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唐突之举,只仰头望着那扇又高又窄的窗户,静得出奇,像是化作了一尊无喜无怒的石像。依稀光芒晕在她柔美的侧脸上,烟水一般朦胧。
小狱卒痴了片刻,咽了咽口水,赶在心头悸动烧至面颊上前匆匆垂眸小跑了出去,待跑至拐角处才缓下步子淡定走着,转弯前又深深看了眼那牢门方向。
唉,多好的姑娘,怎就来这了呢?
刚转过弯,脚下似踩着了一柔软突起物什,小狱卒愣了愣,呆呆地抬头,瞧清来人身上穿着的那身腥红华服,嘴巴张大;又呆呆地将视线往上挪去,对上尖脸上一双毒蛇般阴冷的细眼,他的双眼也跟着瞪圆了半圈;继而又干滚了滚喉头,呆呆地挪开自己的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的该死!无意冲撞了大人,求大人饶命,放过小的!”
小夏脸黑了几分,盯着下头颤抖的身子沉沉喘出一口气,挑了挑眼锋冷哼道:“既然走路不长眼,那这两黑珠子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了,倒不如送来予我当弹珠玩儿。”
后头跟着的小厮会意,二话不说直接上前拽着他的头发将那冒失鬼拖了出去,全然不顾他的哀嚎挣扎。
这是小夏第二次奉旨进诏狱探人,上次他只是个小跟班,而这回他却翻身做了领头。喜悦之情自是不用说,可烦恼也同样掩盖不住。
起初只当这是个肥差,只要办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日子就不远了,可大喜过后沉下心来细想,又觉此事并不简单。那日,皇上将林总旗的案子委任于他,说“务必叫朕满意”,可……究竟如何才能令他满意?这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皇上到底想把这丫头如何?
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为什么不直接明旨示意,作何要绕弯子把人送进诏狱里晾着?
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为什么不叫姓言的那两父子去办,说不定明天就能放人,何必非要将他扯进来?
隔着铁栏,小夏皱眉瞧着里头那抹纤瘦身影,做出一副牙痛的模样。
“林姑娘,你可知罪?”
尖锐冷淡的声音在阴暗牢狱中显得更加可怖,久久不见那人回话,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
小夏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发作:“姑娘应当比我清楚这诏狱意味着什么?消极抵抗只怕会引火烧身,倒不如从实招来,兴许还能得个宽大处理。”
石子丢进深潭,却连一星半点的涟漪都不曾撩起。
“你哥哥的事儿,无需我提醒你吧?”小夏的脸又黑了几分,“皇上已经知晓你同那伙贼人的关系了,你若是不说点什么,就不怕……”
“与我无关。”矮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偏侧过头,面上懒懒满是厌倦,轻巧吐出四个字之后又转了回去,继续赏她的月色。
本想给她条生路,容她辩解几句,她竟不识好歹?只一瞬,小夏脸色就铁青下来,胸口腾起的火苗足以将眼前这人烧成灰烬,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最好如此。”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
他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个位子,无人再敢随意小觑欺侮他,今日倒好,顺水人情没做成,反倒徒惹了一身骚。怒意叫嚣着让他赶紧将这丫头一刀捅了,可理智却死拽着缰绳不让他冲动。圣心难测,他可不能行将踏错一步。
“夏公公,这是您要的东西。”刚出狱门口,小厮便双手恭敬捧上一楠木方托,墨色绸布中淋淋躺着一对珠子,血迹尚未干涸,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像是在咆哮咒骂。
腥臭味传来,小夏不由蹙眉,抬手挡在鼻前。瞥见台阶下头正躲着一条脏兮兮的干瘦小狗,接过托盘随手将里头的东西扬了过去:“送你了。”
诏狱中没有更漏时刻,林鸾也不会瞧星象算时辰,就这么双手抱膝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后背一阵酸疼,便倚着墙靠了会,直到门外落钥声响起她才回神。
橘黄色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灯笼纸,照亮了整间牢房。林鸾一时无法适应,抬手挡在眼前,顺着指缝看向来人。微胖的圆脸,高扬的脖子,还有一张嘲讽的笑脸,林鸾忍不住扬起嘴角,今夜的诏狱,可真热闹呀。
“哟,这不是林总旗吗?如今换个环境,我险些没认出来。”赵乾抖动右腿,话语间满是讥讽。
“拖您的福。”林鸾伸了个懒腰,继续倚在墙上并不睬他。
“呀,这个这个,我爹他常说,这为官者呀,要多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只有换个位子切身去感受,才能懂得民间疾苦,生活不易,也才能当好这个官儿。林总旗您这番诏狱经历,定能助您官运亨通啊!”赵乾一笑,脸上横肉都跟着堆叠到一块,右手敲在左手手心上恍然大悟,“哦不对不对不对,你瞧我这记性,如今你已经不是咱北镇抚司的总旗,该改口了,是不是呀,逆党林氏。”
逆党林氏。
四个字仿佛藏着千斤重量,蛮横砸向林鸾头顶,沉甸甸压在她胸口,叫她喘不上气。
五年前,同样的阴暗牢房,同样的欲加之罪,同样的肮脏称呼都一并压在她的肩上,林鸾面上虽不显,可置在膝上的双手已紧紧团成拳,指甲嵌进掌心,丝丝痛意叫她清醒。
抬头环顾四周,嘴角隐隐挑高。冰冷的墙面无言伫立,高而小的铁窗于寒风中颤抖,破旧的衾被弥散陈年朽霉味,原来她挣扎兜转了五年,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因那人一念猜忌,她便万劫不复。逆党林氏,如同一声四字魔咒,最简洁也最毒辣,她终归摆脱不了。
赵乾的耐心有限,一通白话后早已是口干舌燥,却始终不见林鸾有丝毫反应,初来时的好心情渐渐被消磨殆尽,狠厉着一双眼誓死要寻出点破绽来,直要将她身上看出个洞。
许是狱中光线欠缺,清减了林鸾身上大半锐气。她本就生得清秀,如今蜷缩在一隅破败矮床上,更添了几分娇弱,反倒勾起了赵乾的兴致。横肉又堆挤到一处,鼠眼中绿光炯炯,淫·笑着搓手往前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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