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赵乾右后方,视线错开言澈,刚好瞧见林鸾半抹侧影,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从顶上玄色兜帽到娇俏鼻尖,再到那双相互绞着的双手,眉头微微蹙起。月色迷离,他又往前挪了半寸,想再看清楚些,面前的言澈却已微挪动身子挡在他面前。
“是小的失礼了。”
言澈并不接话,夜长梦多,俯身回礼直截了当道:“更深露重,恕在下失陪了。”
朝后头使了个眼色便调转步子绕开他们朝另一头走去,林鸾会意,垂首跟在他身后匆忙离去。
“敢问言总旗,你身后那位姑娘是何许人?”阿泽也懒得继续虚与委蛇,单刀直入问道。
“只是府上的一个婢女罢了,原是林总旗身边的,今夜我带她来这给林总旗送些衣物。”言澈耸耸肩,回答得干脆。
“哼,她已经不是什么总旗了。”赵乾弹了弹指甲缝里的灰嘲讽道。
“恕小的唐突,敢问姑娘芳名为何?”阿泽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继续发问,目光深邃,直直看向林鸾,同这静谧的夜色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小夕。”林鸾自知躲闪不过,对着他敛衽行礼,压着嗓子细细吐出两个字,故意透出几分怯懦。
“既要行礼,为何还要披着兜帽,就不怕赵国公世子责备你无礼么?”阿泽的声音渐渐冷下。
突如其来的尊重叫赵乾很是受用,叉着腰嚷道:“啊,对呀!你就不怕本世子治你的罪!”
“哼,我们言府上的人何时轮得到你来治罪?”言澈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扭头看向阿泽,“她受了点风寒,抵不住这寒夜冷风,我便准她在外头多套件斗篷,还望公公见谅。”
赵乾吃瘪,刚想还嘴却又被阿泽抢了白:“言总旗怜香惜玉,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小的斗胆过问一句,长公主府上的婢女,莫非都精通武艺不成?”
言澈眉心川字高高挂起,反复咀嚼其中意味。
“若是寻常婢女,粗使活计做多了,茧子大多覆在指尖指根处,为何姑娘的茧子却长到了虎口那呢?”
言澈心头登时咯噔了一下,想辩白几句,阿泽却并不给他机会。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拽住林鸾的手,眸色森冷直要从她身上剜下几两肉来:“小的说的可对?林姑娘。”
就好像有颗火星子无意吹落在原野之上,借由东风之力,顷刻间便熊熊了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言澈想也没想,直接飞起一脚踢来。阿泽虽长得瘦弱,可反应却异常灵敏,一个闪身就轻巧躲了过去。林鸾趁他分心,抬手劈向他手腕,一把将自己的左手抽了回来,倒退几步,与言澈并肩而立。兜帽随之落下,露出那张清丽的芙蓉面。
“什么!?林鸾!”赵乾一下蹿起老高,挥舞着手叫嚷道,“快来人啊!有人逃狱啦!快来人啊!”
守门的几个小吏一时反应不及,闻言赶紧拔出刀来,却不知该对准谁,茫然看了一圈,霎时脖上酸疼,周围也跟着黑了下去。
温绍铭撤回弯曲的手,一把抢过他们手中的绣春刀丢给言澈:“快走!”
“嘿,姓温的你到底帮谁啊!”赵乾撸起袖子吼道,却被温绍铭一记厉色眼刀生生吓了回去,躲到门柱后头怯怯嘟囔,“你你你别乱来啊,否则我娘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你温家。”
阿泽白了他一眼,自袖口掏出两柄匕首握在手中,伏下身子冲他们摆开架势:“我还是奉劝几位莫要再做无畏挣扎,弄出什么伤亡来可不是玩的。”
言澈也不甘示弱,提刀正面迎了上去,墨色中只见三道寒光交错更迭,速度之快,肉眼难辨,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林鸾想上去帮忙,奈何无刀剑傍身,袖箭也在入狱前被收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钟鼓骤响,原是那赵乾趁乱跑去搬救兵了,绯色烟火弹炸响天际,似地狱来的死亡判决,一下便揪紧了他们的心。红烟信号一出,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北镇抚司内所有当值锦衣卫就都会赶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走!”温绍铭咬了咬下唇,提刀挡在言澈面前,将阿泽所有的招式截了过来。
言澈怔了半饷,对他郑重点头,拉起林鸾的手朝着大门方向飞奔而去。
月华倾泻,将二人脚下的路映照得分外明亮,生怕他们一时着急跑错方向一般。绕过九曲走廊,穿过道道拱门,鼓声震天,声声催命。
林鸾能感觉到不远处渐渐团聚过来的队列,步调整齐,出手利落,那是她昔日精心栽培出来,曾并肩作战的同伴,可眼下他们却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重门就在眼前,只要大步跨过去,他们便可逃脱生天。殷红纸灯笼灼灼悬在半空,上头的“锦”字笔力遒劲,纵使在迷蒙夜色中,亦不改起赫然威严。
方正门框内,红光忽明忽灭,勾勒出其中一岸然身影。肃萧寒夜中,那人迎风而立,身形健朗如松柏,不怒自威。右下方银光森然,映衬出他一双凌厉眉眼。
夜风挑起他的衣摆,戏耍完后,又悠然绕到他们逐渐放缓最后终于停下的步子上,徘徊着久久不肯离去。
“父,父亲……”
林鸾从不信命,可她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很爱同她开玩笑,就像前些日子将哥哥送回又夺走,就像现在让曾经最疼她的言怀安提刀站在自己面前。
“住口!你这个逆子!”言怀安站在门后阴影中,让人分辨不出他的神色,可语气中的愠色已将他的立场选择暴露无遗。
沉默如冷水浸月,徐徐泅满三人周围。鼓声越加急促,听得林鸾耳中嗡嗡作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言怀安。
那是父亲身前的至交好友,是林家落难后唯一一个肯出手帮她的人。五年光景,他将自己当做亲女儿来疼惜关爱,她也曾视他如父,平日里对他的尊敬孝顺也并不比言澈少。许是时间磨人,她似乎忘却了一些事情,又或许只是她有意回避。这个人,也曾是将林家推入万丈深渊的黑手之一。
五年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再次拿刀尖对准自己。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言澈抿紧下唇,不愿抬头看他,“正因为孩儿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所以才更要如此。”
言怀安提步走出阴影范围,月光刚好照清他阴沉的面容:“那你倒是说说,你该干什么。”
鼓声间歇,想是里头的人马已召集完备,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言澈攥紧拳头,撩开下摆对着他跪下叩首,再抬眼,已是满目坚决:“孩儿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对世间黑白是非耳濡目染,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孩儿相信,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有些事即便当时被错判,可终会有昭雪的一日,孩儿不愿因一时的怯懦而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选择,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初心!”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伴着清风朗月,撞进言怀安心底。
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回,身后的脚步声已越发靠近,密集低沉地敲击着地面。言澈拿余光斜了眼后方,莫名的悲凉酸涩涨满胸膛,周身气力被渐渐抽离。原来到最后,终归还是徒劳。他从不惧死亡牺牲,只是在离成功最近的地方骤然倒下,他却是心有不甘。
恍惚间,身前突然照下一方阴影,茫然抬头,青须环颌,眸色深沉,原是言怀安。
“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就算刀斧加身也要硬扛着走下去。”
突如其来的转变叫言澈和林鸾有些错愕,怔怔看向言怀安。他却只做不知,提刀绕过二人身边径直向后走去:“走吧,这里的事有我,而外头的那些,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夜风凛凛,衣袖翩翩,衬得他如踏月踩云一般从容坚定。
言澈如梦初醒,强压住心头不断涌上的热潮,朝他再次叩首:“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楚歌环
秋末冬初的阳光懒懒耷拉在道旁光秃的枝丫上,瞧着虽冷清了些,可比起盛夏要来得更加平易近人,叫人心里头舒坦。
节气变换,忽冷忽热,最是容易发病,着寒的人忧愁,医馆药铺的大夫却乐开了花,双眼直勾勾盯着外头排长队的病人,仿佛见到了一摞摞小金鱼儿,就差把脸贴上去。
东街仁安堂作为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药房便是这一典型。内里七八十个药柜一字排开,十几位抓药的伙计眼下都手不离杆秤,忙得不可开交。嘈杂声伴着浓郁药香,反倒叫人有些恹恹困倦。
一瘦小少年郎好不容易从店内挤出来,扶正头顶上的斗笠,将罩下的黑纱整理妥当,左右张望了会儿,见无人注意这次松下口气,兀自走到树下等人。
午时刚过,还未到东街最热闹的时候,就连杂耍的艺人也不见一个。十字叉路口边上,几个赶大车的糙汉凑到一块,仰躺在车板上歇晌。
“嘿嘿嘿,都听说了吗?”车轱辘噔噔转来,一身着棉坎肩的小伙拉着车朝这头跑来,脸上满是兴奋,“昨儿有人逃狱啦!逃的呀,还是那大名鼎鼎的诏狱!”
原本蔫头蔫脑的几人瞬间坐直,像是饿狗瞧见肉骨头,摇晃着尾巴就扑了上去,就连树下少年也忍不住往这头凑了凑。
“你们猜,这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是谁?”小伙拿汗巾擦了擦脸,话说到一半就自顾自喝水去了。
“难不成,是你亲戚?”有人看不惯他这卖关子的做派,故意揶揄道。
果不其然,笑声排山倒海般乍响,小伙子差点被水呛死,涨红一张脸推搡那人:“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别搁这添乱!”
“那你倒是快说呀!那人到底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们!”小伙一手指天一手叉腰,献宝似地嚷道,“就是那天下第一女锦衣卫,林鸾!”
周围人面面相觑,一位年纪稍长的大汉诧异道:“就是那个勾结冥火教的逆党?了不得了不得,怎么叫她给逃出来了!那岂不是要翻天了!”
“诶!你就把心揣肚里头去,这天呐,翻不了!”小伙连连摆手,“海捕的文书已经批下来了,估摸着明儿这京城大街小巷就全能给挂满咯。只要一逮回去呀,那就直接推到菜市口咔嚓!”边说边比了个劈手的动作。
众人越听越兴奋,凑上前或坐或站,将那人团团围了三圈,才几个弹指的功夫,大树下就只剩那顶黑纱斗笠和几辆孤零零的板车。
“不对呀,我咋听说这林姑娘乃是个忠心不二的主,年前那起挖心杀人的怪案,就是叫她给破了的,还有那顺天首盗,也是她亲手逮到的。”
“嗨,这有什么,不就是藏得深了些吗,不然能唬住谁呀!咱皇上这么英明,不也给她蒙过去了吗?”
“唉,可惜了,当初那林家兄妹多么厉害,京城里人人都夸,说是有什么什么……宰执之才,抄家后就剩了这么个独苗,如今也完咯。”
“哟哟哟,瞧你这腻歪样儿,他林家有啥好可惜的,那就是一耗子窝!早该死绝了!不然也没现在这档子破事儿!”
说的人义愤填膺,听的人也被他自然带动,一时间竟形成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唾沫星子横飞,热闹异常,与树下的冷清截然相反。
“不过话说回来,这恶女到底是咋逃出来的?那诏狱不是出了名的牢靠吗?”
原本叽叽呱呱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答不上来,最后还是那坎肩小伙站出来,一脸春风得意:“就是她那老相好的,言家那长子言澈,在外头帮衬,将她救了出来。”
“啊?!这这这算个怎么回事儿呀?言家老爷子,那不是锦衣卫当事儿的主么,怎么,怎么……”
“谁说不是呀,这言家公子也算是个痴情的种,人家明明不愿搭理他,他还上杆子倒贴,最后还闹了这么一出,”小伙捶胸顿足哀怨一通,“他算是深情了,可他家老爷子就被他给害惨了。”
众人屏住呼吸,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这回就连树下那顶斗笠也朝那头挪了挪步子。
“皇上听说这事后,那是勃然大怒啊!直接下旨革了老爷子的职,把他赶回府里闭门思过去啦!”
……
阳光被枝丫裁剪得细碎,斑驳洒满一地。林鸾站久了觉着腿疼,后退几步倚在树干上,透过薄纱茫然抬头望去。金乌晃眼的色泽被薄纱过滤掉,只剩惨淡的冷色映在她眸中。寒气同那无形的利针一样点点错错刺肌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所有的苦难,其根源都在于她。
“走吧,薛伯伯还急等着用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道阴影,帮她挡去那纷扰的闲言碎语。
林鸾抿紧双唇,用一种轻到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艰难应道:“好。”
走出树荫,阳光正顶在头上,流言被抛诸身后,而他,就在自己身边。
论此时,最头疼的莫过于小夏。
案子刚交到他手里没两天,他都还来不及好好审问上一遍,这犯人就跑没影了。城中流言四起,外头好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大家面上虽不说什么,可内里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的心思一个比一个重。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白釉纹瓣茶盏应声落地,同周遭浅青色的茶水一道壮烈牺牲。
“什么叫人跑了!怎么跑的!怎么就跑了!啊!”小夏一脚踹开身旁跪着的小厮,喘着粗气在屋内绕了又绕,“说话呀!你难不成是死的吗!”
小厮赶紧爬回来跪好,结结巴巴回答道:“昨昨昨夜,言总旗带着个丫头进诏狱,想把林氏换出来,结果刚好被赵国公世子撞破,一番打斗后,还是叫他们给跑了。”
“那言怀安呢,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的听说,本来锦衣卫援兵马上就要追上那两人了,而言指挥使突然出现,将他们好一番训斥,这才让人跑了。”
“哼,想不到他还挺护短的。”小夏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盏新茶递到嘴边轻吹。嫩绿茶尖根根直立水中,随着涟漪上下翻摆,“城里头那些个舆论可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公公果然神目如电,一眼就识破了那是商公公的诡计,放出风声说皇上要将林氏斩首,故意挑拨言公子。”小厮见他心情稍有好转,胸口的大石渐渐卸下,赶忙开口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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